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1 / 3)

植物與動物

某家的小報上列出一則奇聞,說有一對夫婦婚後三年未得貴子,經醫生檢查,兩個原體皆屬女性。她們的結合,完全是一種質的誤會。也就是,彼此間不曾作愛。

也許在別人看來,曾是一樁美滿的姻緣。

彼此間,曾有過多麼可貴而更可悲的忍性啊,這不隻是對人類的虛偽性的有力嘲諷。

一位老人聽了這則奇聞,不無憤慨地說:“那是人嗎?那根本就不是人!”

老人講了他記憶中的一件事兒。

在被淪為“牛鬼蛇神”的那些日子,他一直幹著養豬的差事。一天,他吆著一頭發情的母豬去配種站,那公豬與母豬很快就親熱起來。在交配過程中,配種人員還得給以扶助,使其性交成功。

過了幾天,他養的母豬突然不見了。它能跑哪兒去呢?他四處尋找。最後遇見了配種站的人員。對他講:“你那女豬想它的男豬了,它正隔著柵欄同她的男豬親嘴哩!”

他被逗樂了。它們是動物,動物是有情欲的。

“那根本就不是人!”老人又回到那則奇聞的憤慨中。人,是一種高級動物,是具有思維和理智的進化了的生命體。某種庸俗的進化意識,卻在扼殺其生命的本能。

“他以為他是人,不是動物。事實上,他既不是人,也不及動物,他是植物!”老人大發雷霆。

《南昌晚報》一九八八年二月四日

韻園瑣記友人戲稱他的棲息處為聊齋,我卻總覺得那是座韻園,一個極好的園子。恐怕是受秦嶺南麓那位捕鳥老人的感染,我對鳥的世界有了興趣。老人在各種囚室裏度過若幹載,晚年卻嗜好捕養小鳥,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心理。他可以模仿鳥類的神態講出許多鳥國的童話,從中得到排遣暮歲孤寂的一點慰藉。我想。當這位老人廝守著他的愛物的時候,所凝思的許是生命與自由的課題吧。我又想,他若是一位音樂家,將那些童話變為音符,肯定會是音樂創作中的上品。生命的體驗對於他是富足的。

後來,我從老人那兒得到了一籠紅嘴相思鳥,可惜養了不足三天僅剩下了空寂的籠子。紅嘴相思鳥不知怎麼逃遁的,它莫非是去找它相思的所在了嗎?又買了兩隻廉價的燕雀。也同樣越獄而逃。我這才想,那位老人許是哄了我,籠子原來是裝畫眉的,蔑條太疏,等於將鳥兒放飛了。老人與鳥的秘密,使人猜不透它。

之後,友人約我去他那兒逮鳥。他養了十幾籠鳥,又是個音樂家,正合我的那份鳥與音樂之誘惑的心事。興許,在友人這裏可以找到那位捕鳥老人隱秘意識的一點答案。這便有幸結識了我感覺上的這個韻園。

同現代的其他大都市一樣,高層建築還沒能完全取代西安城的古舊院落。最初這些庭院建築有如中國山水畫的可望、可行、可遊、可居的種種特色。重在生活情調的感染薰陶,體現了一種精神。後來這裏的主人更換了,又多是以可居的實用觀念出發,滿匝匝地住了多戶人家而變得局促不堪。作為建築藝術的本來的意味無疑是被破壞了。門樓、照壁、過廳、穿堂、廂房等組成的庭院整體,被分割阻隔,賦予了新的意義。我的友人居住的所謂韻園,則位於“四進子”之後的後院,確有點“庭院深深深幾許”的詩境。

友人的鳥籠掛在低處,常來這裏的客人,懂得這是主人在家的暗示。鳥兒叫了,這又是一個信號。我不忙進屋,先是瀏覽了那一排各類品種的鳥兒,再踏探了那一方各種名目的花草,便坐在了庭院當中的大理石低桌旁,同主人品茶吸煙。我慨歎這是當今西安城裏難以覓到的一個妙處,作為我這個沒有褪盡泥土味的客居都市的人來說,能這麼貼近土地實在是一件幸事。友人卻說了,這兒都快成聊齋了。反正是我覺得,幾十步就跨入了一個都市裏的村莊,在人與自然的關係上,這個園子的景觀較園外無疑多了幾分和諧與親近。對於一個弄藝術的入來講,這方空間該是較為愜意的吧!盡管,還似乎破舊了一些,也罷。

我抬眼看見了園子裏的幾棵較大的樹,引出了一串話題。一棵是刺柏,一棵是黃楊,還有一棵是泡桐。主人說,每一棵樹都是一個人的命樹。他父親就出生在這個庭院裏,出生那一天,祖父在院裏栽下了那棵刺柏。他出生在這裏,父親就照例栽下了那棵黃楊。他的女兒也在這個院子裏出生,他也就按照傳統,為女兒栽下了這棵泡桐。三棵樹,當是三個有感知的生命。刺柏又叫檜,葉子酷似鱗片,已掛滿球狀的果實,據說其種子為三棱形,是一種常綠喬木。黃楊為常綠小喬木或灌木,葉子對生,為卵形,據說所開的黃花有臭味,淡黃色的本質極致密,可以做雕刻的材料。而泡桐則為落葉喬木,葉子大,呈心髒形,花冠紫色。這三棵樹,與它們各自的主人的性情、氣質、命運有何相諧和的地方呢?顯然,刺柏堅定強硬,黃楊更多觀賞價值,而泡桐發木快,比其它兩棵樹挺拔茁壯,高高地擁有了一塊天空。而它們的根,會是以怎樣的形狀拓深廣延的呢?曆史的土壤與現實的陽光,賦予它們一些怎樣的血性呢?不必牽強地與它們的主人相聯係吧,人與樹之間的契合是妙不可言的。這種文化現象,會給人許多思索。誘惑人的怕不是樹的本身,而是滲入其中的那種神秘的意味。一株樹,擁有一個世界。於晴雨晦明、四時轉換中去體察它,便使入陶醉於對現實生活形態和各種生命形式的內心觀照,而從中獲取美學的、哲學的啟迪。這算稱之謂韻園的又一種所在。

可惜我來的不是好時節,園子裏的花卉已大半凋零了。看菊吧,又卻嫌稍早了些。但從消瘦的花木叢中,仍可以想見爭奇鬥豔的花苑盛景,再說還有不少盆栽可供品評。另有一些雜木擁簇成小林子,疏疏淡淡的枝葉正是夏去秋來的詩意。主人說,這裏是方圓唯一的一處綠洲了,如今成了鳥兒們的樂園。這是指籠外的鳥兒,它們在這裏鳴唱、棲息,守候著這城內居民區日益縮小的開闊地。有花香就有鳥語,籠中的鳥也十分願意擁有這一方綠的土地。周圍的高樓是現代文明的象征,而隨著城市建築的高層化,人與人關係疏遠的傾向也確實是存在的事實。而人們之間的和睦相處有賴於人和自然的和諧。站在未來的角度看,這個花香鳥語的園子也當是美好的,奇妙的。

而主人最為得意的是他的鳥兒。屋簷下的柱頭上掛了一排籠子,有畫眉、百靈、鸚鵡、黃玉,我還可以認出我曾養過的紅嘴相思鳥,其他許多我則叫不出名堂。主人說,為了這些鳥,費了他不少的精力。各種鳥的習性不同,食料也各異,養法也有別。有的鳥用水洗澡,有的鳥則用沙子洗澡。有的吃蟲,有的專吃麻籽,有的就吃穀子,脫了殼的小米卻不吃,象人磕瓜籽一樣體會那個味。有趣的是他的鳥大多是在這一小塊綠州上逮來的,逮多了就送朋友。他正在屋裏琢磨樂譜上的“豆芽菜”,猛聽得有活的音符在窗外的空中響起,憑感覺,知道是哪種鳥的同類求偶來了。這便操起一種叫做“塌籠”的捕鳥籠子,放入叫喚著的同類,將野鳥引入籠中。

鳥類也是同性排斥,異性相啄,它們便在籠中作愛了。他不僅可以辨別是哪種鳥叫,還可以捕捉住某一聲鳥叫在琴上該是什麼音,並且試記鳥叫的譜子,從音質音色到節奏旋律汲取靈感。他碰到過一位養鳥行家,一隻看去不怎麼樣的畫眉說值好幾百塊錢、他感到詫異。這位行家說,這隻畫眉遍曆全國,曾向各地畫眉學口,可以按照曲牌從一到十,叫出幾十套音序來。他感歎了,是隻好鳥!而鳥的音樂語言,它的大型組曲該如何破譯呢?這實在是太奇妙了。他卻實在沒空去溜鳥,去帶鳥學口,去馴鳥玩鳥,隻是將鳥兒作為夥伴和大自然的一部分去體驗他的“豆芽菜”,他的音樂創作。鳥語是天籟之音,他感到了把握它的困惑,如同麵對生命現象而困惑於音樂的表達一樣。這時候,我們的音樂家也如同籠中的鳥兒,在尋找自由的翅膀。眼下,還隻是一種自為狀態。藝術的自由境界,當是鼓翼旋飛的鳥兒。

我知道,他寫過不少流行歌曲,也走過太彎曲的路。他寫的《秦俑魂》,曾使我為之歎服。作曲家所棲息的這個園子,本是周秦漢唐的土地,他的“命樹”黃楊的根已在這塊曆史文化的沃壤中紮得很深,同時又飽經了當今時代的風雨。按說,這園子也浸透了盛唐之音,浸透了雅樂、古樂和龜茲樂、天竺樂、西涼樂及高昌樂,記錄下了“秦王破陣”和“霓裳羽衣”。音樂性的表現力量作為藝術的美的魂靈,依然在我所拜訪的這個園子的氛圍中遊蕩著。友人告訴我,他正在寫《土聲》,分“聽書”、“哭墳”、“拉話”三個樂章,聽他的構想,是充滿創新精神的。由這個園子擴而大之,音樂家在尋找以自我的體驗反映出普遍感受的表達方式。如果說,人類隻有和自然融合才能生存和獲益的話,園子主人的音樂創造性的發揮與這個恨意的環境不無關聯了。

從友人那兒回來,我如願以償,逮了三隻小鳥。一隻是栗鴉,一隻是朱頂紅,另一隻是沼澤山雀,是些好伺弄的俗鳥。但此行並未完全解答我對那位逮烏老人隱秘意識的質疑,卻也結識了一個韻園。這園子位於西安城西門裏某街巷,有鳥唱的地方。

《藝術世界》一九八八年第一期

煤黑子舞步

“渭北黑腰帶”,是說這塊地方有豐富的煤炭資源。沉積厚重的黃土原野間潛伏著烏金的寶藏,確是一個耐人尋味的黃與黑的詩的命題。我的故鄉就在這塊烏金撐著的黃土原上。方圓有幾十萬人的大礦區,有一條黑色的河流般的鐵路運輸線從這裏發源通往遠處。就在那些溝河岔岔裏也滿是小煤窯的遺跡,少說也有百十年的曆史。如今這些遺跡得以複活,構成了很可觀的鄉鎮企業群體,從而使貧瘠的黃土原透出了勃勃生機。

我當回鄉知識青年那陣,故鄉人守著青山沒柴燒,腳踏著煤層卻為燒炭受熬煎。小煤窯斷斷續續開辦過,隻是在先人們開發過的炭井裏討點充饑的剩物。生產方式和使用的工具是原始的,井下挖煤用的是鐵鑿子,照明用的是盛著菜油的瓷壺雞娃燈,提升煤則全憑八個人合扳的大軲轆木質絞車。十歲的我便成為八個“絞把”人其中的一員。

那大軲轆足足有十來米長,中間是索盤,空索與實索同時上下。兩端各有四條漢子伏在杠把上,也是你起我伏你浮我沉地變換著姿勢,仰合著身子,前三步後三步地踏著腳步。被稱為“拴”的軸圈直徑盈尺,潤著菜油,使軸子一旦轉動就牽得整個大軲轆如同一匹烈倔騾子而難以控製。八個人稍不諧調,大軲轆就搖擺不定。生手準會被杠把刮了小腿,行活叫“刮蘿卜皮”,重者血染腳踝。動作稍有疏漏,就會在俯身的當兒被栽到對麵的牆根去。大軲轆場上,有深深的足跡,是一輩又一輩“絞把”的用腳踩出蹭磨出的印痕,滲入了汗水淚水和血液。一筐筐炭就是這樣從幾十丈深的地底提升上來的,以至快要掏空了黃土原的腹部的烏金之囊。絞把人吆喝著吭吃著喘息著,在齊心協力發出胸腔裏那濁重雄渾的調子。這絞把人的調子已經哼了百十年。

我起先作為旁觀者欣賞過父輩們的“絞把”姿態,時而滯重時而豪邁時而沉穩時而灑脫,實在是一個壯景。當我以稚嫩的筋骨成為“絞把”人將腳步溶入他們的腳步時,則觸到了這種勞作的艱窘,當然也有快樂的時候。這勞動的舞蹈與舞蹈的勞動,充滿了生活的辛酸和文化的趣味。被稱作“煤黑子”的礦工們,我的父老兄弟們,就是這般塑造著自己力與美的雕像。

這幾年,隨著改革、開放和農村形勢的好轉,這口老井和周圍的眾多小煤窯才陸續安裝了電動絞車。老井的巷道伸遠了,就打一口新井。有的想將豎井換成斜井,鋪上鐵軌,用翻鬥礦車提煤,用礦燈代替了菜油瓷壺雞娃燈,有了測風儀和瓦斯警報器等安全設施。在權力和管理上,小煤窯的曆史已由“小財東”經集體化過渡到了承包或聯辦或私人開辦的新階段。循環的遞進,促進了小煤窯的曆史性的變遷。

故鄉人說:“不怕沒有錢,隻要黑繩繩子轉”。世居於這塊黃土原野的人們,已經從躬耕於土地的同時將眼睛盯在了土地的深層,從中體味到生活深處的煤一樣燃燒的希望。祖祖輩輩所賴以生存的這塊土地是深厚的,富饒的,慷慨的,今天的原上人在認識這塊熱土時也在理解把握著自己的命運。

我總想起那煤黑子的舞步,那壯觀的大軲轆場上“絞把”的情景。盡管,這種大軲轆旋轉的場景幾乎已經在渭北原區消失匿跡了。那諧調的腳步和仰合起伏的身子,已經溶入別種勞動的場麵裏了,但其曆史意味卻應該是永遠的。那是如同船夫劃槳、纖夫拉船一樣的藝術勞作,那種起源引發了整個藝術之長河的勞動的舞蹈。日月從黃土原野上周而複始,這裏的曆史也就在人們的形如“絞把”的舞步中不斷向前推移。這個不啻是黃與黑的詩的命題,是多麼令人眷戀與慨歎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