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老男人從血乎乎的皮囊裏撿出一雙有繡花鞋麵的布鞋來,想該是獸之用物。又從中取出一隻小鞋,是三幾歲孩童穿的,同樣繡有花,十分潔淨,即遞給站在一旁的小男孩看。人們記起了,周圍村裏曾有個小孩叫狼吃掉的。
“這是隻狼。並不是老虎,也不是狐子。”老男人斷定說。
那女人的男人就義憤填膺,說狼是世界上最可惡的東西,即揮起額頭去砸狼的腦袋。
事要了了,他卻記起那張皮毛是好東西,不可以丟掉的。可這時,卻見老狼四蹄踏地,正經地站在那兒不動。
女人說:“我給它把皮縫上了,讓它活下去吧!”
男人說:“不行,那是後患!”
狼悲哀地望著這四個人,尾巴垂得拖在麥地上。
那老男人便走上前來,將狼按倒,拆去女人縫的針腳,要拾掇那張黃亮的好皮毛了。
女人還了屠刀,無事地站在那兒。小男孩玩弄著那雙童鞋,感到很有趣。女人的男人收拾那些肉,骨頭也不要了。麥地吸收了血跡,顯得幹淨,爽快。
《作家》一九八七年第一期
方位
曠遠的黃土溝坡,襯得高天也不那麼藍。沒有綠色,沒有紅花,草木也滿是黃得發白。
他,還有她。滿世界就倆人。
他和她奔跑在一片原坡上,沒有路的影子,遠處也不見任何可以通往一個去處的大路或小道,甚至不見人的腳印。
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倆人心裏不明白。
腳下是呈顯得大斜度的坡田。地上光禿禿的,卻並不荒蕪。或是收獲過了,耕翻過了,等待著下種,地表上有薄薄的發白的板痂。或是已經播下種子,生命已在土壤裏寫出“丫”字的詩句。地畔不高也不矮,可以放心跳下去。歪不了腳的。隻要是直線,沿地畔逾越而下,就能抵達一個什麼地方了。
東西南北方向,一慨辨認不出。隻能是這麼順著山向與地勢,永遠走下去。
他想想,記憶中有不少這樣的處境。迷茫中,就是這麼找不見路,操捷處跳地畔前行的。
突然到了一個高處,可以俯察遠眺了。溝裏的小河曲曲彎彎,與遠處的渭水彙合了。天地間閃著光亮的古老的渭水啊,正橫在極目處。
他們興奮極了。終於明白了自己所在的方位。
他說那渭水邊的小城便是潼關,是他的故鄉。她察覺出來了,孩子似地歡樂。
她想起一首歌,教給他唱:站在異鄉望故鄉,黃沙萬裏長,耳邊響起駝鈴聲,聲聲是故鄉。黃沙吹老了歲月,吹不老我的思念,年年歲歲的今天,夢回潼關。
這歌,唱得他想落淚。她也沉默下來,美麗地思索著什麼。
她發現了渭河上遊的小城,認得出它是什麼城,怎麼會距離潼關如此近呢?他把這個感覺告訴她,她也疑慮了。
他從記憶裏尋找參照物。對了,從那座山頭翻過去,繞過狹窄的溝口,有一片藍色的湖水,他同她在湖上蕩過小舟。不,那應該是一片於涸了的庫底,龜裂成無數不規則的方塊,他同她玩過那些板痂。不管怎樣,那裏總是一個有名字的地方。
她對他所談及的方位參照表示不解。於是,倆人都迷惘了。
終於發現了腳下的一個小鎮。他們走進鎮上的小學校,空寂寂的。這便去辨認門牌,看是什麼省什麼縣,好確定此時的所在,再確定去向。
門牌上,怎麼會是棗莊。他們覺得,應該是介休才對。一個在山東,一個在山西,他們愈是茫然了。
茫然中,他同她依然前行,似乎並不沮喪,而有一種美好的期待。
她突然叫起來,撤著嬌,撲到他懷裏。說是腿上紮了刺,疼。他扳過她的小腿,卷起褲腳,果然發現一根血紅的棗刺,便拔了出來。
他扳她的小腿時,想到了給驢駒釘掌,便開玩笑,使她笑著生他的氣,然後用拳頭捶他的胸脯,罵他“你壞!”
走了不幾步,她還是喊疼。他又在她的襪筒裏發現一根刺。這刺很大,呈葫蘆狀,象他小時候在家鄉野地裏挖吃的小地魚。
剛才是向東走,這會又朝西行了。
出山的太陽和落山的太陽一樣,沒有方位。早上和傍晚,也沒了區別。他們之間,也甚至沒了區分,她便是他,他便是她。倆人—直朝著太陽走。
他突然問她,這不是做夢吧?
倆人認真考證了一下,絕不是夢,而是活生生的現世。是夢也好,是現世也好,都一樣。
他們走在小路上了,走在黛色的公路上了,也看見男女青年的影子了。
他認出這條路,一生中曾走過兩個來回。一回是大串聯,一回是拉練,都走得很苦。那些印象,才是夢呢?
來到一個寂靜的小村裏,村頭上是一個小書報攤。一個小女孩在守著它。他們走上去,想挑幾本書,是什麼《郭沫若詩選》、《聶魯達詩選》、《自卑與超越》,還有《第二性女人》。不了吧,旅路迢迢,還買什麼書,全是沉甸甸的拖累。
又是黃土原坡了。這時,是他背著她沿地畔走去。她很重也很輕。象他的情人,也象他的小女兒。她爬在他背上,摟著他的脖子,還時不時用一本雜誌拍打他的頭。他有點生氣,也有點樂,疲憊而輕鬆地走看。
仍然不知去向,不知時間的刻度,一切都用不著去思量。也仍然不知道所在的方位,他和她去尋找它。
《福建文學》一九八七年第七期
二月意緒花魂
正午的時候,我同朋友走出異鄉的小城,遠遠地去看漢江。二月的新雨還滯留在春陽流動的空氣裏,似乎伸手可以抓一把晶亮的白蒙蒙的薰風。不知不覺,我們被圍入一片油菜花的海島上了。視野間,消失了所有顏色,惟有金黃的油菜花彙成一個令人暈眩的世界。我同朋友停住腳步,小憩於田坎間的一處隆起的草地上。天地寂然,隻聽見油菜花搖曳著的索索的細語。
我們吸著煙,誰也沒話。
在田野裏,麵對自然景物,人們往往隻是沉迷於自我的意緒中。一個人的獨自靜處是這樣,兩個人的默默相背則更甚之。這情形,悠美而淒涼。
我熟識這眼前的農作物,生長期短,產量不高,在那養育我生命的黃土原上,它就是以這般色調淹沒了我的童年之夢的。在貧瘠的黃土裏播下星星的微粒,便吐出丫狀的萌芽,起苔、綻蕾,開出太陽的花的顏色,結出無數星星來,最後被榨出清亮的油汁。鄉人說春雨貴如油,以油比貴,可見其稀罕了。
這油菜遠比黃土原上的長得好。原上的菜杆是細絨的,而漢江邊的則頗粗壯,小樹般結實。記得曾見過這裏收獲過的菜地,茬根兒簡直是一片樹林子。
我讚歎這塊肥沃的土地了。
朋友在想什麼?在這一根煙的時間裏,燃燒於意緒中的是何主題,而使他憂傷不語。
我把他從記憶中喚醒,猜度他的想象,便問:“記得你曾有過一首菜花的打油詩,就是寫在這種意境裏的吧?”
“是嗎?”他倒反問於我。似乎,已經觸摸到了他的心跡,使他有哀愁而甜蜜的神情了。
我說:“有一句聽你說過,‘唯有漢江菜花美’。有位詩人早說過,‘黃金時代每個人都幾乎是詩人’。”
“菜花凋謝了,影子還在心裏。”他說,“已記不清了,詩箋在她那裏。”
“她近來有消息嗎?”我問。望著菜花海。
“沒。”他說,“二十年前的事了,任它去吧。”眼前的菜花,正開得熾烈。
他站起來,我也坐不住了。突然,我同朋友都驚恐地發現了腳下的草地,隆起著,一側砌有石頭,原來是一處墳塚。
開花年齡的戀情,在憶緒中終止。
頭上是正午的黃黃的太陽。我同朋友,是飄浮於油菜花的海上去尋漢江的。
漢江在遠處,可望而不可及。
二人迷失在茫茫的黃金歲月裏,逃不出油菜花之魂所縈繞的淒麗的田野。
長堤
長長的堤。
堤上柳條依依,老樹在發泄一年一度的春情。堤中間是水走的道兒,卻幹涸著,很澀。堤兩旁供人行走,這會兒還不見有誰從此路過。
堤外,索草有了綠芽,但還沒有完全覆蓋住去冬的白色的枯絮。
一個少年人,獨獨依在這片草坡上凝思。
她攜了她六歲的小男孩,遠遠坐火車歸來故鄉,看望年邁的老父親。下了車,要走這麼一段長堤,走到盡頭就到家了。
她看見了堤外的少年人,猜他許是失戀者。不去打猶這憂情的人兒吧,她繞下堤,踏上豌豆花翩翩的田坎。
她沒繞過自己。她變成那少年人,讓一顆戀戀的春心哭泣。記憶中的初戀人,曾同她走過這長堤,在堤外的草坡上打過滾,讓堤內緩緩的流水作過鏡子攝入情人間的親昵。後來,她走了,初戀人失去了。
長堤又在腳下,她走著自己的堤。回望少年人,卻是年少的自己在堤的另一頭徘徊。
草垛
這裏的草垛,都高高擎在屋前村口或路旁的樹幹上。不象關中的情景,草垛是堆在曬場上,象一個個饅頭。這裏缺少曬場。這裏的土地舍不得讓出一角來,供草垛歇息。
想它的秧苗嫩綠欲滴,被插入鬆軟的水田。爾後稻花飄香,沉甸甸地擺著穗浪。果實被收藏了,秸稈便聚集起來,供燒火或作牲畜飼料派用。怕腐怕潮,怕占有土地,就將它撂置空中。
它可以燃燒最後的熱情,如同當初那綠的黃的火焰。可以化作牛奶,乳白乳白的。也可以化作鮮紅的血。
草垛交給樹了。不是為樹保暖,而是讓樹木背上一個偌大的包袱。樹承受著額外的負重。春天了,樹枝上依然升起綠的小旗子,生出可愛的小青鳥兒,並不因草垛的禁錮而喪失信念。
空中的草廬,蘑菇般結滿了漢江邊的一些樹木,堪為奇觀。那不是一種主要農作物的已經故去的秸稈,而成為這塊肥腴之壤的整個生命的一部分了。生命,是這般延續的。
草垛,同樣以自己的身影溶入春天的漢中平原。它棲於樹間,象人類一樣珍愛每一寸活著的泥土。
《滇池》一九八七年第十期
枳子枳子每天傍晚散步,都要路過此處。這裏生長著一棵樹,綠臻臻的枝葉罩住了叢生的樹幹,枝葉問掛著幾枚青果。北方不多見這類樹種,也沒人知道它的名字。一次,幾個人散步聚集於此,它又作為一個話題,引起人們的興趣。一位老者才自信地說,這是棵枳子樹,那種生於南國則為桔而生於北方則為枳的樹種。
那果子能吃嗎?
不能,但氣味極香。成熟時,摘它下來,用紙包好,很快會變得黃亮黃亮。那氣味苦香濃烈,自古為案頭清供的上品,也是一種極好的禮物。
我記起了朋友送我的那顆枳子,是我們告別時的紀念物。它很渾圓,蒂部略帶凸狀,頂部又恰好略有凹處。清晨,夜半,它守著我,不時將奇香送到鼻翼下來。後來,它變幹了,輕了,莫非耗盡了最後香味?將它湊到鼻端,馨香如故,隻是少了其中的青草味。這種被視為異化了的植物之實,似乎已超越植物的屬性,變成了一枚信物,一個感知的生命。
那枚熾子至今還被我珍藏著,它已經被列入古玩和藝術品之類,裝飾著我陋室的書櫥。它是標本,也同時是化石,是一個久遠的故事。
今天午後,我又散步至枳樹旁,忍不住想摘一顆下來。踮踮腳跟,攀攀枝條,未能摘到眼中的那一顆,反被枝條上的刺兒紮了一下,這便鬆了手。真是可望而不可及。
這又發現了另一顆,伸手可得,而且是極美的一顆。它的形狀,同我珍藏的那顆如同孿生,均勻的小斑粒形成了渾圓的皮層,隻是顏色青綠青綠,沿甸甸的象一塊寶石。
那顆記憶中的枳子,也是這麼被摘下它的母體的嗎?它是那顆枳子的生命力的複顯嗎?
枳子之所以被視為愛物,就在於它不可食,就在於它不屑作為水果。
我至今不知道枳子的內部秘密。是因為我不忍心切開它,破壞它美好的圓。它在用氣味同我作醉心的交談,這就足夠奇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