《光明日報》一九八七年八月三十日
紅嘴相思鳥
本來,是想討養鳥老人一隻畫眉的。不巧的是,幾籠畫眉都送人了。僅剩下一隻“媚子”,是老人捕鳥用的必備之愛物,出高價他也是不肯賣的。這便將一對紅嘴相思鳥讓我帶走了。相思鳥體態小巧,頭部有綠色的冠毛,嘴巴血紅,喉部和腳呈黃色,胸部的毛色則是亮麗的橙黃。最是那紅嘴巴,在啾啾的叫聲裏,似有血珠滲出,殷殷的多了詩趣。也最是那“相思”的名字,使它顯得神秘而美好。記得在南行時撿過紅豆樹下的相思子,圓而扁平,紅得成了黑褐色。我珍藏了它,用以慰藉一縷憂鬱而消魂的思緒。而這喚作相思的小鳥兒,正是一粒相思子的靈魂的歌唱。它的聲音,它的色彩,它的神態,在雙雙棲息的當兒,反襯著相思的意味。應該說,相思鳥是贏得了孩子們的異常歡悅的。他們以愛慕與驚羨的童心,和這來自林間的客人作默契的對話。孩子仍在認識自然,鳥兒也在同都市、同都市裏的孩子相識嗎?因為陌生,才顯得新奇。由於疏遠,才需要接近。對於孩子們,相思鳥不啻是遠離都市的秦嶺南麓林間的信。
黃昏時分,讓鳥兒也走出鬥室在陽台邊的空間作一番心目的徜徉嗎?誰知,剛剛將鳥籠懸掛在空中的繩子上,一隻鳥便撲騰出籠外,扇著翅膀飛走了。在屋裏,它們於籠中追逐嬉戲,歡騰跳躍,由於視角的局限,顯得很安然。也許是陽台外的遼遠視野的誘惑,使它們不安於樊籠而拚力碰撞,其中的一隻便獲得了自由。
這麼籠裏籠外,確實成了一對相思之鳥。籠內的一隻焦愁難耐,籠外的一隻不肯離去,彼此切切地呼喚著,令人生出憐愛之情。放飛這一隻吧,又不舍得,捕住另一隻吧,又不可能。就這麼聆聽著它們之間啼血的鳴唱,一聲聲,一陣陣,直到夜深人靜花睡去。翌日清晨,它們又相互鳴唱起來。在聽不到叫聲時,僅剩一個空鳥籠在繩子上擺動了。是那一隻用鳥類的語言為這一隻傳授了脫逃的路徑嗎?籠子卻好端端的。莫非這相思鳥確是一種愛的精靈,來去無蹤嗎?抑或是養鳥老人用畫眉籠盛了這體格玲瓏的小鳥,好使它們逃遁。籠子空空地搖晃著,一幅寂寞狀。孩子們為此傷心了。它們離開籠子,在這陌生的都市如何生活下去呢?吃什麼?住在哪裏?其他鳥類會容忍它們在這一片天空裏飛翔嗎?據說相思鳥單隻是養不活的,好在雙雙飛走了,會活是艱難些,卻暢快些。但願它們不再遇上網而重歸樊籠,不,分離,不再在鳴唱裏含有相思的意味就好了。
我告訴孩子們,鳥兒的辯別力極強,會順著來時的路徑,飛回它們的大森林的。我知道,信鴿是這樣的。相思鳥會不會也這樣呢?卻沒有這方麵的知識。之所以這麼說,是安慰孩子們,也安慰自己。不料,孩子們看見相思鳥在陽台外的樹間飛動,還不時來籠子旁覓食飲水,否定了我的話。我想,自由,往往是清貧的。既使如此,鳥兒也並非舍不得離開籠子。回憶中的歡樂己成為憂傷,而回憶中的哀愁依然是哀愁。相思鳥在籠邊覓尋到的,不是甜美的食物。後來,我和孩子們在庭院裏又看見了這對相思鳥。它們在花叢中覓食,在樹叢間飛舞,實在比在籠中觀賞到的情景要美麗多了。平時隻能看到麻雀,突然有相思鳥在這裏飛動,使庭院平添了許多詩意。以後再也沒有看見相思鳥的蹤跡,它們一定是思念故園,飛回遙遠的秦嶺南麓那美麗的大森林中去了。
《昆明晚報》一九八七年八月三十日
怪夢錄四題
旅路在一條大河川裏。一群人跋涉著,無目的地跋涉著。一群屬於大河川的野馬狂奔而來。白色馬。紅鬃馬。黑騮馬。火焰駒。綠馬。藍馬。橙黃色馬。雜色馬。
疏疏的,遍布整個呈斜度的春天的大河川。
野馬的主人說,誰能縛住哪一匹,哪一匹就是誰的坐騎。
你選好一個角度,列開架勢,等待馬群通過。一瞬間,赤手空拳地撲上去,那匹純白色的野馬便屬於你了。似乎,並沒費多大氣力,簡直是手到擒拿。你就是這匹馬。馬本是你自身。前腿弓,後腿蹬,揚鬃,擺尾,好不神氣!健壯的身架,微駝的背,掮山肩,一頭野性的黑發。
人與馬融為一體。
跋涉而前去。
沒有闊地,沒有曠原。在沒有路的荊叢裏,馬隻好牽著。
你感到餓了。排隊買吃的,一張飯票兩個饅頭一個豆包。饅頭小墳似的,冒熱氣,熱得掉了底,粘手。臨到你了,卻尋不見飯票。
你隻好讓到一旁,大把地從衣兜裏掏出一摞錢、紙、煙盒、稿費單、信等物什,那張飯票卻逃到地上。
饅頭買到了。往口袋塞雜亂物什時,饅頭又掉在地上的泥裏,如同剛才掉飯票似的。你撿起來,沒吃,也不餓了。
前邊是一麵陡崖,土質的。似乎有腳窩可攀,被從上到下的垃圾埋住了。下邊的深穀裏,是垃圾坑。
過吧,這是唯一的必由之路。
將馬化為你自己,輕便一些好。就這樣。說變就變了。
走了沒幾步,你感到原沒有腳窩。你懸空了。這時發現,你象保證安全的雜技演員似的,身上有條無形的繩索維係著。懸崖上麵,有一群懶散的人在看熱鬧。
你成了自由落體。還附有你的馬的重量;固然未摔死,其磨折比死還摻。
這麼折騰了三遭,你終於抵達彼岸。
泥濘的土地。你拉著一輛糞車順坡的慣性衝去,若將糞倒在地頭,有點撒懶。你朝地中心拽去,想落個好人。
之後,你來到溝邊,沿一條發白的土路下行,路突然在拐彎處丟失。
旁邊,是深不可測的深穀。陡崖如同華山西峰,如刀削斧斫,卻峻美極了。你怎麼記起這叫天山?穀口,有一條大河黃濁濁地流著。不知是不是那條大河川。
走吧,又一條唯一的必由之路。
無非再做十次自由落體。可不知有無保險索。死了,也罷。生困擾,死方安樂。
路並末斷,極窄,有二寸寬吧。你俯在崖壁上,小心翼翼走去。拐過彎,即是大道通天。
故園
圓潤、潔雅的小土原。你獨自歸來,故園一片寂寥。記憶中的小土凹變了,連那個住著孤老婆的土窩外的坡地,也蒙上子一碩大的塑料薄膜。
正疑慮,一個老女人在背後打招呼。正是那孤老婆。你叫了聲她“四婆”,廝跟上走去。
談了許多。又沒說一句話。走啊走啊,走到天蒙蒙黑了,還沒走完兩三百步遠的村頭土路。
看著故園就在眼前,卻在遙遠複遙遠的地方。似乎,永遠不可以接近。
你在城中的一群友人,男男女女,談笑風生而到。正打訕時,旁邊的四婆不見了蹤影。跟前是一條寬敞的踩得發白的鄉路。這時,你看見了原下土凹裏的情景。古槐龐大而顯得不蒼老,綠綠的黃黃的鮮鮮的樹冠,那麼渾圓的,密匝匝的可愛,象城裏園林工人用剪刀修飾過的盆景。村道上的廁所、豬屎、雞糞、牛尿、塵土、莊稼秸也不見了。到處是花壇,有玫瑰、文竹、水仙,真好。村姑三三兩兩,坐在花壇旁納鞋底。那是給未來的女婿做情活。
這就是我的故園。你高高興興地對友人說。
友人一字形沿鄉道走過。村姑抬頭看見了這群潔淨裝束的“洋人”,臉上笑得很甜。
友人們看著村姑的打扮,那麼鮮清,一種田園詩般的奇妙。
你尾隨其後,心裏很快活。
友人問起剛才的老女人。你告訴說,她嫁過三個男人,都死了。抱養過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已經有小五十歲,有了孫子,可在三十年前就離她而去了,去找生母了。女兒在城裏當音樂老師,有時回來看她。人很俏。
可憐的老女人!四婆是可憐。也硬氣。
誰知這是一群奔喪的人。你突然意識到,你是為家父葬禮回故園的。在打麥場上,卻怎麼有城裏修高樓的吊車。那個鐵勾答掉了,砸傷了他老人家,經搶救無效,去了。
你立即被哀憤的氛圍所襲。想哭,又哭不出聲。
鄉人在迎迓。在看熱鬧。紅白喜事,都樂。
土圍牆在等待你,黑漆紅邊的大隆門在等待你。一切都比記憶中的好多了。不丟你的人。友人們感到你的故園挺好,有什麼用,父親死於非命了。
在門檻旁,你的當村長的堂叔攔住了你。你是老大,關於葬禮的糾葛找你從中圓場。他顯得極為難,也悲傷,眼裏有淚水。
回來啦?回來啦。應酬後,他說,你看,現在說給每個來客五包點心,你弟還不答應。噢,父親是為公死的,村上包葬禮費用。
你為解脫他,說,人都歿了,簡單的好。
踏入門,你先看見母親在燒麥莧做飯,淚人似的。是煙薰的嗎?你想起父親的麵容,哭了。
《青年文學》一九八七年第八期
宰殺
他們是一群旅人。大多都去爬高高的名山,領略其奇妙的所在了。隻有這四個人沒有爬高的遊興,便沿著鋪滿羊糞和塵土的山路下到深穀荒野裏去。
山坡上有一塊平平的麥地,麥子剛剛蘇醒,露出些許綠意。就是這四個人路經地畔的時候,一個男人發現了腳下地形上的一個洞穴。察看這洞穴的獸爪痕印和新土,知道裏邊定有兔子什麼的野物。他無所謂地用手中的家夥在洞穴口捅了捅。心想,也許是個空洞,便朝前走了。
當他察覺身後發生了什麼事時,他的女人已將一隻老虎按倒在麥地上,呼喚他來幫忙。看來,女人已給了突然撲出洞穴的老虎一撅頭,而後按住的。也許她是為了身邊的小男孩的生命安全,才來了虎膽的。而小男孩卻無事似的,站在一邊看稀奇。他的女人的舉動使他驚異,忙揮起手中的钁頭向老虎頭部砸去,卻怎麼胳膊軟軟的,沒有了一點氣力。他想招呼前邊走過的老男人過來搭手,那老男人也是那麼木木的,象沒有發生什麼要緊事似的。
他上前去,抓住老虎的爪子,吩咐女人借把刀來,可以殺死它了。刀也來得神奇,說有就有了。
女人說:“這是隻狐子。”因為軀體不大,黃色的皮毛很好看。她執刀從她認為的狐子的後腰劃開血口子,剔著一塊塊瘦肉,將骨頭撂在一旁。
她的男人卻認定它是隻小一點的老虎,狐子沒有這麼莽壯。再說狐子會放很臭的屁,在對待獵手和強敵時使這一手,可以讓一條溝都臭氣熏天,然後逃之夭夭。怎麼不見它使這絕招呢?他按著爪子,爪子還在動,險些要掐入他的肉裏。他吩咐女人不要丟了骨頭,那是虎骨,是一種名貴藥物,可以釀製虎骨酒。
肉從脊梁上剔過,似乎沒有什麼其他油水了。在女人的刀下,卻剜出一串粉絲狀的東西來,誰也辨不出它是否可食。
這時,那木訥的老男人才走過來,蠻有經驗地說:“嚐嚐嘛,就知道能吃不能吃。”
女屠夫掐一根嚼嚼,就是粉絲,可以吃的。隨後刀向腹部,看那被白膜包裹的黑的團塊,想來一定是下水。
老男人說:“別慌,是肝子,要麼是肺,有用的。”
女人的男人用手仔細剝去一層白膜,卻是一件可以展開的古銅色褥子,上麵有綢緞上的精製花斑。想那是肺部的肝部的自然紋飾,卻見確是一條褥子,邊上還有明顯的人工針腳。象是老虎平時的床榻,又象入棺時用的所謂“壽衣”。
獸物已是腹中空空,剩一副皮囊了,卻神奇地活著,睜著那雙不屈而悲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