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一生,都有沒齒難忘的經曆。大約1670年,已入清的計六奇這樣寫道:
四月廿七日,予在舅氏看梨園,忽聞河間、大名、真定等處相繼告陷,北都危急,猶未知陷也,舅氏乃罷宴。廿八日,予下鄉,鄉間亂信洶洶。廿九日下午,群徵叔雲:“崇禎皇帝已縊死煤山矣。”予大驚異。三十日夜,無錫合城驚恐,蓋因一班市井無賴聞國變信,聲言殺知縣郭佳胤,搶鄉紳大戶。郭邑尊手執大刀,率役從百人巡行竟夜。嗣後,諸大家各出丁壯二三十人從郭令,每夜巡視,至五月初四夜止。[1]
“四月廿七日”,指的是舊曆甲申年四月二十七日,置換為公曆,即1644年6月1日。文中所敘,距其已二十餘載,而計六奇落筆,恍若仍在眼前,品味其情,更似椎心泣血,新鮮殷妍,略無褪色。
之如此,蓋一以創巨痛深,二與年齡有關。事發之時,作者年方二十二歲,正是英姿勃發的大好年華。在這樣的年齡遭逢塌天之變,其銘心刻骨,必曆久如一而伴隨終生。時間過去將近三十年,計六奇漸趨老境,體羸力衰,患有嚴重眼疾,“右目新蒙,兼有久視生花之病”,而愈如此,那種將青春慘痛記憶付諸筆墨的欲望亦愈強烈。從動手之始到書稿告竣,先後四五年光景,“目不交睫,手不停披,晨夕勿輟,寒暑無間,賓朋出人弗知,家鄉米鹽弗問,肆力期年,得書千紙。”[2]他曾回顧,庚戌年(1670)冬天江南特別寒冷,大雪連旬,千裏數尺,無錫“一夕凍死”饑民四十七人,即如此,仍黽勉堅持寫作,“嗬筆疾書,未嚐少廢”;而辛亥年(1671)夏季,又酷熱奇暑,計六奇同樣不肯停筆,自限每日至少寫五頁(“必限錄五紙”),因出汗太多,為防洇濕紙頁,他將六層手巾墊於肘下,書畢抬起胳膊,六層手巾已完全濕透……須知,這麼曆盡艱辛去寫的上千頁文字,對作者實無任何利益可圖——因所寫內容犯忌,當時根本無望付梓,日後能否存於人間亦難料定。他所以這樣燃燒生命來做,隻不過為了安妥自己一段揮之不去的記憶。
今天,不同年齡層的人,每自稱“××一代”。作為仿照,十七世紀中葉,與計六奇年齡相近的那代中國人,未必不可以稱為“甲申一代”。他們的人生和情感,與“甲申”這特殊年份牢牢粘連起來。令計六奇難以釋懷,於半盲之中、將老之前,矻矻寫在紙上的,歸根到底便是這兩個字——當然,還有來自它們的對生命的巨大撞擊,以及世事雖了、心事難了的苦痛情懷。
若盡量簡短地陳述這兩個字所包含的要點,或可寫為——
公元1644年(舊曆甲申年,依明朝正朔為崇禎十七年),4月25日清晨,李自成攻陷皇城前,崇禎皇帝以發蒙麵,縊死煤山。自此,紫禁城龍床上不複有朱姓之人。5月29日,從山海關大敗而歸的李自成,在紫禁城匆匆稱帝,“是夜,焚宮殿西走。”[3]6月7日,滿清攝政王多爾袞率大軍進入北京。
某種意義上,這樣的曆史更迭隻是家常便飯。之前千百年,大大小小搬演過不下數十次,1644年則不過是老戲新齣而已。就像有句話總結的:幾千年來的曆史,無非是“一部階級鬥爭史”。就此而言,明末發生的事情,與元、宋、唐、隋、晉、漢、秦之末沒有什麼不同。
作為二十世紀下半葉以後出生的中國人,我們有幸讀過不少用這種觀點寫成的史著或文藝作品,一度也隻能接觸這種讀物。對於明末的了解,筆者最早從一本叫《江陰八十天》的小冊子開始,那是1955年出版的一本通俗讀物,寫江陰抗清經過,小時候當故事來看,敘述頗簡明,然每涉人物,必塗抹階級色彩,暗嵌褒貶、強史以就。中學時,長篇小說《李自成》問世,同儕中一時搶手,捧讀之餘,除了階級愛憎,卻似無所獲。晚至九十年代初,某《南明史》出版,當時專寫南明的史著還十分稀有,抱了很高熱忱拜讀,發現仍然不棄“階級分析”,於若幹史實文過飾非。
將幾千年曆史限定為“一部階級鬥爭史”,無法不落入窠臼,使曆史概念化、臉譜化。就受傷害程度而言,明末這一段似乎最甚。這樣說,可能與筆者個人感受有關,所謂知之深、痛之切。但感情因素以外,也基於理性的審視。在我看來,明末這一段在中國曆史上有諸多突出的特質:時代氛圍特別複雜,頭緒特別繁多,問題特別典型,保存下來、可見可用、需要解讀的史料也特別豐富。
明代是一個真正位於轉折點上的朝代。對於先前中華文明正統,它有集大成的意味,對於未來,又有破繭蛻變的跡象。沒有哪個時代,思想比明代更正統,將中華倫理價值推向純正的極致。同樣,亦沒有哪個時代,思想比明代更活躍、更激進乃至更混亂,以致學不一途、矯誣虛辯、紛然聚訟,而不得不引出黃宗羲一部皇皇巨著《明儒學案》,專事澄清,“分其宗旨,別其源流”,“聽學者從而自擇”[4]。
這一思想情形,是明朝曆史處境的深刻反映。到明代晚期,政治、道德、製度無不處在大離析狀態,藉善惡之名殊死相爭,實際上,何為善惡又恰恰混沌不清,乃各色人物層出不窮,新舊人格猛烈碰撞、窮形盡相,矛盾性、複雜性前所未見。
別的不說,崇禎皇帝便是一個深陷矛盾之人,曆史上大多數帝王隻顯示出單麵性——比如“負麵典型”秦始皇、“正麵典型”唐太宗——與他們相比,崇禎身上的意味遠為豐富。弘光時期要人之一的史可法,也是複雜的矛盾體;有人視為“完人”、明代文天祥(如《小腆紀年附考》作者徐鼒),有人卻為之扼腕或不以為然(批評者中,不乏像黃宗羲那樣的望重之士)。即如奸惡貪鄙之馬士英,觀其行跡,也還未到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的地步,在他臉上,閃現過“猶豫”之色。
明末人物另一顯著特色,是“反複”:昨是今非,今非明是;曾為“正人君子”,忽變為“無恥小人”,抑或相反,從人人唾棄的“無恥小人”,轉求成為“正人君子”。被馬士英、阮大铖揪住不放的向來以清流自命,卻在甲申之變中先降於闖、再降於滿的龔鼎孳等,即為前一種典型。而最有名的例子,莫過錢謙益。數年內,錢氏幾經“反複”,先以“東林領袖”獻媚於馬士英,同流合汙,複於清兵進占南京時率先迎降,可兩年之後,卻暗中與反清複明運動發生關係。武臣之中,李成棟也是如此。他在清兵南下時不戰而降,不久製造驚世慘案“嘉定三屠”,此後為清室征平各地,剿滅抵抗,一路追擊到廣東,卻忽然在這時,宣布“反正”,重歸明朝,直至戰死。像錢謙益、李成棟這種南轅北轍般的大“反複”,固然免不了有些個人小算盤的因素,卻絕不足以此相解釋,恐怕內心、情感或人格上的糾結,才真正說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