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2 / 3)

個花花世界,找到了幹娘。她想在城裏上學,又怎麼可能呢?小妞看到公園裏把大熊貓關在籠子裏,她就想哭。

我們見到小妞,問她對城裏的印象,隻說好象做夢。隻能說,她到過城裏才會做有關的夢。她問我們認識他幹娘嗎?要和我們一起走。她的爺爺在一旁嗬嗬笑著,他恐怕也是小妞這麼個年齡走進山裏來的。出山同進山一樣不容易。再有六十年,小妞會怎麼樣回顧一生的經曆,這問題使我們都不禁感傷之至。

背夫

我對他的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那一副憨笑。起先是在一戶山民的火塘邊烤火,我一擰頭便看見了那一副憨笑。他倚在門檻外,稀奇地朝這兒張望。向導對他說,我是查戶口的,卻並末嚇唬住他。向導請他坐到火塘邊來,我順手遞上一根煙,他顫顫地接過去,撿一根柴禾點燃,低著頭狠狠吸著。

我說,剛才在村口看見他挑水,是在鄰家住嗎?看來,向導對他很熟,戲言說,他八成是給那寡婦挑水,好混一頓飯吃,可別再弄出風流事來,挨打損財就不合算了。他還是憨笑著,沒有搭腔。他起身走後,向導對我說,這漢子是個流民,是這一帶有名的背工,三天兩頭去鄉裏背東西,為自然保護站代購吃的用的,人有好苦力,也老誠,總是憨笑著。

所說的風流事在這漢子身上,和他的職業一樣在這一帶有名聲。是說漢子曾在一戶山民家幫短工,趁這家男人不在,與人家女人睡到一起去了。事情是女人的公公發現的,挨了一扁擔,頭青麵腫,還作為“私了”的條件被罰了一百元錢。有人說,此事完全在於公公從中日鬼,想謀算漢子的血汗錢,究竟和人家女人睡了沒有,還在兩可之間。但總有過這麼一檔事,誰也不曾深究過。

翌日,途經大古坪自然保護站,站上派了一位背工為我們背行李。臨上路時,我看見站在門外的正是那漢子。他麻利地拎過行李,捆在他的背架上,同行的站上工作人員也把一包東西摞到上麵。我提了提份量,至少有六、七十斤。他憨笑著,彎下腰去背起背架就虎步踏踏地先上路了。攀上十裏白馬坡,再翻五裏山梁,之後是三十裏的林中長澗,我們空手趕路,也是汗水淋漓,氣喘籲籲,而背夫負重而行仍不落伍,真令人有點不忍心。

據說這漢子是鎮巴人,到這一隅僻地已有好幾年時間了。他為何來這兒受苦?是逃犯嗎?是這兒比他的故鄉更好活人嗎?沒有誰知道其中的秘密。這裏易於流民生存,自古有之。而背東西以斤計價,背一百斤東西,行半百裏路,才可以掙到五塊錢。這實在是一個苦差事。何況在這莽林中,腳下的路細得象繩子,且坎坷不平。可在他的臉上,怎麼就沒有一絲沉重的表情呢?而且不曾說過一句話。

《羊城晚報》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六日

避暑小品

草徑

我所客居的古屋旁,有一塊呈自然生態的空間。雜草與樹叢以瘋野的生命現象,證明那裏已經屬於一處被人類遺忘的角落。

可是,就在那塊野生地上,夏日雨後的陽光最好。陽光是綠的,黃的,青的。草野便是陽光的色調。抑或說,陽光對它們已不是一種賜予,而是它們自身在生長著陽光,在放射著陽光。

真誘惑人。且有幾級未被野草完全遮蓋的水泥台階,可以使你走到那片世界裏去。

卻原來這是一條能夠通往另—幢古屋的小徑,一條繡滿了柔草的小徑。隻是沒有誰打從這兒走過。至少一個夏天沒人將腳印留在這兒了。但它又絕非處女地,隻是人的足跡已被草根所穿透而貯存於土壤中了。從這塊土地的深層發掘出這種現象,在外觀上也不難推測到。

我疑慮於我的發現。平日從這幢古屋到另一幢古屋去,為何總要沿著磚鋪的小路,折一個馬蹄形的大彎呢?

直的道路是存在的,是因為我與它彼此還未相識。

生長著的草徑,又使我不忍心去踐踏了它的美麗。

藍鴿子

土崖上,有藍色的團塊的騷動。我是老遠看見了閃亮的翅膀滑向這裏,而追尋來的。走過崖頂好遠了,才發現這騷動於土崖上的藍鴿子。

崖頂上有樹叢,崖底是草坡,綠色中顯出這一段陡崖的土黃色。接近正午的太陽,烘得那濕濕的土崖蒸發著溫熱的水氣。

在這般氛圍裏,幾隻鴿子,不,是幾對鴿子在靜靜地騷動。它們沒有要飛翔的意思,一任在那裏嬉戲。

我走回幾步,站在崖頂的樹叢後麵,透過縫隙俯視著這些藍鴿子。又順手撿起一塊石子,丟下去,想驚飛它們,好觀察其飛翔的姿態。不料,藍鴿子們毫不警覺。

藍鴿子們在作愛。那是陽光下藍色的愛。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自責自己剛才的多事,為何要去打擾它們的美好呢?但藍鴿子們竟無視於飛來的石子,不畏損害,忘情地以至是麻木地進行著它們的工作。

愛是忘我的。我想。

螳綁的遭遇

草叢裏,一隻螳螂在蹦蹦跳跳。它是猛地撐一下長長的折線形後腿,向前彈動的。

它突然感到被一隻鋪天蓋地而來的巨手所扼住。

這是一隻三歲小孩的小小的手。

螳螂被放開時,感得了彈跳的痛楚。它失落了綠的草地,被小孩控製著,在滾燙的水泥路麵上蹦著。小孩也爬在地上,雙手落地,蹬著雙腿,學著螳螂的樣兒前行。小孩又操起一節草枝當鞭,“駕駕”地馳騁起他的馬兒來。

玩膩了。螳螂被丟進旁邊的小魚池。小孩想看魚兒怎麼吞食這小生命。

螳螂連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嚇跑小魚的。它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來到了一處光滑的地麵。試了試後腿,劃動了,卻跳不起來,象蛙那麼伏在水麵上遊泳。一會兒,竟遊到了岸邊。

小孩知道,它無論如何是爬不上一尺多高的池沿的。

螳螂猛地再猛地蹬著長長的折線後腿,隻是一次重似一次地用頭撞在池沿上。它不明白這個世界。它消耗著自己的體力,蠻以為可以通過拚搏而殺出條生路,而事實上,等待它的隻有死亡。可悲的是它不曉得這個事實。

對於小孩來說,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遊戲而已。

空寂

我順著台階走。我想,有台階,總可以通往一個去處的。這便順著台階一直走下去。

在台階的盡頭,稍一擰身,就看見了一個被荒蕪了的窯院。崖勢不高,窯洞是用磚箍過,粉刷得很白淨的。門和窗不見了,留有殘缺的門牆,窯內自然空空蕩蕩。

先是看見一孔窯洞,後又可窺見另一孔,也許還有一孔,全被茂密的洋槐樹枝葉遮嚴了。不知什麼時候,人們把這塊地方還原給了自然,現在是不易插進一隻腳而與窯洞親近了。

我深深地感到窯洞的寂寞。

這是誰造的住舍呢?它曾經收留過誰的客心與孤旅呢?它的主人是怎樣離它而去他方的呢?它至今還在誰的夢憶裏不時複現呢?

“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廟”。伴隨著廝守著這寂寞窯洞的是那些失落了的靈魂。生命從這裏流過,河床上長滿了荒草。

空寂的窯院,這窯洞的眸子沒有閉上。

也許有一天,又有誰來到這裏,鏟除雜草,升起炊煙,將這裏作為棲息地了。

這兒是僻背一些,但風水極妙。臨水麵山,目極百裏,居於千仞崖上,與塵世有地理上的超脫和俯勢。倘若選擇弄竹采菊以延年的佳境。這兒就挺合君意。

青苔旁的白發

從離宮鄰近的村子走過,村人投來關注的目光。我沒注意這些目光的內容,也許好奇,也許疑惑,也許羨慕或嫉恨。如此而已。

我卻被一個奇異的鏡頭所感觸,心口掠過一陣劇烈的悸動。

就在距我很近的路邊,有一堵半人高的院牆,牆頭繡滿鮮活的青苔,青苔旁探出一位白發老嫗的頭顱來。在雨後的斜陽裏,一縷暮時的陽光恰好照在青苔與白發之間,美麗的楚楚可人。

噢,青苔上還有晶瑩的水珠!

牆內的窯院很破舊,院牆也趨於坍塌。唯獨這青苔與白發顯亮得透出美麗的色調來。

也許,白發人在作新娘子的時候就常探頭於這處牆頭,年華已完全化為一片青苔了。牆老了,人的記憶已經生出了苔蘚。

她的目光是平和的,坦誠的。那絲絲縷縷的銀白色的頭發。也那麼潔淨而慈愛。

我想起了我白發蒼蒼的祖母。我們的母親,我們古老的熱土。

那青色的與白色的反差,那斜陽餘暾,實在叫人眷戀不已。

《中國作家》一九八九年第一期

成熟的情書

一位七旬老人,擇得這兒的一幢古屋住著,安度晚年的時光。一個個太陽從東窗走進來,又從西窗走出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他沒有等候生命的終結,盡管生命的終結在忠實地等候著他。

他有殷殷的等候,那便是一封封情書。遙遠的地方隔三見五的飛抵這僻靜的古屋。對方所期待的情書,又從這裏放飛,去安慰另一顆焦渴的心。

彼此都是古稀之年的人了,年齡相加早已超過了一個多世紀。而愛是不會老化的、在他們來說依然是四五十年前的瀟灑和風流。

隻是,情書成熟了。熟得像血的顏色。

青果也是可人的,但瓜熟蒂落時候的果實更為貴重。

千山相阻的人兒,為了一個愛字而交付了大半生的時光。盡管在這漫長的歲月,僅是匆匆地見過幾麵,也許至死也不能結為名義上的夫妻。在剩餘不多的日子裏,彼此的眷戀則愈加迫切。

他一生從過武,從過文,名氣曾赫然一時,也有過牢獄之苦。唯獨這情書還沒有交付完,鴻雁在隱密處飛翔著。該辦一下屬於自身的事情了。

每天,他都走很遠路去等待郵遞員的到來,常常是落空的。可他相信很快會有信來。他疲憊了,需要另一根拐杖。

殘忍的琴聲

朋友告訴我,他聽不得鋼琴聲。

還有聽不得琴聲的人嗎?那琴聲多麼柔美,多麼悠揚,或多麼深沉、憂鬱!給人以休憩、愉悅和享受。

可琴聲於他是殘忍的。

那個落雪的夜晚,他被人關在屋子裏,施以皮鞭木棒,逼迫他供認什麼。因為害伯鞭打聲傳出屋外,便有女演員彈起鋼琴,以遮外人耳目。屋外,白雪覆蓋了夜的世界。

那間屋子是琴房。彈琴的女人很美麗。

他的幾根肋骨被美麗女人的柔軟的手指叩斷了。

從此他聽不得琴聲,尤其在靜靜的夜裏。

螞蟻的圈

小孩捉住一隻黑螞蟻,逗它讓它咬鉗子。待黑螞蟻咬著小手的時候,他“哎喲”一聲,輕輕地拔掉它的一根觸須,放開了。

螞蟻便轉開圈來。無休止地去劃一個個圓,直至餓死累死。

螞蟻在無意識地奮爭,卻失去了生命的自由。它著了魔似地騷動,已經不自控了。

小孩看見過影片上的非洲螞蟻如何將一個人變為枯骸,他恨這類黑螞蟻。他說它是害蟲,咬人。是他逗它咬過之後,才覺得有理由對它采取這種慢性自殺的刑法。

遺憾的是螞蟻至死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即使明白了又能怎麼樣呢?

葉包蟲

午後,我散著步的時候,臉上似乎被什麼東西輕輕碰了一下。我站住了,眼前在晃動著一片卷縮著的小樹葉。它打著旋,不肯落到地上去。

原來這樹葉裏住了一隻小蟲子。它對著天空間的陽光,仰著腥紅的軀體,舞弄著毛茸茸的爪子,將它的小屋搖得飛轉。

好一個天使!如同搖籃中的嬌女,如同跳傘的少女,悠哉遊哉極了。一條垂直的銀閃閃的絲線,從高大的梧桐樹枝上牽下來。我想象,它這小軀體裏一定有一大盤白絲線,放著生命的風箏。

葉包蟲,卻極會保護自己。我隻是吹了口氣,它便縮進小葉片的屋子裏去了。稍時工夫,它見沒了動靜,又出了屋子,躺在門口曬太陽。

那仰著的姿勢,似乎是在自我欣賞那條垂直的生活之路。那條路,是它用自己的汁液鋪就的。

真實,葉包蟲的路是一團亂麻。也不那麼垂直,更不那麼自由自在。

我不願再打擾它的生活,側了一下身子,繼續散步。

《散文選刊》—九八九年第一期

古都雜記

早晨騎車子一入城門洞,便被一陣唧唧瞅瞅的鳥叫牽住了目光。畫眉鳥兒在街心小樹林子裏足足掛了幾十籠,喧噪得每一片秋末的楓葉也顫動不止。鳥兒的主人們是一群老人,有做動功或靜功課的,有圍攏一起觀賞這尤物的。儼然,這裏是塊都市裏的小島,這裏屬於老人與鳥的天地。而急速流動的車陣正從身旁經過,不大留神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