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降附·名節(1 / 3)

降附名單中不少人,曆來“遇事敢言”、“有直聲”,清議甚佳,乃至是東林、複社名士。在盛行以名節論是非的明末政壇,這令人大跌眼鏡,構成十足的反諷。觀察這個“名節”係統,我們除了從中看到中國特有的經濟、社會、文化的形態,也看到了曆史的陰影。

明末投降問題,既引人注目,又淆亂迷離。

當時,楊士聰寫了一本小冊子《甲申核真略》。他在“凡論”裏說:

稱核真者,以坊刻之訛,故加核也。坊刻類以南身記北事,耳以傳耳,轉相舛錯,甚至風馬牛不相及者,其不真也固宜。[1]

他所講的“坊刻”,指甲申國變後推出的一批書。明代印刷術既已發達,而明人的時事意識、政治意識、新聞意識、市場意識更是前所未有。驚世之變後,出版家反應迅疾,第一時間付諸行動。他們知道什麼書好銷,也知道怎樣內容合乎讀者口味,於是,以親曆、見聞的名目,或編或撰,大量推出紀實作品。以我看來,這其實是中國的第一次紀實作品出版熱。不過也跟今天相仿,名曰“紀實”,裏麵卻有不少屬於掛羊頭賣狗肉,打著親曆、見聞的旗號,實際隻是道聽途說,即便捕風捉影、張冠李戴、無中生有一類情形,亦複不少。一個主要原因,即如楊士聰所說,“以南身記北事”。好些編者、作者,事變發生時,根本身在南方。既然並不在場,況且又是短時間匆就,哪怕沒有捏造之心,對實際事實疏於核實終歸難免。舉個例子,後被阮大铖借題殺掉的周鑣,便是“以南身記北事”的一位。他一個人就編輯了兩本這樣的書,一名《燕中紀事》,一名《國變錄》,被失睦的親戚告發為“私刻”。[2]這兩本書,我們現在不能看到,難斷其質量;不過以其遠離北京,仍敢采用《燕中紀事》《國變錄》這樣追求現場感的書名,確令人不得不抱一點懷疑。

對於“紀實熱”中的失實和作偽,楊士聰概括了三種主要情況。一種無意,一種故意,一種刻意:

綜前後諸刻而論之,有三變焉。其始國難初興,新聞互競,得一說則書之不暇擇者,故一刻出,多有所遺,有所誤,有所顛倒,此出於無意,一變也。既而南奔偽官,身為負途之豕,私撰偽書,意圖混飾,或桃僵李代,或淵推膝加,且謬謂北人未免南來,一任冤填,罔顧實跡,此出於立意,又一變也。十七年之鐵案既翻,占風望氣者實煩有徒,歸美中璫,力排善類,甚至矯誣先帝,他為收葬之言,掊擊東林,明立逢時之案,捉風捕影,含沙射人,此陰險之極,出於刻意,又一大變也。[3]

他的概括,算是比較全麵了。情況確如他所說,當時,有關北京的真相,有多種原因可以導致歪曲與變形。不過,楊士聰沒有提及他為何要如此強烈地批評和抱怨“不真”、“風馬牛不相及”、“耳以傳耳,轉相舛錯”。他有難言之隱。

崇禎十六年,楊士聰任職左諭德,甲申之變他正在京城,和其他數百名京官一道,被李自成逮捕、羈押,當眾官遭受酷刑時,他卻因與闖軍部將王敦武交好,受到保護。後來,李自成潰走,滿清入城,他又通過已經降清的門人方大猷幫助,脫身南逃。但有報道說,他投順了李闖,得授官職“偽戶政府少堂。徐凝生《國難紀》雲:‘親見門粘欽授官銜。’”[4]

關於楊士聰曾經投降,似為孤說,姑置不論;然而他先後從“寇”“虜”兩邊都得到好處,總是事實。假如再加上未能盡“主辱臣死”的義務,那麼,這個從北京全身而退的明朝中級官員,道德層麵上便有三個難言之隱。南來後,這陰影一直籠罩著他。他仍希望為朝廷做事,史可法也曾請旨以他為江北監軍,然而“不果”,隻好落寞過江,輾轉遷徙,年五十二而終。吳偉業為作墓誌銘,論之:“悒悒不得誌以死”,“忠矣而不遂其名”。[5]

無疑地,《甲申核真略》在他實為“發憤”之作。以當時輿論,明朝諸臣在闖軍帳下受刑辱而不能死,即為可恥,像楊士聰這樣,居然能夠毫發無傷地從北京逃出來,更必然大虧名節。針對這種氛圍,楊士聰憤然寫道:

自南中欲錮北來諸臣,遂倡為刑辱之說,計將一網打盡。坊刻豎儒,未喻厥旨,乃謬引刑不上大夫之說,橫生巧詆,何比擬之非倫也。餘偶未罹賊刑,茲於受刑諸臣,悉為明著於篇,以質公論。[6]

從這段話可見,“北來諸臣”怎樣變成了過街老鼠。這種道德義憤不留絲毫餘地,北京每個幸免於難的官員一概有罪,而為眾口唾罵、千夫所指。楊士聰以為其中存有極大不公,今天我們也以為如此;他指控南方出版物在報道、記述和反映甲申之變上,存在以道德劫持事實或出於政治鬥爭需要歪曲事實的情況,我們也同意這一看法。不過,他的反駁與澄清不僅徒勞,甚至天真可笑。在當時,別的不說,單單他“偶未罹賊刑”這一點,就絕不可能得到諒解。麵對這種情節,每個人所展開的想象都將是:此人必已降賊。

更極端的例子,是光時亨。他在崇禎末年任刑科給事中,以城破前“力阻南遷”聞名於史。多種史籍述稱,城破後光時亨降於李自成,如《甲申傳信錄》、《弘光實錄鈔》等等,總之持其說者甚眾,大約正如楊士聰所說“耳以傳耳,轉相舛錯”,互抄互襲,以致最初所出已不可考。幾年前我寫《龍床》,從諸家唯見此說,未嚐疑之;嗣後,偶然讀到馬其昶《桐城耆舊傳》中的《光給事傳弟五十一》,這才知道光時亨降闖也許子虛烏有。據該書述,城陷之時,光時亨正與禦史王章巡城,混亂中王章被殺,光時亨從城牆墮落,摔壞左腿,爬到一間尼庵,半夜自經,被尼姑發現解救。又與禦史金鉉一齊投河,金鉉身亡,光時亨則被人救起。之後“潛行南還”,在宿遷被劉澤清派士兵捉拿,送到南京。阮大铖因舊怨,將其列入附逆案中,乙酉四月與周鍾、項煜等同日被殺。到唐王朱聿鍵時,其子光廷瑞替父伸冤,給事中方士亮具疏求平反,得到黃道周支持,“得旨昭雪”,恢複原官銜,又授光廷瑞以內閣中書之職。[7]

馬其昶稱其所本為《桐城軼事》,以及左光先的《野史辨誣》,前者“記被誣下獄及昭雪事甚詳”。這兩件材料,我都不曾眼見。比之於光時亨曾降李闖的眾口一詞,馬其昶一家之言有些單弱,我們未必立刻加以采信。但這種在同一件事上南轅北轍、截然相反的敘述,提醒我們充分注意明末曆史的複雜性。

如楊士聰所說,在南方,“北來諸臣”背負了沉重壓力,身陷白眼之中。這處境,固然源自一種極端化的倫理道德話語(後麵我們再具體討論),但也要看到,北京陷落後發生的許多事,對明末的精英階層構成很大打擊,使他們倍感顏麵掃地,難對世人。

《甲申朝事小紀》開列了投降李闖的明朝官員詳細名單,具其姓名及所授官職。那是一份相當長的名單,我逐個數下來,總計一百四十五人。其中分三種情形:迎降擁戴者、接受大順委任者、得錄用而未授職者。[8]《平寇誌》也寫到大致相同的情形和數目,隻是未曾具體列出每人姓名。[9]

北京落於李自成之手後,投降確實成風。《明季北略》“內臣獻太子”條記:三月二十日,也即城陷第二天,李自成從太監處搜得藏匿的崇禎諸子,太子與李自成交談時先提了三點要求,然後又講了這樣一句:“文武百官最無義,明日必至朝賀。”果然,次日接受朝賀時,趕到者多達一千三百餘人。“自成歎曰:‘此輩不義如此,天下安得不亂!’於是始動殺戮之念。”[10]又一條記道,二十三日投順者點名,發現幾個已經“削發”(出家免禍)的官員赫然在列,乃“令人盡拔其餘毛,詈雲:‘既已披剃,何又報名?’”李自成對劉宗敏、李過、牛金星等說:“各官於城破日,能死便是忠臣。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削發之人,不忠不孝,留他怎的?”[11]作為勝利者,出於自身利益,李自成確實需要從舊朝官吏中錄用一些人,為其服務。但他對於厚顏如此的降附者,反感遠多於欣賞。《平寇誌》敘述首輔魏藻德晉見時情形:

首呼魏藻德,叩首膝行前。自成起旁揖之,詰曰:“若受特恩,為何不死?”藻德哭曰:“方求效用,那可死?”自成、金星皆笑。藻德叩首求試,自成揮起之。[12]

李自成的態度,根本是奚落、戲弄與蔑視。

李自成規定,三月二十一日為百官朝賀日,如打算歸順,於這一天“投職名”報到。《明季北略》說:

百官報名者甚眾,以擁擠故,被守門長班用棍打逐。早起,承天門不開,露坐以俟,賊卒競辱之,竟日無食。有雲:“肚雖饑餓,心甚安樂。”[13]

闖軍剛剛入城,眾官懼朝服冠帶惹禍,紛紛銷毀。到三月二十日,得到令百官投職名的消息,又後悔莫甚,倉猝間爭相前往戲班子搶購戲服,致一頂戲冠之價陡至三四兩銀子。這樣,第二天才得以“各穿本等吉服入朝”。其中有個楊枝起[14],得到赴部授職通知,行前對家人眉飛色舞道:“我明日此時便非凡人矣。”他因此得外號“不凡人”。楊枝起的表現,並非個別。“新授偽官皆繡衣,紅刺謁客,交錯於途。”[15]揚眉吐氣、奔走相告,至為京城一景。

倘以上列諸事,述者或係轉抄,非得之親見,那麼我們來看一位目擊者的記敘。複社名流、無錫監生顧杲,當時正在北京。他在《一席記聞》中,從一個無錫人的身份,寫了四位同籍者的表現,並特別聲明所寫為“予之目見耳聞者數事”。此四人,一是兵部職方司主事秦汧,最後那段日子裏,他受守城之命,三月十八日九城俱陷時,正在城上,忽見李自成在眾降官“導迎”下走來,其中還有一位與之同年的朋友。秦汧當即跪地,報上官職,口稱“恭迎聖駕”,卻沒人搭理他。“汧又高聲大喊。時兵馬之聲,如風雨驟至,汧雖高聲大喊,賊終不問。”另一位無錫人,秦汧的姑父、翰林學士趙玉森,三月二十日趕到禮部主事王孫蕙寓所:

涕泗交零,曰:“予受知崇禎固深,然國破家亡,實其自作之孽。予將捐性命以殉之,理既不然,將逃富貴以酬之,情亦不堪,奈何?”孫蕙曰:“方今開國之初,吾輩當爭先著。”玉森曰:“甚合吾意。”遂同詣賊報名。

他們在報名處,遇見第四位無錫人,禮部主事張琦:

遇張琦拱手而不言,琦曰:“無棄故人,老夫尚可揚塵舞蹈。”因與俱焉。

正走著,忽然看見前方秦汧的背影:

急呼與語。汧曰:“吾決計已久,慮無同誌,得諸公共事,宦途不患無幫手,況趙姑夫尤休戚相關者乎。”握手大笑,揚揚而前,不複楚囚相向矣。

故事還沒完。“既至,孫蕙獨有所奏,三人皆愕然。”原來王孫蕙棋高一招,預先備好表文,且保密,以防仿效。趙、秦二人不免心有惱恨,多虧張琦勸道:“勿以小嫌而傷同氣。”“由是趙、秦皆不言。”[16]

為求證顧杲這段記敘得之親見,而非耳食,筆者做了些許考據。顧杲自述其城陷後經曆:“城外無可藏身,賊初入城,尚不妄殺,予因得俯仰於其間,更伺吾邑之列士大夫者。”亦即,借居在某位無錫籍官紳家中。起初,我曾設想這位無錫籍官紳或許就是王孫蕙,卻又覺情理上不通,遂予放棄而另行搜求。後來,終於在《平寇誌》裏發現一條線索:

及都城隱,孫蕙偕同裏秦汧、趙玉森、張琦等至馬世奇寓,謀謁賊,世奇不可。[17]

進而又從《明季北略》看到:“公弱冠,即受知顧端文公”[18],至此豁然得解。馬世奇,崇禎四年進士,時任左庶子。他不但同為無錫人,關鍵在於他是顧杲祖父顧憲成的門生;“端文”,即顧憲成死後諡號。以這層關係,顧杲城陷後“俯仰於其間”之地,當為馬府無疑。換言之,三月二十日,顧杲在馬家親見王孫蕙一行前來動員馬世奇參加他們的投降行動,而遭拒絕。至於馬世奇,他在拒絕投降後次日自縊身亡,後來受到弘光朝廷的表彰,得諡“文忠”。

順便說一下,王孫蕙對於藏在袖中的那篇奏章,很下了一番功夫,可謂得意之作。中有佳句:“燕北既歸,宜拱河山而受籙;江南一下,當羅子女以承恩。”一時盛傳。宋企郊傳達了李自成的評價:“主上以公表及周庶常草詔,可作新朝雙璧。”[19]“周庶常”指周鍾,其《勸進表》也寫出了漂亮的頌詞,稍後我們可以欣賞。

三月二十三日,崇禎遺體收殮入棺,陳放於東華門某庵,命明朝官員前來告別。文秉《烈皇小識》述其場景:

諸臣哭拜者三十人,拜而不哭者六十人,餘皆睥睨過之。[20]

“哭拜”,表示對死者仍守君臣之分;“拜而不哭”,則是既不願落得忘恩負義的罵名,又忌憚開罪新統治者、引火燒身;至於“睥睨過之”,當然是清楚地表示與舊主一刀兩斷。第一種人僅三十位,第二種六十位,而第三種多到不必計數,以“餘皆”二字括之。我們難以確切說出明朝京官總數。從《憲宗實錄》中看到,成化二十三年七月乙卯,亦即朱棣忌辰那一天,於奉先殿舉祭,點名後發現“文武官不至者一千一百一十八員”。[21]前麵所引《明季北略》,也稱三月二十一日在承天門投順的人數,有一千三百多;而“廿三辛亥諸臣點名”一條,又有“百官囚服立午門外,約四千餘人”[22]之句。可見明朝京官是個相當龐大的群體。他們當中,隻有三十人做到仍然效忠崇禎皇帝,六十人願意承認曾經是崇禎皇帝的臣屬,餘下的,全部“睥睨過之”了。

這比例有些驚人。

在中國,投降屬於醜行,一般認為投降者多是些品質低劣或駁雜的人。然而甲申之變,人們發現並非如此。降附名單中不少人,曆來“遇事敢言”、“有直聲”,清議甚佳,乃至是東林、複社名士。例如陳名夏、周鍾、侯恂、龔鼎孳、魏學濂、張家玉、方以智,包括前麵曾經提過的楊枝起。在盛行以名節論是非的明末政壇,這令人大跌眼鏡,構成十足的反諷。到弘光間,過去一直作為“小人”而被打壓的阮大铖之流,對此如獲至寶,以“順案”之名(以李自成號“大順”及諸臣投順,一語雙關)打擊報複,雖屬借題發揮,卻也有根有據。

侯恂,河南歸德人,明末四公子之一、《桃花扇》主角侯方域之父,前戶部尚書、東林耆宿,名將左良玉所以政治上傾向於東林,就是因為曾受侯恂提攜。他於崇禎九年(1636)因失職而下獄;三月二十日,闖軍克京翌日,他便和另一罪臣董心葵自獄中放出,二人“備言中國情形及江南勢要,自成大賞之”。二十三日午門點名,眾降官“囚服立午門外”,“日晡,自成出,據黼座”,侯恂則作為投誠模範,與大順諸要人牛金星、劉宗敏、李過等,登上午門、“在主席台就座”了。[23]他在大順政權中的官職是“工政大堂”[24],等同明朝的工部尚書。然《甲申核真略》有獨家之說,稱闖軍欲用侯恂為侍郎,“恂不肯,要以大拜,賊即許之,俟東征旋師如約”,即等李自成從山海關班師後正式舉大拜之禮,末了,“賊敗歸西走,因不果”。[25]楊士聰既以親曆者身份述之,我們便引在這裏備聞。但這一材料隻涉及侯恂是否正式授職,不涉及是否投降,後一事實還是不變的。

陳名夏,南直溧陽人,崇禎癸未(1643)會元、探花,官編修,兼戶、兵科都給事中。他是複社大才子,歸降李闖後,仍授編修。有關他的投降,《明季北略》講了一段曲折故事。城陷後,陳名夏匿於其北京小妾娘家。得知崇禎煤山自縊凶信,幾次自殺,都被小妾一家解救。之後,潛出逃遁,途中被闖軍抓獲。不料,審訊他的闖軍王姓刑官,原係山西諸生,昔時南遊受困,在溧陽遇到陳名夏,陳留其一飯並贈程儀少許。此事與其人,陳名夏早已忘卻,王某卻銘記在心,此時邂逅,即刻相認。陳因而免禍,但“涕泣求去”,王某卻說:“先生大名在外,去將安之,留此當大用。”陳堅不從,悄悄溜走,途中又遭俘獲,陳自稱係被王某所釋,於是送回王處。這次,因王某薦舉之故,被授編修;其間,又因有親戚打著他的名號,得王某寬刑減罪,“於是陳通賊之名大著”。而陳名夏對所授“偽職”終不肯就,“日夜求歸”,王某拗不過,“乃贈其行貲,陰護出城,故陳歸最早”。計六奇說,故事得之“北來一友,述之甚詳”;同時又表示,這與一般所知究竟大相徑庭,“未敢擅為出脫也,姑附所聞,以俟公論。”[26]即便陳名夏降闖之事存疑,他於弘光元年從“從賊案”脫身,跑到河北大名府降清[27]卻是千真萬確。他是清朝的第一任吏部“漢尚書”,後至“宰相”(弘文院大學士),為清初“南臣領袖”。

魏學濂,浙江嘉善人,東林巨擘魏大中次子。他一家在明末聲望極高,海內景仰。乃父英名不必說,即其兄長、魏大中長子魏學洢,也被目為人間楷模。魏大中獄中慘死後,魏學洢領得父親屍體,千裏“扶櫬歸,晨夕號泣,遂病。家人以漿進,輒麾去,曰:‘詔獄中,誰半夜進一漿者?’竟號泣死。崇禎初,有司以狀聞,詔旌為孝子”。[28]魏學濂本人到甲申之變前,也都高風亮節,“有盛名”[29],曾在崇禎元年從浙江徒步至京上訪,伏闕訟冤,血書上疏,致“天子改容”[30],對推動東林黨冤假錯案平反,有重大貢獻。李自成逼進京師,他屢有建言,引起崇禎重視,特別召見,準備委以重任。“無何,京師陷,不能死,受賊戶部司務職,頹其家聲。”[31]《平寇誌》、《甲申朝事小紀》等,都明確記載他就任大順“吏政府”司務,後來官方《明史》也采取了這一說法。但其降附經過,撲朔迷離,諸說竟至懸殊。一說城陷後魏學濂與陳名夏、吳爾壎、方以智相遇於金水橋,大家商議以死報先帝,魏學濂反對,說:“死易爾,顧事有可為者,我不以有用之身輕一擲也。”並說出了太子等尚在,自己所聯絡的真定、保定義師“旦暮且至”這樣的理由。後傳來太子被捉並遇害的消息,而所約義師遲遲不至,於是,魏學濂賦絕命詩二首而自縊。這段敘述,毫未提及降附之事,此為“未降說”。然而,《明季北略》同時也錄述了截然相反的說法。例如《忠逆史》:“學濂初聞賊急,有老仆經事大中(自魏大中時即為魏家仆人),勸主人盡忠,勿負先老爺一生名節,學濂唯唯。先以事遣此仆歸,遂率先投款。初改外任,以韓霖薦,留用,授偽戶政府司務。”《北回目擊定案》則描述了魏學濂做“偽官”的情狀:乘一頭驢,“穿偽式黃袍,負一偽敕,在草場閱芻,指揮得意。”[32]除上述敘事外,彭孫貽《平寇誌》亦陳有具體經過:

學濂與山西解元韓霖同受天主教,霖薦學濂於金星。學濂廷謁,金星曰:“汝是忠孝之家,必當錄用。”引見自成,再拜曰:“小臣何能,不過早知天命有歸耳。”授戶政府司務,學濂獻平兩浙策。[33]

情節相距甚遠,紛紜難定。而《甲乙史》獨有一說:

甲申四月三十日丁亥,庶常魏學濂自縊。學濂素負誌節,一時墮誤,知愧而死,亦愈於顏求生者矣![34]

亦即,既非未降,亦非降後洋洋得意,而是在糾結苦痛中自盡。計六奇認為此說較為可信,“實為學濂定論也”。《明史》最終也采納這一說法,“既而自慚,賦絕命詞二章,縊死。去帝殉社稷時四十日矣。”[35]

龔鼎孳,南直合肥人,兵科給事中。文名極高,《清史稿》稱他“天才宏肆,千言立就”[36],與錢謙益、吳偉業並為清初詩文“江左三大家”。崇禎末,他以青年才俊亮相北京政壇,姿態激進,揮斥方遒,連劾重臣,雖因此身陷縲絏,卻也名聲大振。李清《三垣筆記》,對崇禎一段涉筆最多的三四人中就有龔鼎孳,我粗粗統計,不少於九條,可見他的活躍。但對於這個活躍的身影,李清明顯不以為然。我們曾講過,李清反感黨爭,而龔鼎孳正好是一個黨爭積極分子。李清筆下的龔鼎孳,基本是一種形象:上躥下跳,挑撥離間,唯恐天下不亂。李清提到同僚傅振鐸一句話:“凡招權納賄,言清而行濁者,雖日講門戶,日附聲氣,而亦真小人也。”[37]蓋即借指龔鼎孳。這且不表,李自成占領北京後,龔鼎孳降附;由於過往的政治姿態,也由於極高的才名,他成為投降者中必被提及的一個代表。四個月後,馬士英在南京奏《請誅從逆疏》,所舉第二個例子便是龔鼎孳,而且是僅有的兩個被描述了具體情節的例子之一(另一個是周鍾)。說到這情節,也確實匪夷所思。馬士英寫道:

龔鼎孳降賊之後,每見人則曰:“我原要死,小妾不肯。”小妾者,其為科臣時收取秦淮娼婦也。[38]

聽起來根本像是借口,因為很難想象,如此大事能為一介小妾所左右。不過,這小妾並非尋常之人。她名叫顧媚,人稱“橫波夫人”,原是秦淮河畔頭等名妓,《青樓小名錄》引袁枚語:“明秦淮多名妓,柳如是、顧橫波,其尤著者也。”[39]她於癸未年(1643)歸於龔鼎孳,從此專寵。閱孟森《橫波夫人考》,不覺為其所述訝然:

芝麓(龔鼎孳號)於鼎革時既名節掃地矣,其尤甚者,於他人諷刺之語,恬然與為酬酢,自存稿,自入集,毫無愧恥之心。蓋後三年芝麓丁憂南歸,有丹陽舟中值顧赤方,是夜複別去,紀贈四首,中有“多難感君期我死”句,自注:“赤方集中有吊餘與善持君(顧媚歸龔後,龔號之曰善持)殉難詩”雲雲。生平以橫波為性命,其不死委之小妾,而他人之相諷者,亦以龔與善持君偕殉為言,彌見其放蕩之名,流於士大夫之口矣。[40]

原來竟非借口。在龔鼎孳,已然“生平以橫波為性命”。顧不讓他死,他就因她不死,且毫無愧色,每在詩文中“恬然”論之,對別人的諷刺,輕鬆答以“多難感君期我死”。難怪他會逢人就說“我原要死,小妾不肯”;這話別人以為無恥,龔鼎孳自己卻沉浸在“多情”之中。我們不知道該說他特立獨行,還是放蕩墮落。總之,他和陳名夏一樣,先降闖(“以鼎孳為直指使,巡北城”[41]),複降清;入清後官也做得很高,至刑部尚書。

說到降附,最出名的還是周鍾。

周鍾,南直金壇人,“金壇名士,複社之長”[42],在複社中地位與楊廷樞相埒,名氣大得不得了。周家為本地望族,出過不少人物,“同祖七進士”[43],舉家先後七人進士出身,簡直是高產。奇怪的是,這些人形形色色、雜然不一,致有“俱以美錦而多染糞穢”[44]之譏。他的伯父周應秋、周維持皆為魏忠賢門下走狗,尤其周應秋,天啟末年任吏部尚書,係閹黨首要分子。周鍾本人與其從兄弟周鑣,反而是複社中堅,均以“聲氣”重於當世。然而北都淪陷,庶吉士周鍾卻成為最徹底的投降者。馬士英《請誅從逆疏》不過六百字,卻有一半筆墨花在他身上:

而又有大逆之尤者,如庶吉周鍾,勸進未已,上書於賊,勸其早定江南。又差人寄書二封與其子,一封則言殉節死節;一封則稱賊為新主,盛誇其英明神武,及恩遇之隆,以搖惑東南。親友見之,無不憤恨,立毀其家。昨臣病中,東鎮劉澤清來見,誦其勸進一聯雲:“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又聞其過先帝梓宮之前,揚揚得意,竟不下馬。微臣聞之,不勝發指![45]

馬士英雖與阮大铖狼狽為奸,但以上列諸事卻非他所捏造,而為多書共載。周鍾《勸進表》,有些書如《平寇誌》、《丹午筆記》所錄,比馬士英疏中還多一句:“獨夫授首,四海歸心。”[46]獨夫,當然指的是崇禎皇帝。《勸進表》和《下江南策》,這兩個文本肯定存在,惟是否出周鍾之手還有異說。我們所見的辯誣,來自周鍾伯父周維持和胞弟周銓。他們說那兩個東西全是周鑣偽造:“鑣、鍾兄弟成隙,鑣……偽撰《勸進表》《下江南策》以誣鍾。”[47]由此我們對周家內部的混亂加深了印象,也正因此,對周維持、周銓的辯護也不敢輕易相信。此外,還有人主動與周鍾爭“著作權”,此人就是龔鼎孳。他不平於《勸進表》歸於周鍾名下,因對人說:“表文皆我手筆,介生想不到此。”[48]又,《甲申朝事小紀》載周鍾又為李自成起草過《即位詔》,編者收錄書中時改題《闖賊李自成僭位詔》,並在旁邊添注“係周介生筆”。中雲:

茲爾明朝,久席太寧,浸弛綱紀。君非甚暗,孤立而煬蔽恒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49]

其文真偽不得而知,但上述對明朝政治的評論,卻頗中鵠的。周鍾降附經過,《平寇誌》述說最詳:

庶吉士周鍾,寓王百戶家,百戶約同死,鍾未應。同官史可程、朱積、吳爾壎等並詣鍾,邀入朝。百戶挽鍾帶,不聽出,絕帶而行。[50]

由於周鍾名氣太大,對於他的歸順,闖軍很有喜出望外之感:

金星至,見鍾呼曰:“此周介生先生乎?”命作《士見危致命論》,即薦之自成。鍾欣然自得,每誇牛老師知遇。[51]

牛金星的仰慕,使周鍾有特殊優待。降附諸官,一律隻準騎驢,獨周鍾“揚揚然乘馬”,“屢過大行梓宮前,揮鞭不顧,同輩皆腹誹之。”《明季北略》的描述也是如此:

賊中深慕其名,呼為周先生,《勸進表》實出其人,逢人便誇“牛老師極為歎賞”……同館多含涕忍恥,幾幸生還,惟鍾揚揚得意,乘馬拜客,屢過梓宮,揮鞭不顧,一時輩中猶腹誹之。[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