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二(3 / 3)

也罷,我們就不談事實,隻談假設。

人們不止一次在曆史中發現:事實並不總是正確的,有些事實並非曆史合乎邏輯的發展,而是出於某種意外。一個意外的、不符合期待的甚至無從預見的事件突然發生了,擾亂了曆史的進程,一下子使它脫離原來的軌道。這種經曆,我們現代人遇到過,十七世紀中葉的漢民族似乎也遇到了。

那就是滿清對中原的統治。

我曾一再思索這意味著什麼。盡管今天我們會努力說服自己用當代的“曆史視野”消化其中的民族衝突意味,但當時現實畢竟是,漢服衣冠被“異族”所褫奪。這當中,有兩個後果無可回避:第一,外族統治勢必對國中的矛盾關係、問題係列(或順序)造成改寫;第二,新統治者在文明狀態上的客觀落差,勢必延緩、拖累、打斷中國原有的文明步伐。

有關第一種後果,看看清初怎樣用文字獄窒息漢人精神,用禁毀、改竄的辦法消滅異已思想,便一目了然。在滿清統治者來說,此乃題中之義、有益無害,完全符合他們的利益需要,不這麼做沒法壓服反抗、鞏固統治。但對中國文明進程來說卻隻有害處,是大斫傷,也是飛來之禍、本不必有的一劫。

至於第二種後果,曆來有不少論者,對滿清誠懇學習、積極融入漢文化大加讚賞,固然,比之另一個異族統治者蒙元,滿清的表現正麵得多,不過理應指出,在他們這是進步、是提高,中國文明卻並無進步、提高可言——實質是,為適應一個較為落後現在卻操持了統治大權的民族,中國放緩了自己的文明腳步。在先進文化麵前,曆史上兩個使漢人完全亡國的外族,蒙元采取抵製,祚僅百年;滿清以漢為師,結果立足近三百年。它們之間,高下分明。然而兩者有一點相同,即均無裨益於中原文明。自其較“好”者滿清來看,入主中原後,一切製度照搬明代,實因自身在文化上太過粗陋、沒有創新能力,隻能亦步亦趨地仿造與抄襲。

照明代的社會、經濟、文化狀態看,中國曆史此時已處在突破、轉型的前夜,至少,新的問題已經提出。倘若不被打斷,順此以往,應能醞釀出某種解答。滿清入主,瞬間扭轉了矛盾與問題的焦點。先前中國從自身曆史積攢起來的內在苦悶,被民族衝突的外在苦悶所代替或掩蓋;本來,它可能作為中國曆史內部的一種能量,自發探求並發現突破口,眼下卻被壓抑下去或轉移到別處,以至於要等上二百年,由西方列強幫我們重新喚醒、指示這種苦悶。

這是一個已經身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於讀史時的所思。毋庸諱言,它帶著很大的猜想性。但這猜想,究竟不是憑空從筆者腦中而來,而是對撲鼻的曆史氣息的品咂與感應。讀計六奇《北略》《南略》、黃宗羲《弘光實錄鈔》、顧炎武《聖安皇帝本紀》、文秉《甲乙事案》、夏允彝《幸存錄》、王夫之《永曆實錄》、談遷《國榷》……心頭每每盤旋一個問題:這些人,思想上均非對君主愚忠、死忠之輩,不同程度上,還是懷疑者、批判者,卻無一例外在明清之際堅定選擇成為“明遺民”。他們有人殊死抵抗,有人追隨最後一位朱姓君主直至桂中,有人遠遁入海、死於荒渺,有人錐心刺骨、終生走不出“甲申”記憶……民族隔閡無疑是原因之一,但這既不會是唯一原因,而且從這些人的精神高度(注意,其中有幾位十七世紀東方頂尖的思想家和學問家)推求,恐怕亦非主要原因。我所能想到的根本解釋,應是他們內心十分清楚,這一事態意味著在巨大的文明落差下中國的方方麵麵將大幅後退。他們拚死保護、難以割舍的,與其說是獨夫民賊,不如說是中國曆史和文明的延續性。

“明遺民”是大現象、大題目,人物、情節甚豐,而且其中每可見慷慨英雄氣,絕非人們從字眼上所想的冥頑不靈一類氣質。就眼下而言,我們著重指出明末這段曆史的幽晦與複雜、人性的彷徨與背反,包括社會心理或個人情感上的苦痛辛酸、虯結纏繞,並非一部“階級鬥爭史”可以囊括。

中國人重新認識自己曆史的時間並不長,基本從二十世紀開始。之前,既缺少一種超越的視野(對傳統的擺脫與疏離),也缺少文化上的參照係(不知有世界,以為中華即天下),還缺少相應的理念和工具(對此,梁啟超《中國曆史研究法》所論頗精要)。以中國曆史之長,這一工作又開展得如此之晚,其繁重與緊迫可想而知。即使如此,我們卻仍有三四十年以上的時間,被限製在一種框架之下,使曆史認識陷於簡單化和概念化,欠賬實在太多。

像明末這段曆史,對觀察全球化以前或者說自足、封閉狀態下中國的社會、政治、文化、思想,可謂不可多得的剖截麵,但迄今獲取的認識與這段曆史本身的複雜性、豐富性相比,卻單薄得可憐。它先在二十世紀初排滿運動中、後在抗日時期,以曆史情境的相似令人觸景生情,兩次引起學界注意,陳去病、柳亞子、朱希祖、孟森、顧頡剛、謝國楨諸先生或加以倡重,或親自致力於材料、研究,創於蓽路藍縷,有了很好的開端。五十年代起,思想歸於一尊,同時還有各種“政策”的約束,對明末曆史的探問頗感不便與艱難,漸趨平庸。舉個例子,錢海嶽先生窮其一生所撰,曾被柳亞子、朱希祖、顧頡剛等寄予厚望的三千五百萬字巨著《南明史》百二十卷,一直靜置篋中,直到新世紀的2006年(作者已過世三十八年)才由中華書局出版。像《甲申三百年祭》、《李自成》那樣的著作,本來不無價值,但它們的矗立,卻是作為一種警示性標誌,起到排斥對於曆史不同興趣的作用。

曆史是一條通道,現實由此而來;使它保持通暢的意義在於,人們將對現實所以如此,有更深入的、超出於眼前的認識。每個民族都需要細細地了解自己的曆史,了解越透徹就越聰明,以使現實和未來朝較好的方向發展。

【注釋】

[1]計六奇《明季南略》,中華書局,1984,第7頁。

[2]計六奇《明季南略》,中華書局,1984,第524頁。

[3]徐鼒《小腆紀年附考》,中華書局,2006,第153頁。

[4]黃宗羲《明儒學案序》,《明儒學案》上冊,中華書局,1986,第8頁。

[5]徐鼒《小腆紀年附考》,中華書局,2006,第364頁。

[6]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君》,《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