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候了幾句,又說了一陣家常話,我感到自己是真的回到親人身邊了。這種天倫之樂,是其他東西不可以取代的,隻有在這種場景裏,才能享受到親情的滋味。似乎自己還是個孩子,在老人麵前顯得單純而天真。
我驀地記起要為老人們拍照的事,但卻似乎感到有些難為情。我知道,山原上的老人們講迷信,說是照相機會把人的魂兒攝了去,見年輕人舉起照機就像遇見猛獸一樣逃避不及。老人留下像片,是要供在死後的靈位上的,想起來就覺得心寒。再說對擺弄洋玩意,有稀奇,也有鄙視。等外婆燒好水回窯裏,在我猶豫之後還是說出了久有的想法,掏出了兜裏的照相機。沒想到外爺外婆都十分驚喜,外爺說要不要坐至椅子上,外婆說要換一件新襖穿上照,免得人家笑話。我說,不怕照相就好,隨便些,就這樣照。外婆還是直了直身子,用手攏了攏銀白的頭發,收住笑容,端端地注視著我的相機。外爺是個老秧歌手。前些日子還為文化館一個幹部唱過秧歌,就在這炕頭上唱的,音被錄走了。他麵對我舉起的相機,如同麵對那台小錄音機,清了清噪門,很精神地望著我。
按動快門隻是一瞬間的事。我卻似乎透過鏡頭閱曆了一個漫長的日子。在老人們的眼睛裏,我看見了些什麼呢?外爺從小在這土窯洞裏長大,當佃農,當腳夫,下煤窯絞把,吆騾子馱炭,爾後又在這土窯洞裏度過了大半生的時光,進入了古稀之年。外婆從黃堡鎮嫁到原上來,也是這土窯洞把她從一個女子變成一個老嫗。他們養育了我的母親和姨姨舅舅們,帶大了我們一群外孫外孫女和孫子孫女,苦度了多少個酷暑寒冬呢!從血緣的遺傳想象,外婆曾經也像我母親現在一樣,頭發中還滯留著黑色,而母親在我記憶中也有過年輕精幹的時候。退回四十年,外爺也象我現在這麼個年紀,在扭秧歌時多麼精悍英俊。而自然界的規律,總是新陳代謝不止,一代人老了,一代人又長大成人。死的在死去,生的在生來,永遠沒有窮盡的。一瞬有時候很長,一百年有時候又非常短暫。
我放下相機,剛才的一瞬便成為曆史,留在底片上,將被衝洗出一個凝結了的我的外爺外婆的麵孔。當我以後每看見這像片,就會記起我童年時在這窯院裏度過的情景,並記起一個秋陽下的午後的故地重遊,外爺外婆的麵孔會幻化為活的形象,如同此時此刻眼前的情形一樣。我想挽住這一切,卻如同挽不住昔日的夢一樣,對歲月和生命現象的留戀,隻能借助照相機的平麵記憶了。即便有攝相機錄下生活的片斷,但終不能挽住真正的流動的日子。
外爺外婆是要搬到原上新居去住的,那裏是一個新的村落。這古老的窯院太寂沉,也是老人們的感情所挽不住的,終究要告別的。這塊土地,曾經也一定是荒野,爾後貯藏了若幹年的人們的生活足跡,又將完全變成新的田地,變成蘋果園子,這是值得慶幸的。而這最後一孔窯洞,不正是曆史的眼睛,一個巨大的鏡頭嗎?
《羊城晚報》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四日
隨感錄二題
三個人隻有一隻眼晴假日,我路過街市,瞥見一個被人群圍攏成的圓圈。等我走近前去,這圓圈開始崩潰、殘缺。從散開來的人們的眼睛裏,我看見了喜悅,也看見了憐憫,同時還有淡漠與譏諷。他們在這場合逗留過,讓這兒的某種東西暫短地安頓過他們的精神空間。或者交過作為觀眾的票錢,那是些零碎的錢幣。或者不屑將手伸進衣袋,去尋找那一丁點施舍。反正,都無所謂。
因為我意識到這是一個盲人賣藝的場景。我是一個遲到的觀眾,隻是瞧見了收拾攤子的情形,滯留的人們還沉醉在盲人所創造的藝術境界中。也許是在欣賞一個餘味。人們都依然很專注,似乎在享受“謝幕”的高潮和後台的意趣。我模捉不到戲的內容,隻是看盲藝人裝起二胡,係起行囊,表情上有收獲者的慰藉。
我看清了,是兩男一女三個盲人,年紀約在四、五十歲。其衣衫襤褸,手臉汙垢,與乞丐無異。他們背著挎著行囊,站起來,又你我摸索著排成豎隊。一個男人把手攀在那女人用肩上,她感受到了,就用手去把另一個男人的肩,於是他們邁開了怯生生的腳板。
人們讓出道來,目送盲人上路。三個鏈環牽製為一個整體,象做遊戲,象一架機器。幾十雙眼睛在望著他們的背,默然無語。他們沒有眼睛同人們交流。似乎如同驕傲的將軍,又十分卑縮、醜陋。可他們雖然活得很艱難,但在用沒有失明的心窺探這個紛紜的世界。沒有窗戶的房子,也能接收天地脈搏。作為靈魂,對人世間的理解與把握是同等的。沒有眼睛是寂寞的,有眼睛者也同樣有太陽下的孤獨和悒鬱。
我聽見有人議論說,前邊那個男人有一隻眼睛可以看見路。噢,那麼他是一個介乎於中間的人,他有一隻眼睛。而這一隻眼
睛是屬於三個人的。
冬日的太陽是一隻惺鬆的眼睛,在灰蒙蒙的雲幔裏頭向這裏張望。盲藝人們感觸到了太陽的目光,那是一種怎樣的撫摸呢?
一雙腿與一對拐杖
他倆相遇了,在繁華鬧市的街口。一起倚著潔白的圈起花壇的欄杆,遞上煙,點著,藍色的霧便絲絲縷縷地飄散開來。他們是兩個無語的中年人,擁有兩條腿,一人一條,就倚著潔白的欄杆默默吸煙。一人一根拐杖,靠在斷了腿的部位。
他倆是舊友還是初識,是英雄還是罪人,各自的那一條腿丟在了哪個地方,不知道,旁人不關心他們的故事。也巧,一個缺少左腿,另一個則缺少右腿。他倆之間恰好缺少了對方擁有的那個部分,也同樣擁有著對方缺少的那個部分。他倆可以成為一個四肢健全的人,可剩餘的軀體就更無法行走了,還是這樣的好。
拐杖是木質的,卡在胳肢窩間。人歇著吸煙,拐杖就小憩著,作為客體在靜靜依著主人而觀望周圍的風景。拐杖是一條腿,應該有生命的神經。是的,它曾經是植物,而進化為人體的一部分。它很直爽,不情願被掩遮在褲管裏,一樣浮載這位主人殘缺的軀體。它支撐著他軀體的平衡,使得勻稱,使得前行。木質的耐性,往往久長於肉體。那條丟掉的腿已經化為烏有,他們對那條腿的懷念之情卻遠遠勝過對拐杖的珍重。
他倆扔了煙頭,離開花壇邊的欄杆。兩人望了望簇擁的人群,還是扭轉身朝著空曠的人行道走去。腳步很響,是拐杖的“鞋子”那個鐵質的東西在敲著磚地。是拐杖之間的對話,一問一答,也許是用特殊的語言在議論各自的主人。他們走遠了。緊緊靠在一起的背影如同一個人。所留下的腳印是特殊的,也是奇異的。地球並不認為他們與眾不同而在他們的腳底停止了轉動。
《青年散文家》一九八八年第四期
林間小語手杖
送我們進山的汽車,停在了簡易公路的盡頭。這已是秦嶺南麓的腹地,距一號朱寰鳥保護點的姚家溝還有二十多裏地,全是隱藏於林間的羊腸小路。神奇的東西,總是難以覓得。早上從洋縣縣城出發時,急急忙忙吃了點飯。車速快,路又不好,幾個鍾頭的顛簸使人又暈眩又疲憊。同行的小陽嘔吐不止,體力不支,顯得情緒不高。汽油味加彎路真夠受的。我們還是打起精神,踏上溝岔口的小徑,朝目的地趕去。被列為世界珍禽的朱寰鳥,如同一個什麼美麗的精靈。以巨大的魅力在吸引著我們。我們的腳步,也似乎可以感覺到朱寰鳥對知音的期待,頓時又來勁了。
向導從路邊隨手撿起一節竹杆,遞給了小陽作手杖用。說前邊要鑽林子,過小河,上坡下溝,腳底要有個閃失,用它可以支撐身子的平衡,以防摔跟頭。再說,獨自—人鑽林子,手杖是個伴兒。會消除寂寞或者恐懼,叮叮當當地一路敲著,就不感到弧寂了。遇上黑熊,或者豹子,總比赤手空拳好。
小陽拄著的這節竹杆,在沙石小徑上叮當作響,似在回應著向導的美談。當我們誰都不說話,靜靜跋涉著的時候,隻有腳步與手杖的對話,它們顯得極和諧。人生之路,少不了用手杖。
這條道的盡頭,也就不到十戶人家,包括朱寰鳥保護點在內。是他們用腳板和手杖一起,拓出了這林間小路。再朝西北方向,山勢便愈來愈高,林間更是人煙罕至,接近於秦嶺主峰了。這條道又是無盡頭的,可以從其他方向抵達某一個去處,隻是路麵近似荒蕪,是些被人們遺忘的途徑罷了。行人有獵人、采藥人與流民,要麼就是我們這些慕名而至的記者。望著路旁次生林裏的闊葉樹群與竹子相融的森森景物,想著這竹杆的手杖是多麼微不足道。
但就在我們回程的終點,已經到了公路旁的溝岔時,小陽又折回幾步,撿起了那根剛剛被拋棄的手杖。它的第一個主人一定很細心,從竹林中折下來,用刀子修整過的。這麼你使一段路,扔了,他又撿起來,又扔了,又被誰撿起來。也許就是兩頭都著地地磨損著,變得那麼齊整。竹節處已被無數人的手所撫摸,光滑而潔亮。它要是被誰拋得離路邊極遠,也就觸不到人們的體溫了。
於是,那根手杖被高高地插在路邊,等候使命。
我們乘上車與它告別,它像是失卻了綠色葉片的旗杆,令人惦念它的賜予。
石臼
石臼,是用來舂米的一種石器,可以說是極原始的。記得小時候在家鄉的村口有一石臼,俗稱“對窩”,通常到臘八節加工點麥仁才用得上它。人們加工食品的器物,已由石碾、石磨向電磨轉變,石臼愈是被冷落。
沒想到,在密林裏歇息的當兒,竟發現了草叢中的一尊石臼。這兒荒無人煙,怎會有這等東西呢?是自然形成的怪石嗎?卻明明有著人工的鑿痕,和磨損得很渾圓而光滑的內表。稍稍注意一下這石臼周圍的景況。開闊的草坪,曾作為屋基的石垛,幾棵顯老的青楓樹,就完全可以斷定此處曾有人家居住棲息過。石臼大張著口,卻不能告知歲月的記憶。但從青楓樹約摸推算,這裏的人煙已隔斷了百年以上的曆史。除石頭外,當初的一切大多不複存在了。
這使我想起剛才路上看到的另一種情景。密林中的一個老戶人家遭了火災,人走得無蹤影,留下了那片廢墟。斷壁殘垣,未燒透的大屋架支撐著一片天空。屋裏靠牆角處是一日主人備用的棺材,被火燒得不成樣子了。恐伯已經風見雨有一年半載了,屋裏地麵上的新草已有沒膝深。主人信神,無心收拾被火劫擄的家業,另謀生境去了。那石臼、石碾,依然擱置在那裏,隻是無人問津,僅僅作為某種標誌永遠存在。它要在那裏呆很長很長日子。
石臼活到今天以至遠久,但眼前的一切,卻很少使人感到它曾經棲息過這人的生命。它的主人,是打獵的,還是伐木的、采藥的?他是怎麼來這兒落腳的,又是怎麼離開這兒的呢?也許,像剛見到的情形,是火趕走了的。也許遠走高飛,另擇出路。人,曾經投入大自然的懷抱,攫取財富,繁衍生息,又在某一個早晨或黃昏,不得不把它交還給森林。
尋覓沉思著這些,我被不遠處的一個橢圓形的石垛吸引住。走上前去,如同猜想的一樣,它是一個墓塚。也就是說,這裏仍駐著人的靈魂。靈魂是空靈而玄妙的,石臼卻實實在在。
我向前走去,望著神秘的原始狀態的林子,又陷入深重的遐思中去。石臼,該是人類文化史最早的石器時代的產物吧?它伴隨人們的時間夠遠久了。人的個體和自然界的個體總在消亡著,也在誕生著,作為群體的人和自然卻生生不息。人與自然相矛盾,同時又相和諧,便構成了莊嚴的世界。石臼,是人用石頭製造的器具,它的不滅,顯示著人的進取力量。它所講述的故事,是沉甸甸的,如同它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