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1 / 3)

斷橋

走到一個拐彎處,崎嶇的小徑變得平緩起來,寬寬地從崖底繞了過去。向導說,這是條新道兒,朱寰鳥站的同誌們修的。原先的路在崖頂上,走的是弓背,中間的崖溝上搭有圓木拚成的小橋。

順著向導的指點,我看不見舊路的影子,卻看見了那個小橋,已經殘損不堪的斷橋。自從有了新路,誰也不願意去光顧它。它曾經接連起一條神秘的山徑,引鳥類學家發現了朱寰鳥,發現了一個奇妙的去處。如今,它隻能存活在一些人的記憶裏。

有位搞地理的女研究生一定記得這小橋。她走遍秦嶺南北,為考察朱寰鳥所在的地域的生態環境。在一個雨夜裏憑一支手電筒爬上這條路。這需要怎樣的勇氣!這斷橋也一定記得她。

無論舊路新道兒,在這密林裏有時候一天也沒一個人走過。通向一個美妙的去處,人們在尋找這條路。路也在期待著人的足音。來訪者會依照淺顯的經驗,走新道兒而不去繞舊路。舊路荒蕪了,舊有的小橋斷了。也許,遊子歸來,更親切的依然是那條熟悉的路,那條即使斷了的小橋。

從朱寰鳥繁殖區域內的古墓碑記推想,那裏曾產生過名門望族,流民或一般山民不會有很考究的碑記傳世的。盛族們的政治地位、經濟狀況和文化教養一定是很可觀的。無庸置疑,他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與外界的聯係則是通過那條舊路,那座圓木拚的小橋。文明與荒蠻,開放與封閉,對於橋來說意義非淺。爾後,這裏寂冷了,名門的子孫不知到哪裏去了,又一批批的山民來了去了。盡管從未斷過人煙,卻遜色於墓碑所記載的盛況。

朱寰鳥的發現,使這裏遠近聞名。日本的鳥類學家,也踏上這條路,尋訪一個瀕危的物種。而朱寰鳥能在此處繁衍生息,與生態環境關係極大,但也是命運所致,有點背水一戰的味道。它們曾幾何時告別淺山,不得不向高山地帶退卻,而悲壯地活下去。幸得人類發現了它的價值,也使這片土地變得神聖起來,使這裏有了新路。

有新路,就有被拋棄的舊徑。舊徑間的橋永遠有詩意,即使斷了,愈顯得有別種美感。它使來訪者由此生發開來,去追索生命係統和環境係統在特定空間相結合的意義。人類在征服自然過程中的覺醒,走了太彎曲的路徑,多麼令人反思!斷橋,不敢忘卻的斷橋。

林間有各種各樣的路和橋,若將其視為有感知的生命,它們便是一群性情各異的哲人。茅道通往自然保護區的路,是用彎刀割開的。在這條路上人跡稀少,路間的竹筍和灌木叢依照自己的生命特征生長著,想要淹沒路麵,攔截住往來的人們。隔上一段時間,就不得不割一回路,以保持林子內外的溝通。

這便形成了莽莽林區間的一條茅道,一條窄窄的曲線縫隙。它更像一條纖細的草繩兒,繞來纏去,過嶺翻溝。牽起了這裏的三關廟、大古坪等幾個自然保護站。也有居住在這裏的為數不多的山民,從這條茅道上去看林子外邊的世界。

茅道多沿穀道延伸,循著地形而設,簡陋得沒有太費勁的修整。當然,也少不了遇水搭橋,遇崖鑿階。小河上是鐵索吊橋,小溪上是獨木椽子,泉水間則置幾塊礅石。絕崖間鑿有棧道,木石相依,藤條便是柔韌晃忽的扶手。玄乎處,幾個鑿石腳窩便是懸崖上的途徑。

在這條野徑上,保護站人員及山民們出入林子,都不會是空手空腳。山貨和生活用品,全憑兩個肩膀一隻背簍,且又是百十裏地。有一位憨實漢子,體格如同木樁,黑茬胡須,麵容悍野,在這裏當了背工。百十斤東西在肩,虎步如飛,一般人空手也趕不上趟。報酬以斤論價,每斤五分錢,他一趟可以掙到五塊,卻無人眼紅這血汗錢。

每一條溝岔山梁上的巡山道,除了野獸飛禽光顧之外,隻有保護站的巡山工才將腳印嵌在這荒徑上。這細小茅道也隻有林間的黑熊、鹿子和金雉之類知曉,再莫過於老巡山工對它的熟稔了。也許還有林中的強盜和那些設置圈套捕殺野物的山外人,在這茅道上尋找罪過。雪天雨天,滯重的竹枝會擋住去路,巡山工常帶了手棍敲打著一路前去。

這裏是大自然的富饒之壤,是野生保護動物的棲息地,是一塊寶貴的原始生態環境。人類的足跡和道路,在這裏應該是悄然的。作為現代人們的生活條件,這裏的一切很落後。這種落後,似乎與周圍的植物動物較為和諧。而自然生境的保護事業,卻是整個地球整個人類追求文明的醒悟。要是這裏通了公路,通了電,物質充塞,人群簇擁,就失卻了此地的神聖意味。開拓,在這林間隻能是保護設施和研究層位的強化提高,而不要抹去這美妙的荒僻。

在這個意義上,茅道是永遠的,也是詩意的。就用那新月一樣校好的彎刀,割開與自然的隔阻,收獲的必然是無限生命之禾。

新墳

曾經在什麼年月,這深深的林子裏還住過人家,爾後這裏又回歸了自然荒蠻。在腐爛了的古樹旁,依然可以找到石砌的屋基和古人留在這塊土地上的石壘墓塚。沒有誰能說得清墓的主人以及他們的故事,卻也令人懷念。

在三關廟自然保護站的開闊地上,有一座新墳。墳前的小鬆樹隻有盈尺高,矮矮的居於草叢間。茅道旁有一條細白小徑通向墳塋,看來是常常有人去拜遏它的。其墳塚恐伯是世界上最天然而藝術的寄放死者骨灰的標誌。它原是一塊有棱有角的灰色巨石,許在某一次地殼運動時它就擁有了這麼個位置,嵌在沙石地裏,像海中的冰山,隻將峰巔露出地層表麵。人們在巨石的額部鑿了洞,安放了骨灰,用一塊小石碑砌了洞口,在碑上刻下了死者的生平。

碑文是這樣寫的:“曾周(1964—1985)北京大學生物學係1985年應屆畢業生。在保護大熊貓的研究工作中,於1985年4月17日在三星橋附近不幸遇難,為科學事業獻身。北京大學生物學係、佛坪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立”。

一個2l歲的年輕而美麗的靈魂安息在這裏。四野蒼茫,林風呼嘯,當拜遏者佇立墓前時會無限感愴。按說,此處高山流水,幽林環抱,該是一個生命最美滿的歸宿之地了。而灰色巨石所構成的新墳,總使活著的人看見它時就會憂傷不止,異樣地沉痛。

自然保護站的人們,因為這座新墳而感到了多一個夥伴的慰藉,但其孤獨卻會因此而甚之。他們知道,死者是中國熊貓專家的得意門生,是怎樣英俊天才的一個小夥子。他整天爬山鑽林子,研究大熊貓的生存狀態。也唱歌,吹口琴,打球,同他們開玩笑。那天晚上,他追蹤一隻大熊貓,在林間迷了路,結果不幸墜崖而死。那是擁抱的姿勢。

據說,死者的父親是一位歸國華僑,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係,爾後被打成右派,其妻也受到政治迫害。曾周一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一個不幸的孩子。父母養活不了他,就把他寄放在姑母家,受了不少淒苦。他發憤讀書,以汕頭第一名廣東第三名的優異成績考入大學,做起研究大自然的夢來。他也曾報考研究生,想出國留學,命運卻使他永遠滯留在這秦嶺深處的莽莽林間。一個生命,真正溶入了自然。

這新墳,當是一個自然之子的紀念碑。若幹年後,也會有來訪者倚著墳前的古樹,站在人類的角度,悼念這永遠年輕而美麗的靈魂。

廢墟

逆著小峪河沿穀道走去,天空愈是開闊豁亮,山間的林子也漸漸稀疏,小峪河彙入嘉陵江上遊,水流低處有人類自古以來開發的生活區域,接近源泉處就甚為荒僻。但這小峪河的上遊,因為開闊也居住著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在這裏的山民。也許,山民與周圍的林子還是和諧的,他們以此為熟土,耕作在岸上灘上,對偌大叢林的損害還是輕微的。有限的利用森林資源,不至於破壞了生態平衡。但這一帶所裸露的畸形地貌卻使人感到了荒僻之外的蒼涼。

這種蒼涼感,主要來自一座廢墟,——座年輕的廢墟。初看。會以為是夢幻,這深山裏怎麼會有如此奇觀的建築群呢?仔細窺探,原是一座廢棄了的現代小城。有帶陽台的家屬樓,有白色的高大廠房,有醫院、學校、俱樂部格局的建築物,如今卻空空如也,沒有了一個人影兒。低處房子的門窗被磚頭封閉,靠河的樓房塌陷了,橋梁傾倒在河床上。已淪為無人之境,沒有了人的蹤跡,草木就從建築群之間的空地上生長出來。奪回了它們的領地。這情形,比自然的荒野更怵目驚心。

也不過二十年歲月吧,一個夢想成為現實,那現實又成了一個夢。這是某項尖端科研基地,由都市遷入山中又自山中遷回都市的過程。據說科研取得了可觀的進展,而這個山野空間又畢竟歸還了原本形態,隻不過留下了這座廢墟。事實上,是—場數百年不遇的洪水浩劫了這座小城,水災的破壞卻也使這座小城裏含辛茹苦的主人實現了歸去都市的夙願。他們本是這山野的異鄉之客,心境總不如世居這裏的山民那麼自得而閑適。高度文明與自在的生命形態之間,是沒有一條捷徑可以行走的。而大自然的逼迫看似偶然的天災,卻也不乏生態規律的必然因素。或者可以證明,盲目地開發和攫取自然生態環境,人類是要付出極不合算的代價的。眼前的廢墟便是注腳。如今,這個貌似遺產實為廢物的小城,還得有人留守。太可惜了,但又有什麼辦法呢?山民們吞不下它,交給地方企業又談何容易。也許,它會被就近利用,要麼就隻好將它交給曆史的荒野。草木和林子會吞食它,還原一個失而複得的美麗的天然風景。

小峪河依舊在流淌,山民依舊在岸邊播種收獲。這一帶的林間,隻是多了一個關於匆匆過客的記憶,其調子很惆悵。這廢墟可以是一處文化遺址,但眼下還嫌太年輕稚氣,似乎很荒唐。

佛坪

佛坪是秦嶺南麓的一個小縣份,去年春上我曾走過一趟。縣小是由於人口稀少,人少了,便宜於自然界的繁衍廣延,使這裏成為秦巴地域間的一塊野生保護區。大熊貓、金絲猴、羚牛一類瀕危動物,就在這最後的一處生態環境裏棲息著。愈是進化程度很高的人類,愈能理解到這一方世界的可珍可貴。盡管這裏的人們還比較閉塞於當今的外部社會,在默默的生活著,給人以世外桃源之感。

欲尋覓佛坪的史跡,找來一本縣誌翻翻,便走進了別一種情景奇異的林子。縣誌說,秦嶺由秦州來,入佛坪境,橫亙西北,又東南經寧陝、商州入藍田,古雲八百裏秦嶺是也。史記說,秦嶺為天下大阻,但畢竟有蜀道的傳奇,以至牽起了此地間的一條條迂曲的古徑,當旅人自古長安南登秦嶺,回首望去,漢闕青門已十分遠了,憂思中的商山藍水會添幾許異鄉客的淚水呢?悠悠煙景,飄繞兩邊的意緒,無論是蜀客還是秦人,總不免在這裏斷了愁腸。駱穀道凡六百五十二裏,曲八十四盤,留在這裏的漢唐詩文則多是一個“愁”字。

再說此地崖高澗深,鄉地遼闊,路極盤纖,蛇徑嵯峨,使這裏更顯出地荒人野,豐草古林。也許,自古以來,人類就沒能征服這塊大自然的領地,隻不過漸漸探入進來,或長或短地住些年月,又陸陸續續走開,將它交付給大自然。由於林幽穀暗,地廣人雜便易於滋生伏莽。境內夏無酷暑,冬極嚴寒,三、四月積冰消融,至八月又霏霏下雪。如僅憑種地,是不能養活家口的,得依靠狩獵、挖草藥和伐木為生計,在莽莽林間拓一塊生存空間。

如今,正因為它的荒僻曠野,而保留了天然的植物和動物的生態場。這裏未被人類所開拓領取,也同時避免了一種人為的破壞,使稀有的植物和動物繁衍生息下來。當然,這裏的人們得忍受一點委屈,得遲到中心保護區的外圍,徹底改變習慣性的生產相生活方式,以利於野生地的生態環境。山民們放下了獵具,開始栽植木耳,養殖蜜蜂,林子裏不再有槍聲。

佛坪,從荒涼走向文明。曆史曾在這裏腳跟不前,卻直插捷徑,變蠻荒為神奇了。小妞我們在保護區深處的小站上,與巡山工閑聊。說起上次來這裏的一位女記者,跑到附近山民家裏訪問,還認了個幹女兒的事,覺得蠻有意思。我們路過這僅有幾戶人家的小村子時,便去看望那個小妞。開始見到的老人,是小妞的爺爺,他精通這遠古官道上下的曆史,說林深處曾有過個熱鬧的小鎮,因地氣陰森,天災人禍,都已斷了人跡。他們這幾戶人家,當是佛坪最邊沿的村子了。老人小時候跟父親來此地謀生,搭一間草屋,拓一塊山地,備一個背山貨的背架,在這裏落了腳。到現在,已有六十年光景,看來得把屍骨埋在這深山老林子了。

小妞的父親到山外去當過幾年兵,回到山裏,把土蜂箱改為洋蜂箱,使鄉鄰為之驚奇。小妞的母親是個地道的山裏女人,三十歲上下,卻已是滿臉油黑,布滿辛勞留給的皺紋。小妞不足十歲,斷斷續續認過幾個字,而這裏就沒有正經學校,要上學得到三十裏外的村子裏去。小妞長得很機靈,福份不淺,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結識了城裏來的女記者,認她當了幹娘。

自來到這個世界上,小妞以為這世界便是周圍的密密的林子。林子之外仍是密密的林子。冬天下了雪,她常看見大熊貓在屋後尋食,以為滿世界都有這可愛的動物。她羨慕山外來的人,想著山外會有一個天堂。她起先見了幹娘,躲在母親身後,偷偷地笑個不停。很快相幹娘親近起來,還被幹娘帶到保護站上住過一晚上,想跟幹娘一起到城裏去。之後,父親賣了蜂蜜,攢夠路費。便帶了些山貨,領上小妞去城裏看幹娘了。先是跑了足足三天的山路,跑著跑著就坐下來哭,怎麼也走不出山去。看見許多人。許多房子了,才剛剛到鎮上。又坐汽車、火車,三天後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