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一九八八年三月二十日
鳳州城記
曾經乘火車入蜀,或來往於西安和安康之間,旅夢中依稀記得這座沿途的古老的小城。盡管是短暫的滯留,不曾識得它的全貌,但踞於秦嶺山中的這麼個叫做“鳳州”的地方,卻怎麼也留在遠旅的憶念中了。何以稱作鳳州?是說西周興盛時,有鳳鳴於歧山,翱翔至南而集,便以西歧稱作鳳翔,南歧則曰鳳州。鳳,這種傳說中的鳥類,以一個吉祥的角色,頻頻進入了地名物名或人名。鳥中之王,使人們的生活信仰注入了多少中華民族的古老精神啊!據說,在兩千多年前,這裏曾為羌族所居。秦時設故道縣,鳳州的稱謂源自北朝時期,以至明代降州為縣,鳳縣的建置便沿襲至今。此地位於秦嶺南麓,昔為秦蜀咽喉。曾經在山城重慶所看到的壯闊的嘉陵江水,就是打從這兒發源,由涓涓溪流彙聚為浩浩大江的。它源自縣境東部的關中西大門大散關,在這裏稱為故道河。而嘉陵江又為長江主要的支流之一,終歸滄海。這條生命的河流,在它曆史的流程中曆盡迂回曲折,也正是鳳州這塊古老土地的曆史性的象征,一個詩意的隱喻。流動,便是大自然和人類社會生命力的所在。長長的源流,悠悠的曆史,形成了鳳州的背景,也造就了鳳州的新貌。
那天下午,我同友人佇立於古鳳州的城下,麵前橫過流淌著的故道河。因為這裏太寂靜了,響動著河水成了這一方世界唯一的聲音。河上有吊橋,放學的孩童蹦跳著從軟軟的橋上過去了。眼看著孩童繞過掛滿黃亮果實的柿樹林子,繞過有驅牛耕耘影子的田園,最後沒入樹叢中炊煙嫋嫋的獨戶人家。有紅衣女子從山隈過來,踏上吊橋,側身在河水裏照照鏡子,又捷足上了此岸,去公路旁等候班車。她叫什麼名字?她也叫鳳兒嗎?我奇怪地想到。而鳳州城就站在我們身後,默默的,就這麼站了多少年月。確切地說,它僅僅是一個呈L形的殘垣斷壁,一個古堡的痕跡,一個土圍子的廢棄物而已。城池化為田地,正收獲玉米和豆莢。城堞淪為一道人造的野山荒嶺,野菊花怒放得絢絢爛爛。想是在歲月流淌過鮮血的地方,莊稼與野花才長得這般多彩。浴著午後的秋陽,我們蹀躞於古老的鳳州城頭,有一種沉鬱而壯麗的感愴。幸運的是,我從瓦礫中撿得一塊殘缺的漢代雲紋瓦當,以為得到了鳳州城的賜予。我思量著,這玩物會告訴我許多故事。
就在我們沿城牆向南尋去時,卻意想不到地進入一條古樸的小街市。這裏可能是鳳州城所遺留的一個角落,使我們大為驚喜。盡管,一些古建築物已經傾斜坍塌,或僅存有屋架,甚至屋架的木頭縫裏長著纖草和小花,這街市的氣格卻不見老化。傾斜的門扉上貼有時髦的電影美人廣告,新砌的小樓與古屋契和差錯,顯示著日月的更替和鳳州城的蛻變態勢。最是那一個院落又一個院落的菊花,或黃或白或柴或黛,看得出鳳州人的心性和美趣所在。有少婦一邊喂孩子吃奶,一邊撿著蒲藍裏黑紅透亮的梅豆,那身旁的菊花便顯得溫情而閑適。詢問起來,小街市居民多為菜農,供給附近的航天基地。縣城從鳳州遷往雙石鋪有幾十年了,這裏不再很熱鬧,卻也安靜下來,日子倒也過得自在。凋蔽的東西在凋蔽,而新生的東西也在新生。不老的是世世代代繁衍生息於這塊故土上的鳳州人,還有,這鳳州人所擁有的空間。
臨近小街市,我們看見了一棵古槐。它長得不很規則,簡直是扭扭歪歪地長在那兒。其樹冠稀疏,幹部也已有枯洞,但並不因此而減弱了它威武、虯勁和樸實的風骨,似以掮山之肩斜斜地站在鳳州城頭。它的根子也一定紮得極深,觸摸到了這塊古老土地的底層神經。古槐當是古鳳州城的見證,看這城中如何商旅如雲,並為他們奉獻過蔭涼,也看這城池幾度陷落,樹冠籠罩過硝煙炮火。興衰之事,古槐體驗得不少了。問樹旁一位孤獨老人,古槐樹長在這兒多少年月了?老人說,記不得了,怕有幾百年了吧2老人還感歎道,樹比人耐活啊!
黃昏裏,鳳州城高高的殘垣被我們的腳步甩得老遠,故道河和小街市已溶入一片暮色。踏上黛色的川陝公路,不禁使入壯懷激烈。聽說,從腳下往鳳嶺、紫柏山一帶走去,就可以在陡崖峭壁上依稀見得古棧道的遺跡。遠自秦漢時期,就在這一帶修築了棧道以通商旅,故有“棧道千裏,通於蜀漢”之說。莽莽秦嶺,隔開了中國的南方和北方,是一條曲曲彎彎的路又將南北溝湧起來。唐代大詩人李白當年騎著毛驢由陝入川,曾發出“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磋歎。故道的開辟,甚至可以追溯到更久遠。故道北至陳倉,出益門鎮,沿清薑河越大散嶺,然後順嘉陵江南下,經雙石鋪折東南入褒穀出抵漢中。在穿越秦嶺的幾條蜀道中,故道比褒斜、儻駱、子午等道路坡緩迂回,是開鑿最早使用最久的一條古路。而接連故道與褒斜道的連雲棧道,就是西起鳳州,橫跨四百餘裏南至褒城雞頭關的。今天,故道上修築了寶成鐵路,連雲棧道也成了寶雞至漢中的公路,這實在可以堪稱為一個壯舉。友人說,從鳳州城東行,有一名勝,曰心紅峽。其山勢峭拔,澗壁刀削,實屬險關隘口。峽中有四處摩崖題刻,以“心紅峽”三字最為遒勁,相傳為嶽飛後代嶽禮所書。
晚秋的鳳州是有了些微寒,到夜間尤其可以感覺到秋氣的蕭瑟味。但不單是因為天涼,而是緣於嘉陵江的訴說與旅程中的火車的轟鳴聲,使人愈是難以成全一個現代旅人的夢寐了。
《散文》一九八八年第三期
都市隨筆二題
陋院從建築美學上看,這院落原本是極有格局的。隻是那小樓上的欄杆之考究,就可以想見這院落曾經有過的一番雅致的風景。歲月遷流,物是人非,如今的前院成了多姓雜居的窄狹的巷道,後院被翻修為一個文化單位的棲息地了。有文化人,便出出進進於這裏,似乎在從事著一種高貴的職業。而筆耕的屋子與街麵上的一家餃子館的後牆相依,牆被爐火烘得熱熱的,並有絞肉機的聲音穿牆而至,且有餃子館養活的老鼠透過牆來窺視這一方世界的秘密。高煙囪的灰塵鑽到窗裏來,汙染著書案上的一頁頁潔白的稿紙。夏天悶熱,雨天房漏,冬天的爐火又嗆又煙。陽光也隻是在午後朝這兒望望,天空皆被周圍的建築物所切割去了。都市很大,卻隻有這兒可以放一張書桌。文朋藝友一起閑聊,常常大發牢騷,都市裏廣廈千萬間,都市的文化則縮居陋隅,到頭來應該悲哀的倒是一群窮酸文人。
在如此的氛圍裏,他們在寫故土,寫這座都市,也寫情詩,寫殺人盜竊強奸案件,寫交響樂,畫畫,寫喜劇小品。肚子餓了,去巷口的小吃部吃一碗羊肉泡饃,再拐到郵局去發信寄稿取十塊八塊的稿費,再去書店轉悠。回到這裏,可以登上平台遠眺唐塔明城,欣賞鄰家的一群鴿子飛起飛落。可以在屋裏打開窗戶,琢磨那棵被房簷卡住脖子仍不失綠意的梧桐樹的葉片如何顫動,彼此間作默默的交流。
前院雜居的市民,自有其樂。種一盆菊花,養—株茉莉,也玩貓玩狗賞鳥賞魚,也擺幾個菜碟香香地吃酒,飯後就翹著二郎腿在看報消遣。他們很平靜地看著這群文化人出出進進,不僅沒有驚羨的目光,也似乎連好感也不曾有過。因為後院自從住進這一群不三不四的人之後,他們的院落就再也沒有清閑過。
但前後院的人們,沒有誰願意在這兒住得太久,都希望早早告別這個陋院。地皮是不醜陋的,三、五年之後,將有林蔭帶和草坪在這裏出現。前院的主人會住進新搬遷的套間樓房,後院的文化人也很快就有了較好的棲息處。
當太陳舊的東西被徹底破壞之時,便是都市的這一隅土地的再生。
餛飩擔兒
深夜的街市,摟著千千萬萬的人們睡著了。白日裏被人群擠窄的街道,在這時間拓寬了許多,也伸延得極遠。少有人跡的夜城,顯出了荒蕪的空落,甚至有點陰森恐怖。夜行人,便小心地去找投宿處。孤行一人,盼望在路上見到人影,卻也膽怯於人影,若有轟響著的車輛偶爾馳過街市,夜行人為此會感到親切。
常有餛飩擔兒守在路口的街燈下,候著夜行人的腳步。白天是怎麼也尋不到餛飩擔兒的,夜晚正是它的白天。如同在荒原上,在漠野裏,這餛飩擔兒在都市的深夜不啻是一個溫暖的驛站。這時間。都市睡了,都市不存在了,方圓的世界便是荒原漠野,有餛飩擔兒遠遠地迎迓孤寂的路人。
先是遠遠飄來的柴火的煙味帶著草木的香氣,鑽進路入的鼻腔。在炊煙升起的地方,便有一個餛飩擔兒。它燒的是柴禾,比燒煤燒電燒氣要顯得落後而原始。鐵鍋很別致,一個鍋口的圓被阻成兩半,一邊是腥湯,一邊煮餛飩。柴火柔軟地舐著鍋底,從灶口飄拂出來,豔豔的亮在夜的街市上。乳白色的蒸氣,便香香地騰起,彌漫了周圍一片冷寂的空間。
夜行人剛剛在兩寸寬的條凳上坐穩,噴香的一碗餛飩已遞到手上,操起勺兒唏唏溜溜地吃喝了。餛飩皮兒薄軟,餡兒精當,尤其調味是很濃,有酸鹹辣麻直衝著胃口。如果在冬夜,又是冰雪天,這一碗餛飩就足可以為路人驅寒。何況是在夜半。守著這餛飩擔兒的往往是三兩人,或是一個賣主和一個買主。也久久地隻有餛飩擔兒主人獨獨一人的情形,好不容易盼到一位夜行人從麵前路過,卻並不停下來,賣主就自己吃上一碗。寂靜的街市之夜,有一個賣餛飩的在冷清的路口自做自吃,這又是怎樣的小景呢?
有時候,這餛鈍擔兒被主人挑著,悠悠地從夜的街市走過。火苗醒著,足音醒著,鍋裏湯醒著,從迷朦的街燈下走過去了。主人並不喜歡叫賣,也許是伯驚擾了都市的夢。他的擔兒停在哪裏,哪裏就有一團溫意。這擔兒閃著閃著,陌生的夜行人會以為是一個幽靈,提著燈籠在遊蕩。等到天快亮的時間,餛飩擔兒便同星星一起消失了。天地和都市不再混沌,清明得一如天邊的銀輝。清潔工,開始抹去都市的夢痕。
《河北文學》一九八八年第五期
瞬間
說要回一趟老家,我就想著帶上相機為外爺外婆拍照的事。常常在異鄉惦記親人們,隻是怎麼也想不清楚他們那親切的麵孔。外爺外婆也許一輩子沒照過一張像片,我反正不曾看見過,他們自己也恐怕從來沒有麵對過自己的像片,這確是生活中的一點缺憾。再說人生七十古來稀,老人們有今兒沒明兒的,興許也就是最後一麵了,得為做兒孫晚輩的留一個紀念。
那天午後,秋雨剛剛歇住,陽光黃黃地照在原畔的崖頭上,給晚秋的蕭瑟塗抹了一種溫和的氛圍。通往窯院的土路還濕濕的,坡兒也很陡,外爺外婆就住在路旁的土崖下。以往住在這溝凹裏的十幾戶人家,都陸陸續續搬遷到原頂上的新居裏去了,在周圍一圈爛窯窟窿與殘垣斷壁之間,獨獨住著我的兩位年邁的親人。據說,村裏在將舊莊基用推土機修一個蘋果園子,固執的外爺遲遲不肯搬到原上二舅箍的磚窯裏去住,舍不得離開這孔土窯。這舊莊基村上已折了價歸為集體所有了。但從人的心理上,總留戀這塊熱土,怎麼肯輕易讓一個雞飛狗咬、人聲喧鬧的窯院一下子就變成一片荒野呢?就這樣,兩者仍然住在這荒涼的廢墟之中,活像是超凡脫俗的出世之人。
我在半坡間遠遠望見那孔窯洞,心裏便湧上一種重回故地的溫暖和親切之情,但不知道為什麼,心情又如此沉重。窯院前的老皂角樹還是老樣子,隻是門前的深溝已經填平,新平整了的院落已經變為土地,窯院僅剩得方方一丈的麵積了。小時候,窯院前有一個澇池,夏裏盛滿了水,澇池邊上的柳樹和桐樹就把影子丟在水麵上,媽媽姨姨和妗子們就掄著棒槌,搓著皂角,說說笑笑著洗衣裳。院裏有椒樹,渾身長刺,其花和果以及葉片都很香很香,是一種提味的調料。小園子裏種過指甲花,姨姨們弄了花瓣搗成漿,包在指頭尖上,睡一晚上起來,指甲就嫣紅透亮地好看。這些情景,是永遠不複重現了。
外婆聽見狗在咬,就邁著雙小腳走到門檻外,用手搭在額頭上,遮住午後眩目的秋陽,在朝路口張望。我見狗是拴著的,就徑直往窯門口走去,喊了一聲“外婆!”這喊聲,在我童年時哭著笑著鬧著喊過千百遍,隻是這二十多年間很少喊過,變得生疏而持重了。“這是我蠻兒麼?”外婆叫著我的乳名,驚喜地認出了她從外邊歸來的外孫子。我又聽見了外爺蒼老而脆響的聲音從窯裏傳出來,問外婆是誰來了,他一聽是我,就忙溜下炕邊,用腳尖摸著鞋,用手尋到拐杖,弓著腰挪了兩步,扶住了門框。“外爺!”我輕聲喚了一句,把他老人家扶到炕沿上。又掏出一根煙遞上,他隻說是紙煙抽起沒勁,但還是顫微微地噙在嘴邊,等我點燃後,用手把一條腿扳得折起來,悠悠地吸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