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這古城樓下的風景是古都的情調,而搖滾樂般的現代情緒卻無疑似這激奮的車流,血液一樣湧動在古都之晨的肌體裏。
如同早晨宜於老人,傍晚的這塊小島則是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的場所。也曾看見過碩大的圓月懸於城頭,情人們稀稀疏疏,相依相偎著從小樹林子裏出沒,穿過城門洞而去。這情景更使人感覺美妙。
老年型的古都,自身的生命活力是永恒的,自然、曆史、人,構建著古都的現實生活與嶄新的夢幻。
有時候遐想,這街市上不同膚色的人們許是從碑林的絲綢之路石刻圖上走來的,是從唐詩中抑或是自玄奘大師西域記的竹簡中走來的。空間也如同時間,世界變得近了,歲月變得小了。
“老外”們也騎著車子彙入湧流的車陣,也拎著包擁擠在街市的每個角落,也買東西吃羊肉泡饃等候公共汽車,象古都人一樣生活著。他們不再被圍觀,不再顯其稀罕,同屬於這座城市的一個小細胞。
當然,差異是有的。差異不僅僅在於中外合資的旅遊設施的高樓有多闊氣,協作出產的名牌家用電器多走俏,還有那股化妝品的香型多濃多怪。所呼吸的畢竟是古都市的空氣,從而又使這裏的空氣不再單調甚至沉悶。
據說,每天流動於主要交通樞紐的人有幾十萬上百萬之眾,擠窄了這個城市的道路和空間。生意人不少,觀光者不少,從鄉村田野奔這裏做工的人也不少。商品的流通,體製的變革,觀點的更新,使古都變得應接不遐,思緒萬千。也使得這裏的色彩斑駁紛紜,甚至有光怪陸離的地方。豐富與焦躁,激奮與怠然,美好與醜惡,新與舊,在相輔相成,也相克相搏。
曾經被碰碰撞撞,走不過去一條平時還算清靜的街道,就煩躁得直發毛。想著那次去佛坪自然保護區的超然,想著一個人獨獨坐在故土山原上吸一支煙捕尋鄉野的精靈,想著榆林沙漠上沉寂的古城堡,便厭倦於這城市的喧鬧了。
自外邊回來,又覺得所居住的城市的美麗。當又騎上車子彙入湧流,就感到了一種主人般的或者是一分子所擁有的自豪和自信。重歸都市,既使分手不過十天半月,一切便顯得陌生。
根是什麼意思?很費琢磨。去解甲歸田?去輞川尋王維?去大山名川檢拾李白的殘夢?畢竟還不是自己這般年紀這般性情的人所思謀的。那麼,去海南?上京華?放洋?卻又多了不少的保守。況且以為此處潛勢極大,氛圍也適於秉性,盡管有不順心的地方,總還可以幹一些事情的。
這麼,去理解古都市的主題,就會在古與今、愚昧與文明、封閉與開放、傳統與現代諸方麵得出一個符合曆史發展必然性的結論來。
一次在友人家裏,不經意地瞥見了北窗外的奇景。其實是一種感覺,那沐浴在夕陽裏的遠處的樓群黃黃的有些蒼涼,使人想到那故土山原在黃昏裏的情形。細看去,窗戶如同蜂巢,那是以各種生活內容和生存方式存在著的—群古都人的住處。歲月如流,古都就悲壯得如詩如畫。
而又一顆新鮮的太陽很快從東邊滾過來,它似乎已經不是昨天墜落的那一顆。古都市的色調變了,清新,富有生機,如同上早操的那些可愛的孩子。
如此的心理感覺,常常令人精神為之抖擻,好多好多擾人卻有趣的事情在等待著去辦。消極,隻能是自行淘汰。而參予,則會從商品經濟的製約下找到自我的位置,所鍾情的事業的位置。
古都市也同樣在尋找一個它自己的位置。不僅是黃土地、秦俑或帝王之都的稱謂,不僅是。作為內陸城市,大西北城市之首,當今時代的古都的形象怎樣才無愧於自己的意義呢?好在它是流動著的,流動就不會衰落。修複城牆和建造立交橋、高層建築與緩解鹽荒、糧油供應短缺等事情一樣重要。它關乎整個城市的心態。
今天和明天,古都不會失落於它的時空。
《光明日報》—九八九年二月十二日
又見漢江又見漢江。春末夏初的潮汛是這麼泱泱流淌,是這麼帶有奶油色般溫存的沉默無語的黃湯,是這麼由春情延續的初夏陽光裏的一條熟識的生命。雨星零落的清晨,我這又—次踏上孤旅之路的遊子,透過東去列車的窗口重新看見了我親切的江水。盡管,在移動著的視野裏我差點辨不出江水的流向,但憑借直覺,我已完完全全感到這便是獨具氣質的漢江了。
匆匆途經漢中城,換乘去周家坪的轎車。雨意切切,旅心悵悵。異地的風物告訴我的是時間差與空間差,舊景重現中就不免生出些柔軟的傷感來。這就是漢江邊的沃野、村落、城鎮,又一度的冬去春來,春去夏至,又一番的人和世事。黃的是大麥,秀穗的是小麥,綠得沉重的是油菜,紅的則是田埂上走過來的村姑的衣衫。而滿街市鮮嫩的青筍,簡直可以是漢江邊這塊土地的精靈,秀得的鮮翠欲滴,楚楚動人。車從橋上過去,有同車的異鄉客在問話:
這是什麼河?
漢江。
我瞥過一眼,想捕捉這位初識漢江的旅人的情緒。什麼也沒有發現,他的表情很平常。而我,便很快想到了自己多年前結識漢江的情形,那是一種陌生中的驚羨。而後,麵對金州城堤外的清亮的江水尋找過那場水患的記憶,從日出到日落,從日落到深夜,久久地傾聽過那曆史的回聲。在漢江上飛過順水之舟,也劃過逆水的拉沙小船。在漢水裏沐浴過,也讓漢水洗滌過自己粗糙的腸胃。漢江,是流入我這異鄉客的鮮紅的血液中了。之後,又攜朋尋訪蟠塚山穀間的江源所在,朝拜一條江水生命的巢穴,無疑於那種宗教式的虔誠。而此時此刻,這條江又湧動於眸子裏了。我眼前一片濕霧。
至周家坪同舊友談及昔日旅痕,翻越米倉山,遠走碑壩,又穿過百裏密林為竹園鄉一位年輕女教師作傳的往事,屈指已經十個年頭了。十年不短也不長,是嗎?隻道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話最為奇妙。流,便是愛之乳汁。
又見漢江,又見漢江。
《香港文學》一九八八年第十期
沉默的鴿子
初夏的雨滌盡塵埃,把個裸露於屋子外的一切都淨化得光潔而滑潤。因為是這種綿綿的雨勢,天色或微暗或亮麗或不明不灰,有時也有令人眩目的看不見的光線刺痛了眼膜。雨卻仍然那麼不緊不慢地下著,象有訴不盡的言語,在這異鄉窗戶內,瓦簷上如注的雨聲怎麼也是愜意的。你象是化作了這個初夏的世界,綿綿的傾泄使自己不禁要打幾個寒噤了。這裏不是鬱孤台下清江水,而是漢山腳下漢水潮,向誰問—聲:“更能消幾多風雨”呢?
鴿子。
沉默於窗外屋脊上的—隻沐雨的野鴿子。我是不經意中看見了你的。開始以為是屋脊上的泥雕裝飾,那麼一絲不動,任憑初夏的雨澆在身上。仔細看去,肯定是一隻活生生的鴿子。那麼可以想見,雨可以澆透你的羽毛,也是不可以冷卻了你鮮紅的火焰一般的血液的。你掛著雨簾的窗戶,也就是眼睛,看見了什麼你在掛牽你的巢穴呢還是相思於你的情侶?你為什麼孤獨無依身隻影單呢?你也是浪跡子異域山水間的遊子嗎?你失意於什麼呢?我親愛的可憐的緘默的執拗的和平的化身!
我想起了都市裏陋室平台上可以看見的那些歡樂而悠閑的鴿子們。它們在屋簷下散步,在我的頭頂上旋飛,在建築物的高處小憩,這都是我見慣了的情景。它們是—群馴鴿,它們的上帝是那一位純靜的少年。少年人打一聲口哨,它們便一起簇擁到他的腳前,然後爭啄它們的上帝從手心裏拋撒開來的食物。然後是一陣咕咕的叫喚聲和撲撲喇喇的拍翅聲。然後又回複於前麵說到的情形,在不同的空間裏占據相對的自由。
有一回,我遇到過那個悲慘的場麵。幾隻鴿子許是誤食了毒品而最後掙紮於屋簷下的場麵。羽毛零落,肉體碰撞不安,之後便平靜了。同類們棲息於高處,麵對死難者致哀,默默無語。它們的上帝,那個純粹少年也許正坐在課堂上做他的數學作業吧。這是一個生命的現象,對於死去的鴿子則是生命終極的現象。對於我呢?我說不清楚。現在,這如注的雨聲恰似鴿子的拍翅聲,淒涼而激越。
轉眼間,沉默的鴿子從視野裏消失了。
《香港文學》一九八八年第十期
長安夢
尋鴻門途經臨潼新豐一帶,瞥見台原上軍帳駐紮,旌旗獵獵,遊人絡驛不絕。路標說,這裏叫做鴻門。據《史記》載,秦末時楚懷王立約,先入關中者為王,劉邦軍先行攻占鹹陽,項羽隨後入關。項羽聽說劉邦欲為王關中,準備兵擊灞上。項伯夜訪張良,翌日劉邦遂至鴻門謝罪,項羽設鴻門宴招待劉邦一行。項羽謀士範增想趁機除掉劉邦,“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項伯則拔劍對舞保護劉邦。張良使樊哈闖入宴席,後劉邦借外出小便,逃離鴻門。
唐代詩人胡曾舉進士不第,也許是路過此地有感而發,吟就《鴻門》一詩:“項籍鷹揚六合塵,鴻門開宴駕亡秦。博前若取謀臣計,豈作陰陵失道人。”是歎息那麼威武強悍的項羽,力能扛鼎,英勇善戰,卻在鴻門酒宴上不取範增之計,致使垓下兵敗,失道於陰陵,自刎而死。
如果在鴻門宴上,項羽聽從範增勸告將劉邦殺掉,哪來漢朝呢?四麵楚歌,項羽哀歎天意亡我,盡管那麼“力拔山兮氣蓋世”,而劉邦重用張良、韓信,鬥智而不鬥力,終稱雄天下。曆史卻不可以假設,不可以重寫。
作為旅遊景點的鴻門,隻是向後人敘說一個精采的曆史故事罷了。訪長安者必遊臨潼,遊臨潼者不妨走一遭鴻門。據說軍帳內有泥人塑像,這倒無所謂,有意味的是身臨其境,捕捉曆史的殘夢,沉浸於思古之幽情中。不妨也觀賞一番村舍煙樹,聽那雞鳴犬吠,與故地鄉野的風聊作竊竊私語如何?
鴻門,又稱“戲地”。
灞上
一條河從秦嶺發源,流經藍田,淌過長安東郊,而歸入渭水。這條河原名滋水,秦穆公稱霸西戎欲顯耀武功,改其為灞水。水上自然有橋,為古長安東之要塞。如今,人稱灞河,這塊地方叫成了灞橋。而灞上,則指河水西岸地勢稍高處一帶吧。
劉邦曾破武關經藍水進兵灞上,秦子嬰便“銜璧迎降於軹道旁”,秦王朝由此告終。項羽雖殘暴卻有“婦人之仁”,不以四十萬對十萬的兵力擊殺劉邦於灞上,雖立為西楚霸王,遣使劉邦去漢中為王。然而劉邦暗渡陳倉,定三秦,與項羽相爭終成帝業。奇巧得很,漢朝也滅在叫做子嬰的第十二主手裏。漢陵有九座列峙於鹹陽原上,卻另有杜陵建在長安東南郊的原上,再就是文帝劉恒的霸陵築在灞水之傍,故此地又稱灞陵。
秦漢時,灞橋要道設有稽察亭,檢查往來行人車馬。唐代在此設立驛站,長安人送客東行,多在此折柳贈別,故又名銷魂橋。隋文帝時又修南橋,七十二孔,圓石排壘,保存至今。後來改石橋平板為水泥橋,新築隴海線的鐵路橋,近年又築西安至臨潼的高速公路橋,灞河之上煞是壯觀了。西漢將軍李廣夜經稽察亭,灞陵尉酒醉,喝叫李廣站住,李廣隨員說是故李將軍,那灞陵尉卻道:“今將軍也不得夜行,故將軍算得了什麼,且宿亭下!”唐驛站不是稽察亭,李白歎“年年柳色,灞陵傷別”,韋莊詠“萬古行人離別地,不堪吟罷夕陽鍾”。斷腸之處,攀折送客,醅灑一卮,立馬沾襟。鶯柳添幾多新恨,贈行折取又哪得到了深秋。待灞原風雨定了,晚見雁行陣陣,落葉他鄉之樹,又幾多寒燈獨夜之人。如今,此處不再折柳送別,且有公路檢查站設在橋東豁口,高速公路收費處在不遠的地方來得十分現代。
灞河仍然在繼續著它千年萬載的流淌。灞上草深林茂,新柳可否記得古人傷別?灞陵落寞,是因為長安的名勝太多了。而灞水中的黃沙掏去又來,如同流水。沙是建築材料,掏了可以賣錢。倘若李白今日在此,還向秦人問路岐,還唱“驪歌愁絕不忍聽”麼?
香積寺
香積寺,在城南神禾原上。唐神龍二年,為紀念淨土宗高僧善導而創建。寺內有善導塔,高十餘層,造型堪為典雅。
攜王維遊香積寺。他說“不知香積寺,數裏入雲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鍾。”我感到詫異,雲峰何處,分明是原上的薄靄。且塔旁田疇起伏,皆無古木深山。隻是那鍾聲,我倆都聽到了,卻道是千年間的一個奇妙的和音。他又吟“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鬆。薄暮空潭曲,安禪製毒龍”。而我卻不見泉鬆碧譚,僅見僧人坐禪,不得玄機。僧人在誦《涅磐經》麼?經文中說:“我住處有一毒龍,其性暴急,恐相危害。”僧人為能製服毒龍,在此坐禪入定,一直坐到一千多年後的今天了麼?
僧人是當今的僧人,不是王維所見到的僧人,我也隻是在唐詩中讀王維罷了。香積寺已被田園圍攏,深山古木當在幾十裏南山之中。寺靠村舍,農事正忙。寺旁一彎鎬水流過,嘩啦啦響,有一小橋可達彼岸。我在寺內購得一小本經書,黃皮的,開本為六十四開。粗粗翻過幾頁,文字如賦如詩,多為智理之言,導善之說。忽有豪華小轎車飛揚塵土馳至寺前。車裏鑽出來的外賓,戴著茶色眼鏡,西服革履,來朝拜導善塔。他不是唐人王維。王維恐怕已棄官歸田,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