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國變·定策(1 / 3)

古雲:國不可一日無君。4月25日以來,崇禎死國、北都淪陷,是明朝所受兩大重創。但換個角度也不妨說,明朝雖然頭破血流,卻筋骨未傷;北京統治機器雖然瓦解,南京這套備用係統卻完好無損,並且能夠立即啟動、投入運行——刻下,它隻是缺少一位國君而已。

自倒數兩個王朝起而至現代,約七百年間,大事基本發生在兩座城市之間。

朱元璋在南京立國,“靖難”後,朱棣將首都遷到北京。清祧明祚,亦定鼎北京。清室遜位後,中華民國的國都之選,與明初剛好反向而行:先北京,北伐後南遷南京。逮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首都又從南京返於北京。

其間,南京曾四度告破。一破於朱棣“靖難”大軍,二破於滿清統帥多鐸,三破於洪秀全,四破於中國人民解放軍。這四次城破,除洪秀全那次,北京都曾從中受益;似乎南京之衰即是北京之盛,裏頭的淵源著實堪奇。

連帝製下最後兩起大規模農民起義,亦於這兩座城市取得最高成就。它們之間還有一個相映成趣的現象:洪秀全打下南京後,對以後的事情既似乎失去興趣,勢運亦到此為止,不能再越一步,雖象征性地派出北伐軍去攻打北京,卻仿佛是姑且表示一番而已。李自成剛好相反,在長城—黃河間縱橫馳騁,乃至摧枯拉朽直搗北京;然而,逾此範圍則屢吃敗仗,洛陽執殺福王朱常洵是其平生大捷之中最南者,再南輒不利,最後死在鄂贛交界的九宮山,差不多也是他一生所到最南端。

兩座城市之間的故事,多少有些神秘。

1644年春,它們的處境有天壤之別。一邊,烽煙四起、城碎牆殘、君王殞命、人心惶惶,另一邊則安寧如故。截至此時,長江三角洲在滿目瘡痍、遍布禍亂的明末,獨能置身事外,兵燹遠隔,桑梓仍舊。王朝第二政治中心南京,安居樂業,街陌熙攘,秦淮河畔偎紅依翠的風情絲毫未受打擾。

東南的靜逸偏安,透過一個細節表露無遺——崇禎皇帝4月25日駕崩,足足過了十一天以至更久,南京才隱約聽到點什麼。諸史一致記載,5月6日(四月初一戊午),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等舉行“誓師勤王”儀式。注意“勤王”二字,換言之,此時南京得到的消息,隻是京師告急。真實情況卻是,他們已無王可勤。勤王部隊剛過長江,就在北岸的浦口停止前進,這時大概有了進一步的消息。計六奇說:

(三月)廿九日丁巳(5月5日),淮上始傳京師陷,眾猶疑信相半。[1]

阻止部隊北上的,恐怕就是這一“淮上”消息。然而,消息內容隻提到“京師陷”,未含皇帝下落,而且來源也很不可靠,使人將信將疑。究竟發生了什麼,準確信息直到5月15日(四月初十丁卯)方才到達:

丁卯。京營李昌期至淮安,告巡撫路振飛以大行之喪。振飛集士民告以大故。[2]

又經過兩天,同樣的信息送到南京:“四月己巳(5月17日),烈皇帝凶問至南京。”[3]《國榷》則記為庚午日(5月18日)“先帝凶問至南京”[4],相差一天。對於這樣特別重大的變故,理應慎之又慎加以核實,所以又經過十三天,到5月30日(四月二十五日壬午),南京官方最終完成了對噩耗的確認:“壬午……北信報確,史可法約南京諸大臣出議。”[5]

也就是說,東南一帶普遍在舊曆四月二十五日以後知悉巨變。這一時間表,證以計六奇的回憶:“四月廿七日,予在舅氏看梨園,忽聞河間、大名、真定等處相繼告陷……廿八日,予下鄉,鄉間亂信洶。廿九日下午,群徵叔雲:‘崇禎皇帝已縊死煤山矣。’”[6]很能吻合。

此時,距崇禎之死已一個月零五天。

倘在今天,如此驚世之變,將於幾分鍾內傳遍環球,而三百年前卻輾轉月餘。這固是通訊原始所致,卻並不完全因此。北京距南京約一千一百公裏,假如一切正常,當時條件下像這樣重大的消息,以第一等的傳驛方式可在三五天送達。之所以耗時多至十倍,實在是一南一北已陰陽兩隔,而中原板蕩,有如飛地,為潰兵、難民所充斥,一片亂世景象。

工部員外郎趙士錦,5月19日(四月十四日辛未)逃離北京,和方以智等結伴南歸,“行旅頗艱”,“相戒勿交一語”;經過二十天,五月初五端午日到達淮撫路振飛控製下的清江浦,最後回到故鄉無錫已是6月21日(五月十七夏至日)[7]。這個經曆,我們可以作為崇禎凶問曲折南下的參考。

由趙士錦的講述,我們還略知北變之後沿途各地的情形。從天津經滄州、德州、茌平、高唐至濟寧一線,明朝統治已經解體,李自成勢力則正向這些地方滲透。在德州和濟寧,趙士錦都曾目睹和北京相同的闖軍拷掠士大夫的場麵。濟寧以下,徐州、宿遷至清河(今淮安市淮陰區)間,為緩衝區;五月初四夜,趙士錦看到“煙火燭天,光同白晝”,“吾兵燒青(清)河縣也”——可見對這一區域,明朝已毀城棄守。過了黃河(此時黃河入海口位於今江蘇濱海縣境內),清江浦以南,才在明朝實際控製中。

顯然,在南京北麵橫亙著兩道天然屏障,第一道黃河,第二道長江。因為它們,南京得以把自己跟戰亂隔開。雖然北變音訊傳來後,空氣也變得緊張,南京一度戒嚴[8],而趙士錦從淮安乘小舟繼續南歸途經泰州、丹徒時,則被“防禦甚嚴”的鄉兵(民團)拒絕登岸,“刀棘相向,奸與良弗辨”[9]——一定的恐慌也許難以避免,但比之於中國其他地方,這一帶看上去似乎是世外桃源。也許天險可恃,也許人們覺得作為本朝龍飛之地,這裏元黃毓粹、王氣猶存,是塊天生的福地。

這種感受或想象,廣泛存在於人們心頭,尤其北方那些宗藩、官僚、將軍和富室。自從北方局勢惡化以來,南逃之人便絡繹於途,其中有兩種人需要格外注意,一是手握重兵的武人,一是王室宗親,他們對以後的事,都將施加重要影響。

早在4月中旬(舊曆三月初)京師陷落以前,各宗藩就開始“棄藩南奔”,時間大致在4月10日(三月初四)左右,他們不約而同奔淮安而來。截至4月27日,淮安已出現了四位親王,分別是來自開封的周王、來自衛輝的潞王、來自汝寧的崇王,以及領地在洛陽、數月來一直流浪的福王。

計六奇說,最早到達的是周王(三月十一日以前),其次福王(三月十八日),最後是潞王(三月二十一日)。[10]其他作者所記,一般是福王與潞王同時抵達。文秉《甲乙事案》則說諸藩並至,還描述了當時的場麵:

是時,各藩俱南奔,淮撫路振飛親駐河幹,以令箭約諸藩,舟魚貫而進。[11]

關於其中經過,一種說法是正月庚寅日(1644年大年初一)闖軍破懷慶,暫棲於此的福王逃脫,北上衛輝依附潞王,複於三月初一隨潞王南至淮安。[12]另一種說法,河南大壞後周、潞、崇三王各自逃出,在曹州彙集,由水道南下;途中,四處流浪的福王看到這支船隊,“乃趨入舟邊,訴履曆於三王”,所幸舟中有兩名太監原在福王府供職,“識故主”,為之作證,這樣福王才為三王接納,“遂同舟下淮安”,這是當時南京市民廣泛口傳的故事。[13]離亂之世,各種說法也許都不確鑿,我們能夠注意的,是福王在其中格外慘淡的處境。

計六奇義說,在淮安那段時間裏,福王“寓湖嘴杜光紹園”,周王、潞王輒以“行舟皆泊湖嘴”[14]。這也是一個要品味的情節。雖說諸王均在流亡中,其他人卻“各以宮眷隨”,都還保持著親王的派頭與生活,“獨福王孑然,與常應俊等數人流離漂泊”[15],“葛巾敝袍而已”[16]。福王一家是王室近支中最早的落難者,1641年春,洛陽陷落,老福王朱常洵被李自成殺而烹之。福世子自此家破人亡,以至形如乞丐,該年二月,有大臣根據河南來人所述,向崇禎皇帝彙報福世子近況:“問:世子若何。曰:世子衣不蔽體。”時在隆冬,難怪崇禎聞言為之“泣下”,“發三萬一千金”派司禮太監王裕民專門前往“齎賑”[17]。1643年,崇禎批準他嗣位福王[18],但此時崇禎自己已窮於應付、捉襟見肘,嗣位隻是虛號,恐怕連兩年前的“三萬一千金”也拿不出來了,福王實際處境不會有任何改觀,依舊淪落底層,一文不名。眼下,船隊駛入淮安時,周王表現闊綽,“出行貲給賞淮安各義坊”[19],以此為見麵禮;反觀福王,卻“橐匱,貸常淓(潞王)千金以濟”[20]。所借這筆錢,或即搬出舟中“寓湖嘴杜光紹園”的租住之用。大概,諸王將他捎到淮安已然不薄,繼續留舟中彼此均不相宜。可以想見,身無分文、黯然離舟,連以後過日子的錢都要靠別人周濟,這番光景下的福王真可謂窮途末路。據說,旬日之後,南京的大臣們前來覲見時,他是這樣一副形容:

王角巾葛衣坐寢榻上,枕舊衾敝,帳亦不能具,隨從田成諸奄布袍草履,不勝其困。[21]

然而,有道是“禍兮,福之所倚”。福王從花團錦簇、前呼後擁的王舟遷出上岸,孑然、伶仃地借寓杜光紹園,當時固然淒清,事後看,其命運轉機似乎偏偏由此而來。那真是眨眼間峰回路轉,極富戲劇性,不禁讓人油然想起,唯獨他的封號裏有一個“福”字。

古雲:國不可一日無君。4月25日以來,崇禎死國、北都淪陷,是明朝所受兩大重創。但換個角度也不妨說,明朝雖然頭破血流,卻筋骨未傷;北京統治機器雖然瓦解,南京這套備用係統卻完好無損,並且能夠立即啟動、投入運行——刻下,它隻是缺少一位國君而已。

以最簡明的情形論,崇禎皇位繼承人屬於他的男性後代。崇禎凡七子,其中四人早夭,最晚出生的二位皇子,連名字都沒留下來。甲申之變時尚在人世的,是太子慈烺、皇三子定王慈炯[22]1]和皇四子永王慈炤。毫無疑問,他們都是皇位的當然繼承人,順序依長幼而定。問題是,到目前為止,三人下落不明。

既然失去簡明,複雜就趁虛而入。作為王朝的當務之急,南京的重臣們為此緊鑼密鼓、奔走忙碌,本來無可非議,甚至理所應當。然而,幾乎每個人都在其中打著小算盤。

“小算盤”主要有兩種,一是一己之私,一是集團利益。前者是指,通過擁戴新君撈取“定策之功”,瞬間大幅提升個人政治地位:成為政壇耀眼的明星,獲得巨大權力。後者則從政治派別利益出發,力圖確定一個符合自己需要的新君人選,考慮的重點在於謀求一位更易於合作的君主,這一結果的達成顯然同樣關乎權力。

打第一種小算盤的代表人物,是鳳陽總督馬士英。著名的東林黨人打的是第二種小算盤。

崇禎死訊南來之際,“定策之功”立刻成為許多人的第一嗅覺,個個騷然心動、躍躍欲試。此可借路振飛一段話窺之:

有勸某隨去南京扶立者,此時某一動則淮、揚不守,天下事去矣。此功自讓與南國元勳居之,必待南都議定。不然,我奉王入而彼不納,必且互爭,自不待闖賊至而自相殘,敗事矣。[23]

“此功自讓與南國元勳居之”,那個“讓”字言之不虛,當時最能捷足先登者,便是路振飛,因為幾位藩王均逗留於他的府治,北都之變的情報也是他最先獲知,他若願將“定策”奇功攬在懷中,確有近水樓台之便。所以,早就有人“勸”他“去南京扶立”。但路振飛一不貪功,二以守責為重,三顧全大局,沒有接受那種勸告。可是他的姿態不能代表別人;上述一番話,足以顯現當時覬覦“定策”者甚眾,上躥下跳,爭先恐後。

活動最積極而又起到一種凝聚作用的,是馬士英。此時他身居鳳陽總督之職,不在南京政治核心內,沒有資格直接參與定奪。但他製訂了一個強有力的方案,分別爭取了駐紮在江北的明軍主力劉澤清、高傑、劉良佐的支持,以及南京所謂“勳臣”(開國元勳後代)例如誠意伯劉孔昭等的支持,加上某些非主流朝臣(例如吏科給事中李沾),形成共同體。這個共同體的紐帶是拓展話語權,馬士英本人和武人集團均在政治核心以外,有表態權,不能參加集議;而“勳臣”雖然可以參與政治決策,在明代的文官政治結構中卻長期邊緣化。基於這樣的訴求,以馬士英為主角,幾股力量聚成一團。嚴格說來,他們雖有共同的敵人,卻無共同的利益,本質上乃烏合之眾;他們之所以有力量,主要是因為兵權在握。

真正有利益認同的,是東林黨人。這是政敵們加予他們的稱謂。在古代,“黨”是負麵的貶義詞,從黑,本義為晦暗不明。《說文》曰:“黨,不鮮也。”《論語》曰:“吾聞君子不黨。”孔穎達注:“相助匿曰黨。”不過,“黨”字擺脫舊義而向現代含義轉化,也正是自東林始,因此我們現在能夠安然使用“東林黨人”一語而不必理會當時那種潑髒水的居心。其次,由於並不存在相應的真正的組織,東林黨人並非一種確切所指,某人之被歸入其中,多半根據對方的人脈、行跡,或幹脆依主觀印象來斷。寬泛地說,東林黨實際就是明末政壇一些抱改革意向的人,他們希望朝政立腳點放到“天下為公”上麵,反對“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24],以及附著其上的各種人和現象——太監、奸貪、皇族直至皇帝本人。這樣的政治立場,在天啟年間激發了借權力追逐私利者的強烈反彈,構成慘禍。崇禎即位後,很快為東林黨人平反昭雪,定魏忠賢閹黨為逆案,從此,東林黨人成為政界主流。基本上,崇禎皇帝本人就是改革派,雖然後來在內外交迫、焦頭爛額的處境下,他頗有反複和矛盾,但終崇禎一朝,東林黨人的主流地位始終未變。眼下,南京政治核心即由他們構成。

當然,也有像高弘圖(南京戶部尚書)以及路振飛那樣的官員。他們資望深厚,努力保持個人獨立性,無黨無派。不過,在政見上,他們往往與東林黨人一致,少有隙罅;以後,我們會在高弘圖的表現中清楚看見這一點。

崇禎諸子全無下落,可居大位者隻能到近支藩王中找。而以當時實際,範圍亦屬有限,無非是在南撤淮安的幾位藩王中挑一個。顧炎武說:“大臣多意在潞王。”[25]他所說的“大臣”,實即東林黨人或與之氣味相投者,他們在南京政壇占有絕對優勢。此議之源出,李清《南渡錄》說:“倡議者,錢謙益也。”[26]錢是東林魁首,人脈甚廣,由他提出倡議,號召力自然不同。果然,“兵部侍郎呂大器主謙益議甚力,而右都禦史張慎言、正詹事薑曰廣皆然之。”[27]這幾位均為南都大僚,重量級人物。與大人物表態同時,還有兩個低級別官員賣力地到處遊說,爭取更多支持。一時間,潞王呼聲甚高,看上去似乎非他莫屬了。

尤其是,史可法也傾向於潞王。這使得迎立潞王的可能性顯得更大。錢謙益倡議提出時,史可法尚軍次浦口,南京高層在高弘圖召集下連日討論,並將討論的內容以信使告知史可法;同樣,他也收到反對者的來信。對此,《國榷》這樣記述:

南京聞變,兵部尚書史可法前將三千騎勤王,出屯浦口。戶部尚書高弘圖、都察院右都禦史張慎言等連日議。潞王倫稍疏,惠王道遠難至,親而且近莫如福王。史可法意難之。總督鳳陽馬士英移書以商於可法。可法以福王不忠不孝,難主天下,逡巡而未決。[28]

簡言之,南京大臣們建議迎立潞王,鳳陽總督馬士英或以他為代表的一批人,認為福王當立。明顯地,史可法不喜歡福王,傾向於潞王,但卻遲遲拿不定主意,沉吟猶豫。

他猶豫什麼呢?就在於“潞王倫稍疏,惠王道遠難至,親而且近莫如福王”這一句。

裏麵提到三個人:潞王、惠王、福王。這三人,頭兩位各有“不足”——潞王是“倫稍疏”,惠王是“道遠難至”——唯獨福王“親且近”。反推之,潞王的問題在於“近”而不“親”,惠王倒是滿足於“親”,可惜又不“近”。

這繞來繞去嚼舌頭似的,究竟囉嗦些什麼呢?

先挑簡單的說:“近”字易解,就是此時此刻人在哪兒。潞王和福王都到了淮安,近在咫尺;惠王卻人在湖廣荊州府,不但遠,路途也不太平,故曰“難至”。

至於那個“親”字,我等卻不免為之稍稍犯暈。它講的是,封建禮法中的繼承權順序。基本原則是,一、先直係後旁支;二、旁支間由近而遠;三、所有情形下先長後幼——唯有一個例外,叫“有嫡立嫡,無嫡立長”[29],亦即嫡出為先,哪怕齒序居後。大致如此,再補充一點,這個順序,不單為皇家決定繼承人時所遵守,即便民間百姓,一旦繼承、析分家產也是如此講究。因為中國式家族具有盤根錯節、舉世無雙的結構,必得將這種結構如此梳理出一番條理才行。

當時明朝王室枝葉,我們也不追溯太遠,從崇禎的爺爺亦即以“萬曆皇帝”為人所知的明神宗說起。神宗傳位於太子朱常洛,是為光宗;光宗死,長子朱由校即位,就是那位寵信魏忠賢的天啟皇帝;朱由校死後,膝下無子,朱由檢以“兄終弟及”登基,成為崇禎皇帝。眼下,按第一順序,該崇禎諸子的某一位登上皇位——但我們已知,他們全都沒有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