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虜寇·坐斃(3 / 3)

各鎮兵久駐江北,皆待餉不進。聽胡騎南來索錢糧戶口冊報,後遂為胡土。我爭之非易,虛延日月,貽誤封疆,罪在於臣。[51]

眼見一河之隔,滿清大張旗鼓展開接管,自己卻隻能幹瞪眼。十一月十二日,他憤而寫道:

痛自三月以來至於今日,陵廟荒蕪,山河鼎沸,大仇數月,一兵未加。[52]

“一兵未加”四個字,道盡悲哀。《史忠正公集》還載有《自劾師久無功疏》,用強烈自責的方式,揭露朝事之空洞虛無:

臣本無才,謬膺討賊,亦謂猛拌一死,力殄逆氛,庶仰酬先帝之恩,光讚中興之治。豈知人情未協,時勢日艱,自舊歲五月出師,左拮右據,前疐後跋……臣是以仰天拊心,泣涕出血,精神日暓,憂鬱日沈,疾病日加,深歎於寸絲之莫酬,而萬死之莫贖也。[53]

此疏上於何日,未得其詳,而據疏中“今受命十月,一旅未西”來看,時在乙酉三月(1645年4月)。這時,清兵已渡過黃河,“破蒙山,逼歸、徐,江南震恐”[54]。麵此局勢,史可法撫思所來,內心豈不創巨痛深。《史忠正公集》所載最後一道奏疏,作於左良玉軍變後,其雲:

頃報北兵……臣提兵赴泗,正思聯絡鳳泗,控守淮南,不意複有上遊之警(指左軍之變),調臣赴廬皖上遊。臣伏思上遊之事,發難無名,沿江重兵,自足相抵,其勢未必即東下,而北兵南來,則曆曆有據,聲勢震蕩,遠近惶駭。萬一長淮不守,直抵江上,沿江一帶,無一堅城,其誰為禦之?不知士英何以受蔽至此![55]

這道奏章發出不久,揚州告破,史可法罹難。縱觀前後全過程,明朝可謂未用史可法一言,而史可法則是眼睜睜看著國家怎樣一步一步毫無作為地走向滅亡。《南疆逸史》為之概述:“可法受事數月,疏非數十上,皆中興大故,言極痛憤,草成輒嗚咽不自勝,幕下士比為飲泣。”[56]

客觀起見,作一點說明:史可法說,終弘光一朝不加一兵、一旅未西,嚴格講亦非事實。實際上,曾有一支明軍主力正式向西北挺進,並抵於黃河南岸的歸德。這支軍隊,便是四鎮之一興平伯高傑所部。

高傑其人,原係李自成舊將,後歸降。國變中及弘光伊始,他形象很壞,參與馬士英擁立朱由崧的行動、在揚州茶毒百姓、又與靖南侯黃得功大打出手。他是地道的一介武夫,粗暴勇狠,天生草莽氣質。但此人內在品質其實相當純正,我讀他的故事,不期想起魯智深。當時魯提轄經趙員外介紹,到五台山出家,眾僧見其凶惡,皆不欲留,獨智真長老曰:此人根性至正,將來“證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57]。這句話,也完全可以用於高傑。史可法督師江北後,苦口婆心做諸將工作,最終被感化的隻有高傑。以後的高傑,脫胎換骨,判若兩人,直到去世,他的表現稱得上義薄雲天。

在史可法影響下,高傑很快與其他諸鎮從思想和行為上劃清界限,躍出汙泥,獨濯青蓮,凡大是大非都能站到正確立場。他是弘光大帥中唯一胸懷恢複大誌且能付諸行動的人。七月,朝廷打破對清政策之沉默不久,他就托監軍萬元吉請示:

高傑聞兩寇相持,欲乘機複開、歸(開封、歸德),伺便入秦,奪其巢穴。[58]

可見挺進開、歸的軍事計劃,在他心中存之已久。八月二十四日,史可法代他再次請示:

高傑言進取開歸,直搗關洛,其誌甚銳。[59]

其間,高傑曾致信清肅王豪格,寫得光明磊落、滿紙血性:

逆闖犯闕,危及君父,痛憤予心。大仇未報,山川俱蒙羞色,豈獨臣子義不共天!……傑猥以菲劣,不揣綿力,急欲會合勁旅,分道入秦,殲闖賊之首,哭奠先帝,則傑之血忠已盡,能事已畢,便當披發入山,不與世間事,一意額祝複我大仇者。[60]

高傑的轉變,有如周處第二,令人稱奇。他從驅趕大軍蜂擁南下,一心一意找個安逸富庶之地安頓家小、苟且偷生,到拔地而起、仗劍而行、傾巢北進——且是在無任何後援的情況下毅然前往——其大悔大悟,令人肅然。

“九月之十日,祭旗,疾風折大纛,西洋炮無故自裂,傑曰:‘此偶然耳。’遂於十月十四日登舟。”[61]“明年正月,傑至睢州。”睢州即今河南睢縣,在歸德(今商丘)以西約四十公裏。駐於此地的明總兵許定國,與高傑有舊隙,高傑自歸德出發前曾與之修好,“貽定國千金、幣百匹”[62],由是不備。乙酉一月十二日,許定國設計殺害了高傑,然後降清。

“可法聞之大哭,知中原之不能複圖也。”[63]南京隻有一個高傑。斯人既亡,厥無其繼。高傑的出現,其實是個意外。是史可法感召力與高傑品性相互激發、耦合的結果,兩個條件缺一不可。

雖然出師未捷身先死,高傑並未真正投入作戰,但畢竟明軍一支勁旅已經到達前線。就此而言,不加一兵、一旅未西的說法,似應修正。

然而有個疑問:高傑北進究竟有無旨意?疑問的提出,是因為從基本材料看,在“恢複”問題上,南京當局始終扮演阻撓、刁難角色。這並不表現為言語上的明確禁止(與責任和道義相拗),卻實質性地從物質和行動上給以掣肘。比如派餉一事,史可法唇焦舌敝、再三索討,遲遲不予兌現。為此,素來任勞任怨的史可法,終於少見地發了牢騷:

近聞諸臣條奏,但知催兵,不知計餉。天下寧有不食之兵、不飼之馬?可以進取者,目前但有餉銀可應,臣即躬率橐鞬為諸鎮前驅。[64]

這是八月的事情,到十一月份,據其下屬應廷吉說,“額餉雖設,所入不敷所出”[65]。雖發下一些錢糧,卻根本不夠用。史可法隻好另籌,包括屯田甚至親自求人捐獻。例如有朱姓巨富,“公慮經費不足,輒造其廬,請助餉萬金以塞眾口。”[66]

高傑大軍北行,肯定需要足夠的軍費,但我們卻未發現朝廷曾針對這一行動予以撥給的記載。其來源,可能是高傑駐紮江北數月來自征所得(建四藩時,有諸鎮可開市征稅的許可),或者通過其他途徑。應廷吉說,史可法動員朱姓巨富捐餉未果,後來高傑也找上門,他可不那麼客氣,采取了打土豪方式,“追贓數十萬,減至四萬”[67],似乎弄到一些,但也沒盡如其願。

除軍費須自籌補充,進軍的指令,我們推測也與南京無涉,而是史可法以督師名義自行下達。這雖屬推測,卻有側麵的旁證——左良玉兵變後,馬士英盡調江北兵力對付左軍,連史可法直接指揮的區區幾千人也不放過(參閱前文所引史可法《請早定廟算疏》);可見,依南京主政者的本意,絕不樂於見到一兵一卒遠離近畿。高傑所部,在四鎮中戰鬥力首屈一指,對馬士英來說,將這樣一支主力部隊派出遠征,可能性完全為零。

因此,假使分析得不錯,高傑西進大概是在自籌軍費基礎上,經史可法個人毅然拍板而來的行動。如此說來,史可法堅稱朝廷不加一兵、一旅未西,某種意義上仍是事實。

十一

這個朝廷,國都失陷,疆土分裂,君主自盡。然而,它什麼也沒有做。

這個朝廷,擁有最多的兵力、最富的區域、最先進的生產力,論有資格打仗與打得起仗,無人能及。然而,從頭到尾它沒打過一場仗。

也不盡然。它打過仗,一場大仗。卻並非對外,而在自己內部,聚集數十萬兵力、滿腔熱情打了一仗——同時也是最後一仗。

十餘年來,“寇”“虜”並稱。前者是深仇大恨,一經提起,咬牙切齒。後者是心腹之患,如虎狼在側。可甭管“寇”、“虜”,弘光朝竟然都不曾對它們伸出哪怕一根手指頭。

兩者當中,對為己複仇的某方,如前所說基於道義或策略的緣故,暫不招惹,也還罷了;奇怪的是,對明明有血海深仇的另一方,也不加一矢,讓別人“全權代理”,自己卻隻作壁上觀,儼然看客,若無其事。

這樣無法理喻的一幕,除了甘坐等死,委實沒有其他說得通的理由。然而,求生不是本能嗎?就算瀕死,憑著本能也總要掙紮一下。可弘光朝卻仿佛懶得掙紮,抑或不屑掙紮了。

朱由崧登基滿兩個月時,吏科都給事中章正宸對時事加以點評:

兩月來,聞文吏錫鞶(“錫”通賜,“鞶”為官員腰帶,這裏指升官)矣,不聞獻馘;武臣私鬥矣,不聞公戰;聞老成隱遁矣,不聞敵愾;聞諸生卷堂矣,不聞請纓發。如此日望興朝之氣象,臣知其未也。[68]

這是弘光朝現實的基本圖景,從開始到結束,一以貫之、從未稍變。朱由崧登基兩個月如此,一年後還是如此。而且,這樣的狀態無須敏銳才能發現,大家都看在眼裏,所以類似章正宸那種批評、提醒、諫勸的奏章,不斷湧來,比比皆是。但卻沒有任何觸動,朝政宛若一潭死水,紋絲不動,形同鬼域,寂蔑得駭人。

也許,確實朽爛透頂了,已無一絲可致振作的氣力。但又不盡然。我們分明看到史可法、左懋第、淩、高傑、祁彪佳諸人的存在,他們所體現的精神力度,不必說在明末,置諸任何時代,都是可以撕裂夜空的閃電。國變以來,明朝並不缺乏偉岸人格,並不缺乏英雄傳奇,並不缺乏滾燙心靈,我們甚至要說,從弘光到永曆,明朝整個最後尾聲階段,這種人和事的湧現比任何曆史時期都更多。然而,那些悲壯、慘烈的故事,似乎隻是見證了個人品質的優卓,對於時代,對於曆史整體,卻毫無意義。

作為後世觀察者,我們感覺到一種吞沒,一種虛空,一種無解之死。在我們眼前,明末展示出來的黑暗,遠遠超越了黑夜的層次;它是黑洞——黑洞,是一種引力極強的天體,就連光也不能從中逃逸。關於明朝的滅亡,至少筆者無法看成外族入侵的結果。它消失於自體內部一種渾沌、無形卻能吞噬一切的力量,一種“物質塌陷”。曆史上,當黑暗積累得太久,就能夠生成這樣的自我毀滅的能量,而外部的推動,隻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已。

【注釋】

[1]歐陽予倩《〈桃花扇〉序言》,《歐陽予倩全集》第二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第433—434頁。

[2]《明太祖實錄》卷二六,國立北平圖書館紅格鈔本影印本,1962,第0402頁。

[3]貝奈戴托·克羅齊《曆史學的理論與實際》,商務印書館,1986,第2頁。

[4]貝奈戴托·克羅齊《曆史學的理論與實際》,商務印書館,1986,第12頁。

[5]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147頁。

[6]徐鼒《小腆紀年附考》,中華書局,2006,第235頁。

[7]司馬遷《史記》伍子胥列傳第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1688頁。

[8]劉泌《懇彰天討疏》,《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645頁。

[9]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147頁。

[10]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178頁。

[11]徐鼒《小腆紀年附考》,中華書局,2006,第235—236頁。

[12]史可法《複攝政睿親王書》,《史忠正公集》卷二,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五年十二月,第24頁。

[13]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254頁。

[14]據南炳文《南明史》,此人姓李名雯,滿清入京後,為宏文院中書舍人。見該書第43頁。

[15]李昌憲、夔寧《點校說明》,《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577頁。

[16]馮夢龍《中興實錄敘》,《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580頁。

[17]盧涇才《殺賊誓言》,《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596頁。

[18]袁良弼《吳郡公討降賊偽官》,《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598頁。

[19]徐人龍《討賊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590頁。

[20]計六奇《明季南略》弘光登極詔,中華書局,2008,第10頁。

[21]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194頁。

[22]談遷《國榷》,中華書局,2005,第6111頁。

[23]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188頁。

[24]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196頁。

[25]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244頁。

[26]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244頁。

[27]談遷《國榷》,中華書局,2005,第6126頁。

[28]談遷《國榷》,中華書局,2005,第6120頁。

[29]談遷《國榷》,中華書局,2005,第6126頁。

[30]談遷《國榷》,中華書局,2005,第6129頁。

[31]《史忠正公集》題為《請遣北使疏》,顯係清人改竄。據馮夢龍《中興實錄》,原題是《款虜疏》,茲予恢複。

[32]史可法《請遣北使疏》,《史忠正公集》卷一,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五年十二月,第7頁。

[33]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177頁。

[34]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177頁。

[35]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178頁。

[36]談遷《國榷》,中華書局,2005,第6118頁。

[37]南炳文《南明史》,南開大學出版社,1992,第41—45頁。

[38]《清帝致西據明地諸帥書稿》,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編《明末農民起義史料》,開明書店,1952,第455頁。

[39]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178—179頁。

[40]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179頁。

[41]談遷《國榷》,中華書局,2005,第6162頁。

[42]談遷《國榷》,中華書局,2005,第6162頁。

[43]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189頁。

[44]《左傳春秋正義》卷第二十六,成公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第743頁。

[45]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196頁。

[46]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209頁。

[47]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234頁。

[48]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307頁。

[49]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309頁。

[50]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221頁。

[51]談遷《國榷》,中華書局,2005,第6151頁。

[52]談遷《國榷》,中華書局,2005,第6162頁。

[53]史可法《自劾師久無功疏》,《史忠正公集》卷一,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五年十二月,第21頁。

[54]溫睿臨《南疆逸史》,中華書局,1959,第42頁。

[55]史可法《請早定廟算疏》,《史忠正公集》卷一,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五年十二月,第21—22頁。

[56]溫睿臨《南疆逸史》,中華書局,1959,第41頁。

[57]金聖歎《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上,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第88頁。

[58]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221頁。

[59]談遷《國榷》,中華書局,2005,第6142頁。

[60]計六奇《明季南略》,中華書局,2008,第145頁。

[61]溫睿臨《南疆逸史》,中華書局,1959,第382頁。

[62]徐鼒《小腆紀年附考》,中華書局,2006,第265頁。

[63]計六奇《明季南略》,中華書局,2008,第157頁。

[64]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212頁。

[65]應廷吉《青燐屑》,《明季稗史初編》卷二十四,上海書店,1988,第430頁。

[66]應廷吉《青燐屑》,《明季稗史初編》卷二十四,上海書店,1988,第431頁。

[67]應廷吉《青燐屑》,《明季稗史初編》卷二十四,上海書店,1988,第431頁。

[68]李清《南渡錄》,《南明史料(八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第1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