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多年“以文抑武”體製,現在成為明朝前途中一片最大的暗礁。一邊是不容動搖的祖製、國本,一邊是沮抑已久、而今在現實支持下話語權突然放大,野心亦隨之猛增的武人集團……此時,李自成奔命遠方,滿清“腥羶”也根本還沒有逼近,南京卻已經內傷深重。
一
世上自有國家以來,便伴隨武力。武力,不惟幫助國家建立,亦為其維持存在所仰仗。但武力與國家間的關係,從來有兩麵性——可以是拱衛、守護者,亦能成為破壞者甚至毀滅者。
有鑒乎此,各種類型或製度的國家,都曾設法解決這一難題;迄今來看,卻沒有堪稱完善的方案,就連現代民主政體也不敢自詡可以高枕無憂。雖然從現實有效性觀察,民主政體下武力失控的可能性極低,軍人憑借武力發難、一舉改變國家現狀的情形,基本杜絕。但現實情形並不足以消除理論上的擔憂,以美國為例,我們時常從其電影、小說等看到軍方因不滿現實、試借武力一逞己誌的假想情節。此雖僅為文藝家的想象,但其構思與敘事卻並非全無來由和依據。
所有國家(朝代)的創建,幾乎都是行使武力的結果,一般而言,權力瓜分將體現軍功的因素,從而普遍形成顯赫、強大的軍事貴族階層。一位歐洲史學家這樣說:
他們就是圍繞在每一個有權勢者(包括國王在內)周圍的王室武士(household warriors)群體。雖然當時有各種難題困擾統治階級,但最緊迫的問題卻不是和平時期的國家或私人莊園的管理,而是設法擁有作戰手段。無論於公或於私,無論是為了無憂無慮地工作,還是為了保衛生命和財產,許多世紀以來,戰爭一直被認為是對每一個領袖的事業的常見威脅,以及各種權力職位存在的目的。[1]
這些人,我們不妨大致或籠統地稱他們“騎士”,雖然嚴格意義上“騎士”隻是“最低層封建主”[2],但因其廣為人知、比較通俗,我們姑且用它來指代歐洲中古時期整個的軍事貴族階層。我們知道,騎士文學是歐洲文學非常悠久的品種;例如,西班牙有熙德傳說,法國有《羅蘭之歌》,英國有亞瑟王和圓桌武士故事。假如你不很熟悉這些,起碼聽說過《堂·吉訶德》,那也是騎士文學的反諷之作。當然,更可以讀一讀莎士比亞曆史劇,不論《約翰王》《亨利四世》《亨利五世》《理查二世》……裏麵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人物。這些情節中,不斷出現某某公爵、某某伯爵,你方唱罷我登場,正像布洛克談到的:“雖然正式集會由於戴著王冠的國王的光臨而大大增添光輝,但詩人甚至對中、低級貴族召開的最普通會議也給予慷慨的渲染”[3],這是歐洲古典文學津津樂道、頗具特色的一番炫華場景,我們中國讀者往往對此有深刻印象。而此類場景的曆史背景是這樣的:
卡佩王朝初期封建割據不斷加強,法國領土上存在著數十個大的封建公國和伯國,卡佩國王對他們除至多保留領主與附庸的關係外,沒有任何其它控製權,他們在其領地內行使著完全獨立的統治權利。這些封建公、伯國主要是諾曼底公國、勃艮第公國、阿基坦公國、布列塔尼公國……[4]
這是中世紀的法國,而在英格蘭、意大利、德意誌,情形皆相仿佛。
在尊貴然而孤立可憐的國王與口頭宣誓效忠、實際則因為行使著獨立的權力而往往飛揚跋扈的軍事貴族之間,我們隱隱約約懂得何謂“既有入侵、又有內亂的反複不斷的戰爭狀態”——布洛克並且說:歐洲“一直生活於這種狀態”[5]。軍事貴族集團的強大,帶來兩個影響:一是國家穩定係數偏低,君弱臣強,王權不能有效管理國中武裝力量,叛亂、紛爭、衝突頻繁出現;二是國家被軍事貴族實權所架空,後者對國家的效忠可以隻是名譽上乃至表麵的,而憑借領地、城堡行軍事割據之實,相對於統一、完整形態的國家,其社會經濟生產和文化發展存在較多障礙,麵臨很大不利因素。
二
中國曆史由於獨特的文化源頭,走在另一條路上。兩周期間,中國也實行與歐洲相近的“封建製”,但是,通過“周禮”亦即一套倫理規範,封國與王權、封國與封國之間去軍事化,在道德框架內達成秩序的認同與信守。不過,平王東遷(前770年)起,從春秋至戰國,先前的道德認同逐漸崩解,此後大約五百多年,王綱解紐、霸道興起、天下攘亂、武力失控,此即為何孔子會屢屢夢見周公、終生以恢複周禮為己任。
五百年大亂,秦國強者勝出。秦以最強武力敉平、消滅其他較弱的武力,從而建成大一統的中央集權國家。這一國家形態,天然地包含抑製、防止超越國家之上的武力之存在的思想,“墮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鹹陽,銷鋒鑄鐻,以為金人十二”[6]。這種認識,帶著很強的中國文化和曆史特色,世界其他地方,無論歐洲還是東方的蒙古、日本,均無由致之;所以,中國能夠出現大一統中央集權的構想與實踐,別處則不能。但秦朝雖將這一訴求表達出來,卻並未找到用以支持它的架構,毀壞大城城防、收繳銷毀天下兵器,都是些硬性和外化措施,僅此肯定不能真正達到目的。代之而起的漢代,開始尋找中央集權與“封建製”政治原理的不同,文、景、武三朝,賈誼、晁錯、主父偃先後提出《治安策》《削藩策》《推恩令》,從思想上明確中央集權認識,與“封建製”劃清界限。這是中國曆史非常重要而且獨具的進展,目今一般曆史教科書囿於成說,用歐洲曆史模式套論中國,將二千年帝製時期稱為“封建社會”,而實際上,自秦代起中國就脫離於“封建”體係、進入中央集權模式。
而具體的形而下的製度建設,則還要經過幾百年,方形完備。其中要格外注意中國選士製度的形成與變遷。《漢書·董仲舒傳》說:
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對冊,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之。[7]
究竟是“自仲舒發之”抑或稍早些,或許待定,但中國政治土壤中的確長出了一株獨特的幼苗,它在幾個世紀間從貢舉製逐漸演化到科舉製,如鄧嗣禹先生所論,最終定型於隋唐兩代:“科舉之製,肇基於隋,碻定於唐。”[8]
把曆史對照起來,才比較容易看出名堂:在大致同樣的時間段,歐洲形成了軍事貴族的騎士集團,中國則生成靠筆墨吃飯的文官集團。他們成為各自的社會中堅。在歐洲,若想做人上人,得靠驍勇、征戰和軍功;在中國,則“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靠的是學識、德行或吟詩賦文的才具。這反映了社會結構的區別,以及權力的去向。隨著“士”的階層的生長與壯大,中國將社會權力移交給遠離武力的文官政治,後者“手無縛雞之力”,無法以武力方式構成威脅——首先當然是對帝權本身的威脅,其次,客觀上人民遭受兵燹之災的幾率也大大降低,這意味著社會可以期待較長久的穩定。對此,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兵製三》裏有一簡明概括:“唐宋以來,文武分為兩途。”[9]自從這權力模式定型以來,有一種看法就在中國紮下了根,即:“天下”雖於“馬上”得之,卻不能於“馬上”治之。這可以簡化為兩個字眼,“武功”和“文治”——國家建立或改朝換代主要依靠“武功”,而社稷延存和祚運傳續卻取決於“文治”。
所以一般地,新朝代建立後,會馬上著手改變“打天下”時軍事係統的狀態,使整個係統重組。宋太祖“杯酒釋兵權”,往往被講述成陰謀故事。其實不然,這一情節來自中央集權政治結構內在而自發的要求,所發生的也遠不是一些卓有戰功的將軍個人權力地位邊緣化,而是整個軍事係統都被重新構造。這種重新構造,每個朝代原理相同,具體方式方法不一。唐宋兩朝,軍權收歸中央,“然其職官,內而樞密,外而閫帥州軍,猶文武參用”[10],文職重臣外出領軍,為全權性質,可直接帶兵,亦即文臣臨時變身將軍,故曰“文武參用”。而在明代統治者看來這很不徹底,它進一步設計出文武“截然不相出入”的兵製:
文臣之督撫,雖與軍事而專任節製,與兵士離而不屬。是故涖軍者不得計餉,計餉者不得涖軍;節製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節製。方自以犬牙交製,使其勢不可叛。[11]
簡言之,明軍領導管理有兩個並存的層麵,一為文官係統的督撫,一為武臣係統的總兵、參將等。前者管控後者而不與部隊發生任何直接關係,後者領兵而接受前者的指令。這種設計,目的不言而喻:分散武力的領導權。問題是,怎麼做到這一點?我們發現關鍵在於這句話:“涖軍者不得計餉,計餉者不得涖軍。”換言之,把權力加以切割,交給一些人財權而不給他們兵權,交給一些人兵權而又不給他們財權。古雲:“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明朝正是將“兵馬”和“糧草”拆解成互不相幹的兩塊,有“兵馬”者無“糧草”,有“糧草”者無“兵馬”。如此一來,誰也不能單獨控製武力,非於彼此依賴的同時,又彼此牽製不可。在此,明朝統治者很會動腦筋,想出的辦法頗為巧妙。當然,決定性因素還是中央集權體製,沒有這樣一種財賦盡歸中央的體製,顯然無從以“糧草”來控製軍隊。
某種意義上,明代確實做到了“使其勢不可叛”,近三百年中,不是沒有能征善戰的將軍,卻沒有真正的軍事強人。武力之於國家那曆來的兩麵性,似乎成功地變成了一麵——隻有順應國家需要的一麵,而無危害、破壞的一麵。
三
可惜,世上無十全十美之事。雖然武力之於國家的兩麵性似乎被化解,但這化解方式本身卻有自己的兩麵性。“節製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節製”,承平狀態下可有效防範武力失控,可一旦國家麵臨較嚴重的外患或內憂,所帶來的問題恰恰也就是不能有效控製武力。因為,真正需要用兵的時候,“節製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節製”勢必是內耗與掣肘。不單如此,“節製者”、“操兵者”兩種角色長期定向化,還阻斷了健全軍事家的產生。此即黃宗羲指出的:
夫天下有不可叛之人,未嚐有不可叛之法。杜牧所謂“聖賢才能多聞博識之士”,此不可叛之人也。豪豬健狗之徒,不識禮義,輕去就,緩則受吾節製,指顧簿書之間,急則擁兵自重,節製之人自然隨之上下。試觀崇禎時,督撫曾有不為大帥驅使者乎?此時法未嚐不在,未見其不可叛也。[12]
但他隻講了某一麵的情形,還有另一麵,亦即“節製者”不知兵。在以文抑武的軍事係統中,文官出身的督撫都是些讀著聖賢書、念著“子曰詩雲”長大的進士,派他們去“節製”那些帶兵打仗的將軍,尋常剿討小股毛賊也許還看不出來什麼,狼煙四起、遇到大規模戰事時,局麵實在不免荒唐;既然不知兵,實際上,他們也很難“不為大帥驅使”。
帝製中國,無論統治者還是老百姓,都從“文武分途”或者說文官政治結構受益,國家安定,生產能夠保持,文明的腳步較少受幹擾,這些都應看到和承認。一直到十八世紀,中國的經濟在全球鼇頭獨占,與從製度上有效抑製武力的破壞性有極大關係。不過,正像一開始所說,國家與武力這對難兄難弟的矛盾,沒有盡善盡美的解決方案,相對較好的方案,也必然存在不足。從帝製中國的情形看,自從晉、唐經曆最後兩次嚴重內亂而終於找到有效抑製武力破壞性的製度後,宋、明兩大朝代因內部武力失控而起的危機均不再至,董卓、安祿山式梟雄銷聲匿跡,它們最後覆亡無一例外由外族入侵所致,這也絕非巧合。
問題正在於,當內部武力失控的可能大為削弱時,國家整體軍事能力和效率必然隨之下降。其害處,承平之世絲毫看不出來,一旦“有事”,虎皮羊質、外強中幹的真相便會暴露。宋、明脆敗於西夏、金、蒙古、滿清諸外族,一直以來被歸之於後者武力超強。這固然未為無理,但人們談得很不夠的,其實是宋、明自身軍事機體何其虛弱、不堪一擊。這兩個朝代幾乎不能贏得任何一場戰爭,雖然局部來看它們並不乏軍事奇才和英雄人物,楊家將也罷、嶽家軍也罷、戚繼光也罷,但置諸整體,宋朝、明朝在軍事中的表現皆屬低能。歸根結底,這不應到個人身上找原因,而是製度使然。以文抑武,不光嚴重製約軍隊的戰鬥力,還使得軍事領域摻雜、充斥著官場政治的各種陰謀氣息,在潘洪如何陷害楊繼業、秦檜如何損毀嶽飛、北京官場如何傾軋袁崇煥……這類故事中,有著宋、明兩代軍事機器的典型特征和原理。簡言之,“無事”時它的確十分有效地消融了導致軍事強人產生的能量,然而“有事”時它卻恰恰銷蝕了國家對於高效軍事組織和偉大將領的希望。
我們從明代可以看到,它絕非在朝代尾聲才暴露自己軍事上的低能。1449年,明英宗朱祁鎮率五十萬大軍,對蒙古瓦剌也先部玩“禦駕親征”,結果於土木堡(今河北懷來附近)五十萬人馬全軍覆沒,朱祁鎮本人被活捉而去。這麼一出喜劇,固是皇帝胡鬧所致,但五十萬明朝正規軍一觸即潰,委實超乎想象。皇家的《英宗實錄》這麼記載:
壬戌,車駕欲啟行,以虜騎繞菅窺伺,複止不行。虜詐退,王振矯命抬營行就水,虜見我陣動,四麵衝突而來,我軍遂大潰,虜邀車駕北行。[13]
並沒發生戰鬥,對方隻一衝,明軍“遂大潰”,威風八麵的大明皇帝也就被人“邀車駕北行”(俘虜)了,五十萬大軍根本是紙老虎,或者連紙老虎也不算。諸多跡象表明,明朝之能維持二百五十年左右的國泰民安,很大程度是因周邊沒有強敵。十四世紀蒙古人崩潰以後,完全退回遊牧原形——他們本質上不適應國家形態,此時終於恢複本性,四分五裂,在廣邈原野上東馳西騁,唯以劫掠為能事;曆來是中國心腹之患的北方一線,由此暫為虛壑,直到萬曆年間努爾哈赤統一建州五部,北部重新出現一個蠻族國家。
崇禎初年以來,內憂與外患並起,督撫+大帥的結構在內外兩線都暴露出同樣的問題:承平狀態下的穩然可控,一經實戰考驗,被證明徹底失控。洪承疇戰敗、被俘、投降,是這當中有代表性的典型事例。當時,以“兵部尚書兼副都禦史、總督薊遼軍務”身份來到遼東的洪承疇,在鬆山之戰中為諸將所棄,大同總兵王樸率先遁去,在十三萬大軍中引起連鎖反應,“於是各帥爭馳,馬步自相蹂踐,弓甲遍野。”[14]之後,洪承疇帶著僅剩的由他直接指揮的萬餘孤軍,困守鬆山半年,終於投降。大致,整個崇禎朝的軍事失利如出一轍,剔除其他因素,都因督撫+大帥這一結構造成軍事行動實際不可控所致。
眼下,來到朱由崧領銜的弘光朝。即位之始,他發下“敢辭薪膽之瘁,誓圖俘馘之功”的狠誓。君仇國辱須報,疆土亟待恢複。單論數量,此時明朝尚擁兵百萬以上,比敵人隻強不弱,朱由崧發下那樣誓言,也算有根有據。問題是,祖宗製度擺在那兒,偏癱的明朝若想起死回生,弘光君臣非玩出點新花樣不可。
四
新任總理大臣兼國防部長——明朝的官銜稱為“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史可法嚐試改革,當然,他謹慎回避任何類似“改革”的字眼,以免引起與祖製相違的質疑。
這方案,就是對弘光朝有重大影響的著名的“設四藩”。提出的時間,諸書所記不一。顧炎武記為乙未日[15](五月初八,公曆6月12日),談遷記為己亥日[16](五月十二,公曆6月16日),黃宗羲和計六奇記為庚子日[17](五月十三,公曆6月17日),李清筆下日期最晚,為甲辰日[18](五月二十一,公曆6月21日)。差異或係時過境遷,各人記憶不一所致。筆者傾向於采信黃宗羲《弘光實錄鈔》,正像那個“鈔”字所示,此書之作,以黃宗羲私藏的弘光“邸報”為本:“寒夜鼠齧架上,發燭照之,則弘光時邸報,臣畜之以為史料者也。年來幽憂多疾,舊聞日落,十年三徙,聚書複闕,後死之責,誰任之乎?先以一代排比而纂之,證以故所聞見,十日得書四卷,名之曰《弘光實錄鈔》。”[19]
這時,朱由崧監國已十天,距他登基稱帝還有兩天,提出的時機比較恰當。
方案向新君提出一份整體軍事藍圖,建議照此構築防衛體係,確定戰略部署。現存由史可法玄孫史開純編於清乾隆年間的《史忠正公集》,收有《議設四藩疏》一文。但此文甚短,參以《國榷》《南渡錄》所述,整個方案的內容遠比此文具體、詳細,也許繼此疏後,史可法又向朱由崧提交過進一步的說明(《明季南略》提到了《四不可無疏》,但《史忠正公集》未載)。總之,下麵我們集各書之述,以近方案全貌。
《史忠正公集》之《議設四藩疏》全文[20]如下:
從來守江南者必於江北,即弱如六朝者,猶爭雄於徐、泗、潁、壽之間,不宜畫(劃)江而守明矣。但此時賊鋒正銳,我兵氣靡備(憊),分則力單,顧遠則遺近,不得不擇可守之地,立定根基,然後再圖進取。臣酌地利,當設四藩。其一淮、徐,其一揚、滁,其一鳳、泗,其一廬、六。以淮、揚、泗、廬自守,而以徐、滁、鳳、六為進取基。各屬之兵馬錢糧聽其行取。如恢複一城、奪一邑,即屬其分界之內。廬城踞(距)江稍遠,有警不妨移駐江浦六合,以捍蔽沿江,相機固守。江北之兵聲既振,則江南之人情自安矣。
文中地名多為簡稱,為便了解,我們將其轉為今名:淮、徐,是江蘇淮安和徐州,即沿黃河—淮河一線;揚、滁,是江蘇揚州和安徽滁縣,即長江北岸與南京緊鄰的北、西兩塊區域;鳳、泗,是安徽鳳陽和江蘇盱眙(當時稱泗州),位於南京西北方;廬、六,是安徽合肥和六安,轄區為滁州西南以遠。
以上地區,盡處江北。此即史可法所謂“守江南者必於江北”,他構想,在南京由北至西築起兩道防禦圈,外圈為鳳陽府、徐州到淮安府,內圈由廬州府至滁州到揚州府。這兩道防禦圈,加上天險長江,等於南京正前方及左側有三層保護。而南京以東和以南,是自家畛域,無須設防。
三道防線,有如三道箍,將南京圍得鐵桶一般。四藩之間的關係,既是橫向的,也是縱向的,一在前、一在後、一為攻、一為守。即:“以淮、揚、泗、廬自守,而以徐、滁、鳳、六為進取之基。”[21]互為表裏,裏應外合。
這設計應該說很牢靠了,但我們也發現,核心在於一個“守”字,與朱由崧發誓時的口氣大不相同,貌似怯懦。然而聯係實際,這恰恰顯出設計者的務實,不尚虛言、腳踏實地。奏疏講得很清楚:“此時賊鋒正銳,我兵氣靡備”,“顧遠則遺近,不得不擇可守之地,立定根基,然後再圖進取”。稍後我們當可看到,南京從政壇到軍界是怎樣一種麵貌,在此情狀下,唱高調毫無用處。南京第一步如能做到收拾人心、同仇敵愾,已很不錯;立刻北進、收複失地,想也別想。
更具體地看,“設四藩”的布局共有四塊區域,即內外兩個防禦圈各切成兩段,外圈為淮徐、鳳泗,內圈為廬六、揚滁。各段“包幹”範圍,李清《南渡錄》有詳盡記述[22]:
一、“轄淮揚者駐於淮北,山陽、清河、桃源、宿遷、海州、沛縣、贛榆、鹽城、安東、邳州、睢寧,隸十一州縣,經理山東招討事。”
二、“轄徐泗者,駐泗州(今江蘇盱眙),徐州、蕭縣、碭山、豐縣、盱眙、五河、虹縣、靈璧、宿州、蒙城、亳州、懷遠各州縣隸焉,經理河北、河南開、歸一帶招討事。”
三、“轄鳳壽者,或駐壽,或駐臨淮,以鳳陽、臨淮、潁上、潁州、壽州、太和、定遠、六安各州縣隸之,經理河南陳、歸一帶招討事。”
四、“轄滁和者,或駐滁州,或駐廬州,或駐池河,以滁州、和州、全椒、來安、含山、合肥、六合、巢縣、無為各州縣隸之,經理各轄援剿事。”
五
單看以上,“設四藩”隻是一番兵力布置,看不出有何“改革意義”。需要注意的是,奏疏中“各屬之兵馬錢糧聽其行取。如恢複一城、奪一邑,即屬其分界之內”一句。這是具有實質意義的,不過《史忠正公集》所載內容過簡,讀者難以盡悉其意,倘若參照一下《南渡錄》所述,對相關內容何其重要,輒豁然明朗:
一切軍民皆聽統轄,有司聽節製,營衛原存舊兵聽歸並整理,所轄各將聽薦題用,荒蕪田地俱聽開墾,山澤有利皆聽開采。仍聽招商收稅,以供軍前買馬置器之用。鎮額兵三萬,歲供本色米二十萬,所收中原土地即歸統轄。[23]
這段文字,顧炎武《聖安皇帝本紀》幾乎分毫不差,談遷《國榷》也大體相同。順便說一下,我推測後二者所述均據《南渡錄》。原因有二:一是李清弘光間在南京居要職,《南渡錄》中事都是他親曆親聞;二是《南渡錄》成稿應早於《聖安皇帝本紀》和《國榷》,南京城破之後,李清便歸隱故鄉興化棗園,杜門著述,顧炎武則參加過一段抗清活動,談遷《國榷》雖寫得早,原稿卻於1647年失竊,“又發憤重新編寫,一六五三年帶稿子到北京又加修訂”[24],定稿起碼是1653年以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