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鎮·武人(2 / 3)

把《南渡錄》的記載逐句讀下來,我們得到以下信息:“四藩”被賦予極大權力,可以說軍、政、財權集於一身。不單指揮軍隊,老百姓也歸他們管;不單管得了百姓,還管得了地方官;所有原地方部隊,都被收編、統一於麾下;有權提名、建議提拔軍官,雖然理論上需要督師批準,實際隻是履行個手續而已;凡屬荒地都可任意開墾,任何礦產都可不加限製地開采;甚至,有商業管理權和征稅權,稅收不必上繳而留為“軍費”;最後還有一句:“所收中原土地即歸統轄”,即:但能攻下中原一城一地,就立即、自動、無條件納入該鎮勢力範圍,而聯係上麵所準予的諸種權力,其中的誘惑是巨大的。

《聖安皇帝本紀》在“所收中原土地即歸統轄”後麵,多了一句:

寰宇恢複,爵為上公,與開國元勳同,準世襲。[25]

該句亦見於《國榷》,寫做:

寰宇恢複,爵為上公,世襲。[26]

至此,我們才算完整了解“設四藩”方案,也終於接觸到它比較核心的地方。不錯,它的確是一個務實、周密的軍事防衛計劃,但這計劃的生命力並不取決於態度的務實和設計的周密,而取決於利益與權力的再分配或讓步。假如沒有後麵那種實質內容,計劃製訂得再好,也引不起任何興趣。俗話說,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到了明末這種光景,朝廷與軍隊之間,就是肉包子與狗的關係。不拿出相當的實惠,根本不可能調動軍方的“積極性”。

我們不必沉吟措辭是否得當,而可徑直確認:“設四藩”差不多等於封了四個獨立王國,不妨分別稱之為“淮徐國”、“揚滁國”、“鳳泗國”、“廬六國”。唐末藩鎮軍事割據時代又回來了,甚至退回到漢代初年實封異姓王(韓信、英布等)那樣的狀態。當然,史可法奏疏未有隻言片語點破這一點,它好像隻是談論軍事布局,但我們看得很清楚,布局是一方麵,割據是另一方麵——抑或不如說,表麵上出於布局,內裏是為著安撫軍方、努力調動他們保護國家的“積極性”。

這表示,所謂“涖軍者不得計餉,計餉者不得涖軍;節製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節製”、“文武分途”那套祖製,已徒具虛名。四藩盡有其兵、盡有其地、盡有其民,可在境內行使一切權力,是某一區域內絕對統治者。而且,不單現在明確劃分好的區域歸其所有,將來一旦征服新地,也通通作為獎賞裝入他的腰包,完全是分茅裂土的架勢。

明朝二百多年來的以文抑武,以及軍隊在國家政治中的工具化和邊緣化,到此宣告瓦解。或者說,最終證實那套辦法沒有真正解決國家與武力這一難題;它一度行之有效,隻是因處和平現實,未經真正考驗。基本上,崇禎朝十七年都在證明這一點——剿“賊”也好,平“虜”也罷,所以節節失利,追根尋源是軍事製度無法適應實戰需要。統治穩固時,它能夠防範養虎遺患之弊,抑阻武力覬覦威柄的風險。但好事豈能全占?一俟“有事”,卻發現並非“養兵千日”就可“用於一時”,從“養”到“用”的銜接與轉換,有許多因素需要把握、安排,而明朝軍事製度顯然並未認真、深入、細致處理好這些問題,等到狼煙四起,突然發現自己空養了數百萬軍隊,其實卻是個豆腐渣體係,安內攘外,無一堪用;末了,國都淪陷,君被逼死。

這種在戰亂時期已被證明全然無效的軍事製度,無法再堅持下去。史可法奏疏圖變,既迫不得已,也勢屬必然。然而不幸,倉猝間實際談不上創新,變是非變不可,卻又拿不出新的辦法。怎麼辦?隻好悄悄撿起老套子,乞助於祖製所否定甚至是嚴加防範的藩鎮製。計六奇評論說:

愚謂即仿古藩鎮法,亦當在大河以北開屯設府,豈堂奧之內而遽以藩籬視之。[27]

他也覺得,現實地看,倒退到“古藩鎮法”實屬無奈,舍此並無他法可以救急;但他認為,四藩之設起碼應在黃河以北,將其置於肘腋之內,太冒險了。這確實是非常要害的問題,後來弘光朝所有苦頭都可說由此而來。不過,這點道理史可法不可能不明白,也不會未曾慮到,然而,一來南京防衛乃當務之急,二來若真將四藩設在黃河以北,可能嗎?哪位大帥將欣然受命?這裏要捎帶批評一下黃宗羲。談到“設四藩”,他對史可法很不以為然,說“君子知其無能為矣”[28],這固然出於嫉惡如仇(參酌他對赳赳武夫冠以“豪豬健狗之徒,不識禮義”的看法),但和曆來“清流”一樣;不在其位、而謀其政。人常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其實剛好相反,當局者的認識較旁觀者一般都來得更清醒、準確。旁觀者不擔責任,話總能說得最漂亮,當局者卻不能以漂亮為念,他要審時度勢,言行盡量符合實際,還要顧及大局。

四藩者,黃得功、高傑、劉澤清、劉良佐也。國變後,他們是左良玉以外明朝正規軍中實力最強的四大統帥。這四支部隊,黃得功鎮廬州[29],劉良佐也應駐於左近[30];高傑、劉澤清則是“外來戶”,前者由山西敗潰而來,後者是從山東逃到江北。“及設四藩,傑卒駐揚,澤清駐淮,良佐駐鳳、泗,黃得功駐廬。”[31]其中還有一些過節、爭奪,暫且不表。

劃定四藩的同時,朝廷還宣布給五位大帥晉爵。寧南伯左良玉、靖南伯黃得功進封侯爵,高傑、劉澤清、劉良佐分別為興平伯、東平伯、廣昌伯。

需要補充一個情況,一般以為“設四藩”的主意出自史可法,事實也許並非如此。《議設四藩疏》肯定是史可法寫的,也是以他的名義進呈於朱由崧,不過這隻表明職務關係——作為首揆,相關行為必須由他出麵。但意見是不是他提出,或者,是不是他的獨自主張,一些記載露出其他跡象。

例如,《明季南略》“史可法請設四鎮”一條,載史可法奏疏有如下字樣:“臣與高弘圖、薑曰廣、馬士英等謹議……”、“又議……”,顯示有關建議是內閣集體會商的結果。《國榷》的記載有相同內容,且更具體:

大學士史可法言:“昨午與諸臣高弘圖、薑曰廣、馬士英等,恭承召諭,令臣等將用人、守江、設兵、理餉各宜議定。謹議……江北與賊接壤,遂為衝邊。淮揚滁鳳泗廬六處,設為四藩,以靖南伯黃得功總兵劉良佐高傑劉澤清分鎮之。”[32]

明指頭一天經朱由崧召對、下旨,開了一個會,專門討論。

最出乎意表的材料,見應廷吉《青燐屑》。史可法督師揚州,作者充其幕僚,追隨左右直至揚州城破前夕,其間無話不談,後均記於《青燐屑》一書。1644年12月2日(舊曆十一月初四),崔鎮,對時局備感失望的史可法回顧半年來弘光朝的經曆,如是說:

揆厥所由,職由四鎮尾大不掉。為今之計,惟斬四臣頭懸之國門,以為任事不忠之戒,或其有濟。昔之建議而封四鎮者,高弘圖也;從中主張讚成其事者,薑曰廣馬士英也。依違其間無所救正者,餘也。[33]

裏麵包含四個要點:一、“設四藩”提議人是高弘圖;二、表示讚成的有薑曰廣、馬士英;三、史可法本人當時對此感到拿不定主意;四、數月後,經觀察和檢驗,史可法認為這是一個糟糕的決定,並深為後悔沒有斷然反對。

這段話正好能與《國榷》、《明季南略》相證,即:“設四藩”方案,來自於一次內閣會商。而且我們進一步得知,史可法非但不是始作俑者,還是唯一感到猶豫的人。

問題是,這說法的可信度如何?會不會是史可法推卸責任的一麵之詞?筆者不以為如此。綜觀甲申之變以來,種種表現說明史可法是勇於任事、能夠忍辱負重之人。這樣一個人,對屬於自己的過錯不會諉之他人。封四鎮後不久,江督袁繼鹹從九江入朝,曾就此事專程前往內閣,“責閣臣史可法不當遽伯高傑”[34],史可法一言未發,沒有為洗刷自己而透露內情。查遍史料,他僅僅是在私密、憤懣的情形下對應廷吉提到過一次,除此之外人概莫知,以致同時代的黃宗羲過了很多年仍認為:“史可法亦恐四鎮之不悅己也,急封爵以慰之。”[35]

歸根結蒂,四藩之設、重賞諸帥、武人地位提升,不在於誰提議,而在客觀上可否避免?徐鼒論道:

然則可法胡為出此謀也?曰:不得已也。諸將各擁強兵,分據江北,能禁其不竊踞自尊乎?不能也。鋤而去之,能保其不為敵用乎?不能也。既不能製其死命,而又不能撫之以恩……假以朝命,使恩猶出之自上,此亦亂世馭驕將不得已之術也。[36]

從最實際的角度講,且不說別的,弘光之立就很借重武人,不是有朱由崧曾以書招高傑等率兵擁立的傳說嗎?就算朱由崧本人無此舉,馬士英與諸將串聯總是千真萬確的事,“諸大將連兵駐江北,勢甚張。大臣畏之,不敢違。”[37]皇帝人選如何,都已須視武人眼色,何況封個伯爵侯爵?這尚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國變之後,敗兵如潮,軍隊處在失控邊緣,事實上此時已經發生嚴重危機——高傑所部在揚州、瓜州等處,大肆劫掠,與民眾生死對峙;不同部隊之間也為爭奪地盤或其他利益,頻發流血衝突。可以說,原有軍事建構已失去效用,根本沒有任何約束力,必須要有新的方案,平衡利益、穩定軍隊,同時,重構朝廷武力或至少形成一種暫時秩序。就此而言,“設四藩”也許不是令人嘉許的方案,但它相當誠實,反映了現實的要求。

在我所讀有關南明曆史的論述中,能夠矚目於軍事建構問題對南明時局之影響的,是一位美國作者司徒琳(Lynn A.Struve)。她的《南明史》,以明朝的“右文傾向”(或我所稱的“以文抑武”)為起點和基礎,將其視為南明的主要和基本矛盾。她說:“在明代中國不會有如同艾森豪威爾(Dwight Eisenhower)或者黑格(Alexander Haig)的官員,也不會有做了州長或市長還向選民炫耀已往軍功的上校。”[38]西方作者對這種情形擁有特殊的敏感,極為自然,而中國人可能卻比較遲鈍。過去我們的南明研究,普遍注意的是黨爭或道德問題,把它看作左右南明的主要矛盾。我們比較習慣這樣的思路和興趣點,可惜這並非崇禎之後格局變化所在。弘光朝的新局麵,在於武人地位改變及由此造成的牽製與影響。與大多數人的曆史認識不同,弘光朝並非因為清兵南下而崩潰;實際壓垮弘光朝的,是內部軍變,亦即左良玉部的叛亂——當然,左部叛亂又隻是國家與武力這對矛盾最終的總爆發,在此之前,齟齬不斷、醞釀已久,以後我們會借史可法督師揚州的情形作更加細致的觀察。

過往二百餘年,國家政治生活中幾乎沒有武人身影。太祖朱元璋盡戮宿將,逮其末年,依《明史》所說:“公、侯諸宿將坐奸黨,先後麗法,稀得免者”,隻有一個湯和“獨享壽考”。[39]一般都將此解讀為朱元璋殘忍好殺,固然不錯,然僅僅如是觀,未免小覷了這位農民皇帝。實際上,其中有他的治國取向。《閑中今古錄》載:

(太祖)響意右文,諸勳臣不平。上語以故曰:“世亂則用武,世治宜用文,非偏也。”[40]

回答相當坦然:打壓武人,意在右文。這一右文傾向,明朝始終保持不變,即便中間朱棣曾以“靖難之役”大肆用兵,武人地位也未因此反彈。以後明朝並非沒有大的政治動蕩,景泰末“奪門之變”、萬曆末“移宮案”,都關乎帝位,但我們在其中隻見文臣身影,未見武人參預或武力因素,後者政治上的邊緣化一目了然。

弘光政治,卻庶幾相顛倒了。首先,福王以兵而立,文臣迫於軍事壓力不敢堅持己見、草草放棄主張,這是過去未有的情形。緊接著,又發生一連串武臣跋扈,乃至淩辱文臣的事情。四月二十七日,討論迎立問題時,呂大器表現猶豫,誠意伯、提督操江劉孔昭“詈大器不得出言搖惑”,不但態度粗暴,說話內容也是命令式的,而呂大器竟“不敢複言”。[41]福王進城入宮當天,文武百官第一次正式謁見的時候,靈璧侯湯國祚就當場喧嘩,“訐戶部措餉不時,其言憤絮”,文官大多沉默,倒是大太監韓讚周出麵製止,“叱之起”。[42]這位靈璧侯就是湯和的後代,回想乃祖晚年“入聞國論,一語不敢外泄”[43]的表現,豈非天差地別?

過了一個月,同樣是在禦前,早朝甫畢,劉孔昭拉著湯國祚、趙之龍(忻城伯、京營戎政總督),“呼大小九卿科道於廷”,“大罵”吏部尚書張慎言,“欲逐之去”。罵他“排忽武臣,專選文臣,結黨行私”。如此罵了一陣子,猶不過癮,劉孔昭竟然“袖中取出小刃,逐慎言於班,必欲手刃之”。最後,還是靠韓讚周得以製止,“叱之曰‘從古無此朝規!’乃止。”[44]

這出鬧劇,將武臣的忘形展示無遺。他們並非僅僅不把文職重臣放在眼裏,索性也置皇帝的威儀於不顧。打個比方,猶今之在法庭上,控辯雙方意見不合,一方居然拍桌咆哮甚而大打出手。這種態度,豈止是欺壓對手,而是連同法官、法庭一並藐視了。故而韓讚周斥以“從古無此朝規”。

劉孔昭等明裏衝著張慎言而來,實則是向文官主政的傳統發起挑戰。吏部專司官員選用,古時稱吏部和吏部長官為“銓曹”,這個“銓”字,便是考量、衡準之意,正如禦史王孫蕃所說:“吏部司職用人,除推官升官外,別無職掌。”[45]作為吏部尚書,張慎言提出任用人選,不僅是分內之事,實際上舍此他簡直也就無事可做。但此刻,在新的形勢下,劉孔昭一班武臣已不甘此權盡操文官之手,他們打著反對結黨營私的旗號,圖謀參與到這項權力之中,這是鬧事的實質。所以,他們與其說是攻擊張慎言,不如說是在表達對國家製度的不滿。事後,內閣大學士高弘圖向弘光皇帝上奏時,嚴正指出:

文武官各有職掌,毋得侵犯,即文臣中各部不得奪吏部之權。今用人乃慎言事,孔昭一手握定,非其所私即謂之奸,臣等皆屬贅員矣。[46]

作為抗議,高弘圖提出辭職。受到指責和侮辱的張慎言,更是堅決自請“罷斥”。正常情況下,皇帝應根據原則,對那班逾分的武臣進行一定處理,至少給予申飭;但在朱由崧來說,自己帝位就拜這些武人所賜,其“定策之功”回報還來不及,哪敢說三道四?他雖然也努力“慰留”張慎言,卻始終沒講一句公道話。結果,十多天後張慎言果然“致仕”,成為弘光朝第一位去職的文職重臣。

整個武臣集團都蠢蠢欲動。發出類似信號的,不僅有開國元戎的後代,還有手握重兵的野戰軍統帥。“四鎮”之一、新晉伯爵的劉澤清毫不掩飾地叫囂:

中興所倚,全在政府,舊用大帥,自應群臣公推,今用宰相,亦須大帥參同。[47]

什麼意思呢?他認為:走向“中興”,必須革新政府;過去多少年,大帥的任用都由文官說了算,現在要變一變了,何人當宰相,大帥也應參與決定。

沒有什麼比這更赤裸裸地表明了軍人幹政的意圖。二百多年“以文抑武”體製,現在明顯成為明朝前途中一片最大的暗礁。一邊是不容動搖的祖製、國本,一邊是沮抑已久、而今在現實的支持下話語權突然放大,野心亦隨之猛增的武人集團;這種尖銳矛盾,令所謂文、武分途變成了文、武對立。此時,李自成奔命遠方,滿清“腥羶”也根本還沒有逼近,南京卻已經內傷深重。這麼一具軀體,還需要從外部給予打擊,才會頹然委地嗎?

六、七月間,又爆發更激烈的衝突。

前左都禦史、浙江耆宿劉宗周起複舊職。是年,劉宗周六十六歲。在學問和思想上,他是一代大宗師,世稱“蕺山先生”,明末名流出其門下的甚多,如祁彪佳、熊汝霖、陳子龍、周鑣、黃宗羲、陳洪綬、仇兆鰲、毛奇齡……可謂網盡精英。他的學說,以“誠意”、“慎獨”為核心。從思想到人格,無論對人對己,他都嚴正之極,容不得半點汙垢,行為剛峻乃至乖異。他曾自謂:“既通籍,每抱耿耿,思一報君父,畢致身之義。偶會時艱,不恤以身試之。”[48]他還是“以文抑武”論的主要堅持者,崇禎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在崇禎皇帝召見五府六部九卿科道的麵對中,他發言說:

臣聞用兵之道,太上湯武之仁義,其次桓文之節製。以故,師出有名,動有成績。[49]

認為用兵最高境界,是湯武仁義之道,如果做不到,就要像齊桓、晉文那樣切實予以約束、控製;否則,武力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難窺見,他心中對武力以及從事武力的武人,懷有倫理上的卑視;這當然反映著儒家意識形態的基本觀念。可以想象,一個有著這樣觀念而個性又極堅毅的人出現於刻下的南京,會觸發怎樣的事端。

從接到朝廷起用通知那一刻起,劉宗周似乎就進入一種特殊的精神狀態。他從家鄉山陰起身,一路向南京進發。但他並不急於進入南京,也不肯使用“左都禦史”的官銜,《明季南略》說他“不受銜”[50],《小腆紀年附考》則說“以大仇未報,不敢受職”[51]。這種舉動在別人身上,可能是作秀,但在劉宗周卻絕對嚴肅,是對“誠意”、“慎獨”理念的踐行,用他原話講,“當此國破君從之際,普天臣子皆當致死”,幸而不死,大家起碼該做到“少存臣子負罪引慝之誠”。[52]他恪守著“名不正,則言不順”,入朝麵君之前,要把一切有關大義疏明確立。在他看來,君仇未報,人人都是戴罪之臣,無顏接受新的任命,所以自稱“草莽孤臣”,以這身份向朱由崧遞上一道又一道奏疏,陳述心中的各種原則。

在引起軒然大波的《慟哭時艱立伸討賊之義疏》中,他嚴厲抨擊棄土辱國、望風而逃的將帥:

數百裏之間,有兩節鉞而不能禦亂卒之南下,致淮北一塊土,拱手而授之賊。尤可恨者,路振飛坐守淮城,久以家眷浮舟於遠地,是倡逃之實也。於是,鎮臣劉澤清、高傑,遂相率有家屬寄江南之說,尤而效之,又何誅焉!按軍法,臨陣脫逃者斬,臣謂一撫二鎮,罪皆可斬也。[53]

緊接著,又上《追發先帝大痛以伸大仇疏》,指責封疆之臣確知崇禎皇帝凶問後,理當“奮戈而起,決一戰以贖前愆”,結果卻“仰聲息於南中,爭言固圉之事,卸兵權於閫外,首圖定策之功”,“安坐地方,不移一步”——人臣若此,皆該“坐誅”。[54]

兩疏一出,“中外為之悚動”[55]。客觀地說,疏中言論不無過激,尤其“可斬”、“坐誅”字眼,似乎殺氣騰騰。不過,這其實未足掛懷。劉宗周隻是一個持議過苛而手無寸鐵的老夫子,口中說出那些話,在他乃是激於忠義、呼喚正氣、從倫理層麵出發的必有之論。其次,其矛頭所向應該說沒有“黨偏”跡象,我們看到他並非專門針對武人集團或馬士英等弘光新貴而來,所列的“可斬”對象包括路振飛,還說他“尤可恨”。其實大家公認路振飛很正派,絕不屬於“奸小之輩”。由此可見劉宗周不免也是“攻其一點,不計其餘”,有股子“一個都不饒恕”的倔強勁兒。

問題是,武人集團正處在由弱勢轉強勢、向文官係統發起衝擊的過程中。他們剛剛成功攆跑了吏部尚書張慎言,劉宗周居然“頂風作案”;更何況,人未到、挑釁先至,是可忍則孰不可忍。

事情迅速演為一場危機。“都中謗紙喧傳”,南京出現許多匿名傳單,造謠東林黨人“聚兵句容”,圖謀“不軌”,又稱“四鎮方修行署,將入清君側”;南京滿城岌岌,“旬日方定”。[56]

這些謠言,可以肯定出自武人集團,而其源泉是東平伯劉澤清。在造足氣勢之後,“越數日,劉澤清疏至,明己有功無罪”,其中更有如下狠話:“宗周若誅,即卸任。”要求朱由崧賜予上方劍,讓他去殺掉劉宗周。李清對劉澤清的上疏有三個字的印象:“語狂悖。”[57]

劉澤清似乎並非嘴上說說,《南疆逸史》(亦見於《弘光實錄鈔》)記載了一個驚人情節:

方宗周在丹陽僧舍也,澤清、(高)傑遣刺客數輩跡之。見其正容危坐,亦心折不敢加害。[58]

情節很像《趙氏孤兒》屠岸賈之刺趙盾。以劉澤清的陰毒,這種事他能夠做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