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著亦各有記載。如《爝火錄》卷二記,甲申年五月,“蘇州楓橋一帶,米牙斛腳千群,推官倪長玕部署之,練充鄉兵,防守滸墅,馴其驕悍,消叢聚。”米牙,即米行;斛腳,乃米行腳伕,在最底層,跡近所謂“流氓無產者”,且群體特征突出,極易“叢聚”。至今蘇州倪家弄口猛將堂東牆,存有《奉憲禁斛腳多勒陋弊碑記》,康熙三十一年八月立,文字多剝蝕,然自碑名中“多勒陋弊”四字,可略知其意而領略“斛腳”之“驕悍”。倪長玕用組成鄉兵的辦法,來消除為亂的潛質。不久倪長玕他任,接替者另搞一套,致“斛腳”們“遂相聚思亂,民皆逃徙,勢甚岌岌”,上級隻好仍讓倪長玕管事,後者“曉以大義散解之,一境始安”。[64]又如《平寇誌》記,乙酉年二月,福建汀州民變,由諢名“閻王豬婆”的人領頭,“盤踞蕪子湖,劫掠橫行”。巡撫張肯堂派寧化知縣於華玉招撫,“既往,賊橫,幾不免”。不過,於華玉仍設法予以說服,帶著幾百人回來。張肯堂將其改編,“命華玉率之勤王”,但走到浙東就“各散去”。[65]
七
考諸以上,我們發現南北民心應無不同。說來,南北百姓皆苦,且各有所苦。曩者多以為南方自然條件好,物產豐盈,日子較北方好過。客觀而言,確有此差別。然而卻有些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北方貧瘠,生存倍艱,不過要看到,北方民眾的經濟負擔較南方輕很多。黃宗羲說“今天下之財賦出於江南”[66],這是強調的語氣,不能理解為北方百姓不出賦稅徭役。不過,明朝財賦泰半落在東南人民肩上,大概是不錯的。那條大運河為何是明朝生命線?即因賴此東南錢糧才源源北上,為朝廷輸血。如謂北京乃明朝心髒,大運河便是使它維持搏動的血管。自朱棣遷都北京以來,大運河從東南瘋狂吸血二百餘年,每位東南百姓一年勞作的果實,“解運至於京師者十有九”[67]。東南人民除了貢獻糧食、鹽、棉花、絲織和庫銀,甚至要從收到運一條龍負責到底。例如貫穿整個明朝,蘇鬆常嘉湖五府承擔的“白糧”,不僅“全征本色”,且“民收民解”,費用驚人,沿途要受各關津閘壩官吏的勒索,支付纖夫費用,支付特殊情況下的臨時轉運、賃屋等費,經常遭到各地流氓地頭蛇劫奪與敲榨,趕上惡劣氣候也會造成額外損失……不一而足。最終加以核算,我們來看一位學者的研究:
史稱萬曆年間吳江縣“大率費米六石有餘,始完正米一石”。及至崇禎年間的官方報告,亦指出每船自起解至製銷需“費至一千五百兩”,平均每石費用為三兩,按當時法定的一般糧價折算約為六石左右。如果再把解戶因途中漂損而賠納的部分計算在內,那麼總的費用當然就更加浩大了。例如萬曆年間鬆江府有一位名叫宋憲的解戶,因糧解“半遭沉溺,半為歇家侵漁”,一般之使費竟“負官稅幾二千金”,亦即共虧欠二千兩,平均每石耗費高達四兩,約折算為八石左右。[68]
可見南方條件雖較北方為佳,而若將沉重負擔考慮在內,一般人民的景況也並不寬裕。
對明末北方多處爆發農民起義,史家往往提及極端化年景。如:“歲儉,無所得食,遂群聚為寇。”[69]“崇禎二年,秦大旱,粟騰貴。”[70]“草根木皮盡,人相食。”[71]北方自然條件差,較易遭遇極端化年景,南方一般較少。不過戰亂背景下,這種事情也同樣在南方出現,辛巳年(1641),張獻忠圍困下的桐城,便“城中食亦匱,多餓死,或割死人肉以為食”。[72]
但很奇怪的,大動亂卻隻從北方湧起。《平寇誌》載,短短一二年內,發生在陝西的起義,“其有名目者”(已闖出名頭的),即有紫金梁、滿天星、蠍子塊、老回回……“凡二十四家”,晉、豫兩省則有英王、王鎮虎、朱溫、趙令君……“凡三十八家”;又說“賊盡響河北”[73]亦即影響遍及河北全境,非以“蜂起”則不足以形容。而南方雖有零星事件,卻始終未顯燎原之勢;相反,以我們前麵舉到的幾例,倒有些虎頭蛇尾,草草了事,官府輕易即予擺平。更有甚者,南方民眾對於南下的北方造反者,一般不表支持,反而排斥、抵製,乃至與官府、官軍聯手打擊。在北方,造反者所到之處迎附蜂起,常常裏應外合。甲申國變後,趙士錦一行逃離北京南還,北方沿途多是乘亂而起態勢,一過淮河,情形立變,由此以迄東海,州縣居民紛紛組建鄉兵,嚴防死守,欲將“賊寇”堅拒門外。前述桐城民眾對張獻忠,也持敵意。眾多史述顯示,李自成、張獻忠在南方各地(荊楚至江浙,以及四川),難以聚集在北方的那種“人氣”;南方民眾與他們的關係即便不是排斥的,也在心理上表現疏離狀態。
這豈不有乖“邏輯”?既然南方民眾生存也很逼仄,所受壓榨或且過之,一樣苦大仇深,為何不與北方民眾同仇敵愾呢?“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74]依照階級鬥爭學說,解釋不通。
除了階級鬥爭,有別的解釋。民風大概就是一種可能的解釋。一般認為,北人剽悍,南人柔弱。南人缺少北人那種孤注一擲、好勇鬥狠的氣質,比較懦弱,比較膽小,容易息事寧人。以此性格,不光慎於“舉事”,連“從亂”也不大敢。這種地域之見,通俗易懂,又似乎總能驗之於日常見聞,因而彈此調者曆來不少。
事情如截止於乙酉年五月,我們或許隻能將原因歸結於南人心態及秉性。到那時止,東南民眾看上去隻是一副忍氣吞聲、得過且過的樣子,麵對橫征暴斂、侵奪搜刮乃至洗劫焚掠,敢怒不敢言。北方造反者明明已經創造了濃厚的反抗氣氛,他們居然也不順勢而動,加入暴動洪流。這不是民風柔弱、膽小怕事,是什麼?
然而,我們需要等候曆史翻到下一頁。
當清兵攻下南京,進而向東南腹地拓展時,出現了令人震撼的情形。這支關外鐵騎,從占領北京到向冀、晉、陝、豫、魯,亦即整個黃河中下遊北中國的推進,很少麵臨抵抗。抵抗在此,主要看民間行為,而非正規武裝力量。因為明朝官軍勢力已在“大順”掃蕩下,或逃或降,基本絕跡,如果發生抵抗,隻能靠當地民眾。然而,很少看到這種記錄。素來認為剽悍、尚勇的北中國人,比較安靜地接受了異族占領和統治,連推行種族歧視的“薙發”政策時,北方亦是波瀾不驚。反而在南方,尤其普遍認為民風軟弱的江浙一帶,滿清卻遭遇殊死抵抗,其慘烈、壯闊,二千年來無匹。
讀這段曆史,讓人困惑。同是中國人,為何南北兩地對滿清占領,反應懸殊?又為何身材孔武、性格亦更剛猛的北方民眾帖然以從,而從體力到性格都偏弱的南人,反倒爆發了巨大抵抗能量?倘執著於民風論,對此或許永遠想不通。我後來體會到,事情當在別的層麵,與民風無關。換言之,我們不把滿清在北方進展順利,視為北方民眾怯懦的結果;也不認為南人在抗清中的奮不顧身表現,可以將曆來的南人柔弱、北人剽悍這種看法加以顛倒。一般來講,北人勇鷙,南方民風偏軟,是客觀特點。明清代際南北民眾的表現,所以各反其常態,並非民風有變,而是別有原委。
拆解答案之前,我們先對東南抗清情形,取得直觀的了解。
八
南方的抵抗,不限於少數人或個別群體,而有上下一體、不分階層的全民性。且極具恒心與韌性,前仆後繼,幾年內,江、浙、皖、閩四地均可稱“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為便於觀察,我們挑選兩個比較完整、集中的事件,了解其情形。
揚州陷落,是一大標誌,就此宣告清兵南侵事態不可改變,當時人們對此已非常清楚。乙酉年五月十三日,揚州消息傳至嘉定——同日,趙之龍、錢謙益等在南京議定向滿清投降,而朱由崧、馬士英等已逃離,嘉定人尚不知也——他們僅從揚州陷落消息,即預測到前景,而有組織鄉兵之議。從一開始,這就是民眾的自發行為。知縣錢默想溜之大吉,“百姓遮道止之,乃聽十民議,按籍抽丁,以備他變。”[75]他們攔住縣官,迫使他行使應有的職責。按籍抽丁,就是家家戶戶出人,全民皆兵。之後暫時平靜,三十日,錢默還是逃走,鄉兵一度散去。六月初四,清兵到嘉定,明朝吳淞總兵吳誌葵每有騷擾,群眾則尚未采取明顯行動。閏六月十二日,滿清下達薙發令,“至縣,遠近大嘩,始謀舉事矣。”[76]十三日,“人心愈憤”:
市上大呼曰:“安得官軍來,為我保此發膚!”苟有倡義者,即揭竿相向矣。於是諸鄉義兵,不約而起……六裏內一呼響應,動以數萬計,無不地自為守,人自為戰者。[77]
昆山也同日起義,殺掉滿清委派的縣令。起義民眾還主動攻打太倉,所以如此,因為那裏在一些士大夫表率下,“城中無不辮發者。四境之民怨之。”[78]
嘉定抗清,確實是典型的民間自發現象。這體現於兩點:一、有極大廣泛性,“動以數萬計”。二、明顯帶著民間自發現象的特征或局限性——缺乏組織,效率較差,又不計代價、不問後果,隻靠一腔熱血,激情使然。以下描述,便顯現了這一點:
七月初一日庚戌,追擊李成棟於婁塘,鄉兵會者十餘萬人。成棟分騎力戰,鄉兵皆潰,遂屠婁塘,與太倉合。時,會兵磚橋東,不下十餘萬人,奈諸鄉兵本村農烏合,推排擠塞,紛呶如聚蚊,多適為累。北兵每戰必分左右翼,鄉兵不識陣勢,名為蟹螫陣。[79]
情形可悲,乃至可笑。不過,這種“村農烏合”、雜亂無章、“多適為累”的麵貌,這種以芻蕘之輩而敢然與野戰軍接殺、螳螂奮臂般的反抗,正好凸顯了東南抗清的民眾自發性。
再看兩個單獨的鏡頭。
閏六月十八日,清兵李成棟部進攻羅店,在一條河邊,與當地鄉兵遭遇:
與鄉兵隔水語曰:“棟等不過奉命守吳淞,與羅店初無仇釁。今假道歸婁東,幸諸君寬其一麵。”鄉兵支某、陸某等戟手罵曰:“汝曹檻羊牢豕耳。莫作此想。”[80]
羅店距吳淞不遠。過去筆者母校在此辦有農場,某年深秋,我曾隨全班前來務農兩周。其野渡舟橫、衰草萋萋的水鄉景象,至今在目。今睹此文,羅店記憶油然喚起。兩相對照,頗訝於那樣柔靜的地方,也曾有性情如此剛烈的農夫。“檻羊牢豕”,不僅罵對方為牲畜,而且是被關起來、因而死定的牲畜。
不過,支、陸二農夫雖然豪氣幹雲,卻尚不能與一個名叫朱六的同鄉相比:
有清將一人,失其姓名,身長八尺餘,麵色如鐵,乘馬押陣,偶失隊。鄉兵朱六,於道傍登溷邊,北將單騎過其前,不意中突出抱之,同墮河中。北將倉卒拔刀,未及出槊,朱六用兩手緊束之,疾呼求救。鄉兵聞呼聲甚迫,亟返視,見朱六正與北將相搏,濺水如濤山浪屋,大笑。爭下水擒之,立刻梟斬,首級奇大,幾如五升碗。[81]
從名字一望便知,這是最普通的農民。明代這種階層的人,一般有姓無名,所謂名字,不過以排行代之。注目以上場景,我們不免要想一個問題:這位很可能大字不識的農民,究竟哪裏得來一種精神,使他迸出驚人勇氣和力量,敢於撲向如此健碩的勁敵?
真正大出意外的當數清兵。他們入關以來,所向披靡,一帆風順,或許已習慣於受降。偏偏來到江南,這些吳儂軟語、身形苗條、傳說中膽小如豆的“蠻子”,反而誓死不從。從閏六月中旬到八月中旬,清兵用了兩個月,反反複複,才算敉平。
一旦到手,就開始屠城。
屠城之事,入關前他們常幹。努爾哈赤時期,對於所攻之城素事燒殺。不降殺,降亦殺;或洗擄一空,焚城而去。所以如此蓋因當時女真形態未脫原始,征伐目的惟在財帛子女。這種情況到皇太極時,隨著滿清萌生入主中國之念而發生改變。1631年,圍攻大淩河城,守將祖大壽抵抗極頑強,後送養子祖可法至清營為人質,一見麵,諸貝勒即大為不解問道:“爾等死守空城何意?”祖可法回答,是因有遼東永平等處降民遭屠戮的前車之鑒。對此,嶽讬貝勒當即表示:“遼東之事我等不勝追悔”[82]。過了二個月,嶽讬向皇太極建言:“先年克遼東、廣寧誅漢人拒命者,後複屠永平、灤州,以是人懷疑懼,縱極力曉諭,人亦不信。”建議為使“人心歸附”“大業可成”,拋棄屠戮舊習。皇太極“嘉納之”。[83]之後,滿清確實一洗陋習,其下北京、南京後的表現,可圈可點,在冀、晉、魯、豫、陝等北方各地,亦罕有劣跡。在它,自然想努力扮演仁義之師,客觀上卻亦因所到之處未遭抵抗。一旦膽敢抗拒,就絕不手軟,而故伎重施。四月在揚州,發生了入關後第一次屠城慘案。眼下,則輪到嘉定。
揚州之屠,主要是洗劫,在這自古繁華之地一逞獸性,恣意淫搶。嘉定之屠,更多出於報複、泄憤,以懲其士民之不降不順,非殺盡而後快:“肆其殺掠,家至戶到,雖小街僻巷,無不窮搜,甚至亂葦叢棘中,必用槍亂攪,知無人,然後已。”屍體遍野的同時,還有個怪現象,每具屍體“皆傷痕遍體”。何以如此?“此屢斫使然,非一人所致也。”原來,人雖已被殺死,卻還會有兵卒隨時在已經“寂然不動”的屍體上再砍幾刀。這顯然超越了殺戮本身,成為非理性的宣泄。滿城之中,“刀聲砉砉然,達於遠邇。乞命之聲,嘈雜如市。”“斷肢者,血麵者,被砍未死、手足猶動者,狼藉路旁,彌望皆是。”最後,河道裏屍首水泄不通,船篙竟無可下之處,白花花的人體脂肪浮滿河麵[84]……這樣的屠城(之前城外鄉間的殺戮不計在內),七月初四、二十六日、二十七日一共進行了三次,史稱“嘉定三屠”。
九
略早,常州府江陰縣已發生更加可歌可泣的抵抗。
較之嘉定,江陰的不同在於,抵抗得到一定的組織。兩位明朝低級別官員(典史)陳明遇、閻應元,先後擔任領導者。一般民眾,也較有秩序意識,許多問題事先有商議,議後能遵行。大家決定,“其老弱婦孺與不能同誌者,宜速去”;轉移老弱婦幼後,“城門盡閉”,逐一討論守、戰、不同隊伍的服色與旗幟、聯絡外援等事項。決定啟發官府庫藏封條,將錢物用於抵抗運動;一旦發現不夠,有個叫程壁的徽商立刻捐出三萬五千兩。這樣,江陰得以比較迅速地進入軍事狀態,“分隊伍,樹旗幟,鳴金進止”,“集教場”、“填塞道路”、“分途出入”;加強警戒,防範奸細,“燈火徹夜,互為盤詰”,事實上也果然盤獲了間諜,“命拘之獄”。[85]
江陰全民抗戰的氣氛,不特堪比嘉定,且尤有過之。“四鄉居民不約而至者數十萬計。三尺童子,皆以蹈白刃無憾。有不至此,共訐之。”[86]“鹹以效死勿去為念。”[87]“各鄉保鄉兵距城五六十裏者,日入城打仗,荷戈負糧,棄農不顧。不用命者互相攻訐,雖死無悔。”[88]“鄉兵陣伍散亂,進退無節。然清兵所至,盡力攻殺,多有斬獲;即不勝,亦未嚐俯首效順也。”[89]
自閏六月初一起事,這座僅由莊稼漢守衛的城池,清兵久不能下。
(守衛者)合鄉兵二十餘萬人與在城民兵,分保而守。城門用大木塞斷,派十人守一垛。卯時,喊“殺”一聲;午時再派十人,喊“殺”一聲;酉時,仍換前十人,隨宿。夜半,再換後十人更番,周而複始。城下設十堞廠,日夕輪換,安息燒煮。公屋無用者,毀拆磚瓦,使瞽目人傳遞不停……井井有條,絲毫不亂。[90]
清將二都督大怒:“我得北京、得鎮江、得南京,未嚐懼怯,未嚐費力;不要說江陰拳大的地方,就如此費力。”“二都督恃勇,衣三層甲,腰懸兩刀,肩插兩刃,手執隻刀,獨登雲梯”,卻被城上守民“群刺其麵”,一湯姓童子,“持鉤鐮槍,用刀鉤斷其喉管”。[91]
僵持一個半月,七月中旬,滿清以精銳王牌博洛貝勒(他也就是後在福建勸降鄭成功之父鄭芝龍的人),“悉統所部共幾二十萬來江陰”[92]。同時抵達的,還有大炮百門。殺雞真正用上了牛刀。七月十九日,博洛發起攻擊,炮轟整整一周,“炮聲震天,聞二百裏。一晝夜用火藥萬五千斤”[93]。城牆或裂或陷,幾不能保,閻應元亦傷右臂。然每次進攻,卻總被擊退,城牆則迅速修複。守民極英勇,“一人立城上,頭隨彈去,而身僵立不仆;一人胸背俱穿,直立如故。”[94]“大雨;民立雨中受炮,毫無降意。”[95]
其間,恰逢八月十五中秋日。這慘烈的戰場,居然出現遼遠浪漫的一幕:
百姓攜壺觴登陴,分曹快飲。許用(一諸生)仿楚歌,作五更轉曲,令善謳者登高傳唱,和以笙笛簫鼓。時天無纖翳,皓月當空,清露薄野,劍戟無聲。黃弩師鼓胡琴於西城之敵樓,歌聲悲壯,響徹雲霄。外兵爭前竊聽,或怒罵、或悲歎,甚有泣下者。[96]
此情此景,堪為華族自古抗敵史上大美之圖,留載史冊。
不屈,直至八月二十日。這天,清軍又從南京調來重炮二十四門,“較前更大,每舟止載一位”[97],一發炮彈重達二十斤。二十一日,雨勢甚急,清軍發炮猛攻,城上守民見炮火閃亮,即避伏垣內,俟炮聲停頓,複登城守禦。不料,清軍發現這種情況,加以利用,轉放空炮,“煙漫障天,咫尺莫辨,守城者謂炮聲霹靂,兵難遽入”,實際清兵卻潛渡城河,從煙霧中蜂擁突上……江陰終於告陷![98]
“閻應元坐東城敵樓,索筆題門曰:‘八十日帶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萬人同心死義,留大明三百裏江山。’題訖,引千人上馬格鬥,殺無算。奪門西走,不得出,勒馬巷戰者八,背被箭者三。顧謂從者曰:‘為我謝百姓,吾報國事畢矣。’自拔短刀,刺胸血出。”[99]未死,次日被俘,殺於博洛貝勒前。
“陳明遇令閉衙舉火,焚死男女大小共四十三人,自持刀至兵備道前下騎搏戰,身負重創,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100]
城陷,百姓“猶巷戰不已,清兵用火攻敗之。四民(即士、農、工、商)駢首就死,鹹以先死為幸,無一人順從者”。清兵“下令從東門出者不禁,又下令十三歲以下童子不殺”,然合城百姓拒為所誘,“男女老少赴水、蹈火、自刎、投環者不能悉記。內外城河、泮河、孫郎中池、玉帶河、湧塔庵河、裏教場河處處填滿,疊屍數重”。[101]
八十天來,為對付這僅由老百姓守衛的彈丸小城,清軍調集兵力二十多萬,喪失三位王爺、十八位大將[102];所折兵士,據許重熙《江陰城守記》:“清兵圍城者二十四萬,死者六萬七千,巷戰死者又七千,凡損卒七萬五千有奇。”[103]以上僅為戰死數,負傷者還未計於內。而他們的對手,不過是田間陌阡的農夫。這樣一場城守奇跡,古往今來,未之聞也。
八月二十二日、二十三日,清兵大開殺戒,屠城兩天(《明季南略》則說“清兵屠城凡三日,晨出殺人,暮則歸營。”),“滿城殺盡,然後封刀。”幸免者,僅躲在寺觀塔上隱蔽處的五十三人而已。至此,前後八十一天,江陰人以“城內死者計九萬七千餘人,城外死者七萬五千餘人”[104]的代價,替明朝國人表示,中國“不至拱手獻人”[105]。
十
日寇南京大屠殺無人不知,而1645年清兵在揚州、嘉定、江陰連續三次大屠殺,知道的人大概已不多。從當時人口比例講,後者比南京大屠殺有過之無不及。時過境遷,這類記憶卻往往被曆史衝淡。我們重新提及,如果隻為翻翻舊賬,沒有必要;重要的是,從中收取一些新的發現和認識。
重新認識首先從一點講起:揚、嘉、江三次屠城,本都可以“避免”。此話怎講?前麵提到皇太極時滿清調整政治戰略,放棄了屠戮舊俗,公道地說,入關後直至揚州事件前,清兵比明軍、李自成紀律都好,更遑論張獻忠。揚、嘉、江之屠,直接原因都是遭遇抵抗。
反過來,三地遭屠也為我們做了強烈的標記:到1645年夏天為止,滿清入侵的過程,隻在東南引發抗戰,在別的地方都望風順從、波瀾不興。這個要點,我們且將它記下。
次而還有兩個要點:第一,南京投降後,清兵沿鎮江、無錫東進過程中,在很多地方絕無擾民,更不必說屠戮。第二,發生大慘案的江陰、嘉定兩地,亦非一開始即呈惡性對抗態勢,而是因為當中發生一個重要關節。
且看親曆者計六奇的所見:
初三日甲寅,下午,清兵三百餘騎自北而南,穿無錫城中而走,秋毫無犯,觀者如市。
初四日乙卯,五更時分,穿無錫城中走,至傍晚止,約萬人,馬三萬餘匹,奔放縱橫,見者麵麵相覷,寂無人聲。
初七日戊午,下午,清兵到無錫,穿城而過,一夜不息。月夜張買貨物,清將殺四人,懸其首於南、北門禁,城中頗稱秋毫無犯。水陸俱進,水多於陸。
初八日己未,清兵又過無錫一日,舟中俱有婦人,自揚州掠來者,裝飾俱羅綺珠翠,粉白黛綠,亦一奇也。[106]
這幾筆記述,均取自計六奇乙酉年五月日記,非同於傳聞。兩次用了“秋毫無犯”一詞。初七所記“清將殺四人”,味其上下文,被殺者應係清兵中個別擾民者。唯一負麵場景,是初八來自揚州的清兵載豔婦以過。之後,閏六月、七月間,日記也有兩筆關於清兵經過無錫的記敘,皆無劣行,且又一次提到“城中秋毫無犯”[107]。
另外,蘇南抗清雖熾,卻並不僅此一種情形,也有立即投順的。如“常州豎順民旗,至丹徒迎清兵”。[108]“無錫選貢士王玉汝等具肉一百擔、麵一百擔、羊三頭以迎清兵。傳聞清兵惡門神,城中各家洗去,皆粘‘大清萬歲’於門上。”[109]前亦曾提及,太倉城內一律歸順。關於無錫的歸順,計六奇還交代了以下原由。據說劉光鬥(前明朝禦史、大理寺右丞,已降清)致信王玉汝,告以:“師至而抗者屠,棄城而乏供應者火,公有心人,當為桑梓圖萬全。”[110]王玉汝接受了這看法,出麵與清軍溝通。當然,無錫也有不降的一派,他們在顧杲帶領下,入太湖打遊擊。凡已歸順的地方,滿清並未加害,這個事實應予承認。
就連反抗最烈的嘉定、江陰兩地,起初其實也已歸順清朝。這一點,後來有所留意的人不多,抑或為了突出清兵兩次暴行的殘酷,而有意掩蓋。但實事求是起見,我們在此專門強調:起義之前,嘉定、江陰均已歸順。
請看《江陰城守紀》的記述。六月二十四日,清朝委任的知縣方亨到達江陰,當即提出一個問題:
亨曰:各縣已獻冊,江陰何以獨無?耆老出,遂諭各圖造冊,獻於府,轉送於南京,已歸順矣。[111]
所謂圖冊,即包括黃冊(戶籍)、魚鱗冊(土地登記)、稅簿等在內的重要政府檔案,其移交,象征政權交替,而江陰由“耆老”為代表,向新政權交出了這些圖冊,所以說“已歸順矣”。嘉定情況也一樣:
(六月)十四日乙醜,北安撫周荃至縣,取邑篆(大印)冊籍而去。[112]
從手續上說,兩地都已接受和承認新朝統治。其次,從時間來看,江陰起義為閏六月初一,嘉定為閏六月十三日,而一個月前清兵即已出現和經過該地,均未受到反抗。不單如此,滿清向江陰、嘉定都委派了縣令,他們也各自露麵、到任(清朝嘉定縣令張維熙和江陰方亨一樣,六月二十四日到達,因躲避明朝總兵吳誌葵抓捕遁去,於閏六月初六複來),到此為止,兩縣人民均未宣布起義。
事態急轉直下,是因一個十分特殊的導火索:薙發令。
薙發令完全是災難性、摧毀性的,其所造成的軒然大波,怎麼形容都不過分。它在東南一帶觸發的決絕抗爭,僅《明季南略》一書之中,即有形形色色、不可勝數的實例。無錫五牧鎮,一位養魚鷹的薛姓老者“以薙發自縊死”。[113]武進諸生許某,為逃避薙發,整整一年“晝則閉戶,夜半始出”[114],順治三年才被發現。天啟進士、無錫人華允誠,誓不薙發,為此“杜門者三年”,直到被告發,清撫土國寶勸其薙發,“不從”,解至南京,遭毒打,“拔公發幾盡”,仍不從,稱“吾不愛身易中國之冠裳也”,卒見害。[115]無錫泰伯鄉諸生鄒來甫,創下更久的記錄,“不剃發,隱居教授,至康熙初年”。[116]宜興盧象晉為不薙發,不惜裝瘋,還是被識破,“捕置獄中”。[117]名臣徐汧聞知薙發令下,“誓不屈辱,曰:‘以此不屈膝、不被發之身,見先帝於地下。’遂自沉於虎邱後溪死。”[118]複社領袖楊廷樞,“清至不剃發。丁亥四月,時隱山中被執,大罵不屈。”[119]然後被殺……
江陰、嘉定起義,純因滿清強製推行薙發令。就兩個事件本身而言,我們明確給出結論:沒有薙發令,則沒有起義。前麵說過,薙發令下達前,政權已經移交,民眾雖不滿,卻並未拒絕新統治者——尤其是,並不曾出現將拋卻性命以示抗爭的苗頭。薙發令一下,這才民怨沸騰,而至生不如死、忍無可忍。
我們且借江陰起事經過,還原一下過程:在交出地方圖冊後,民眾普遍認為曆史一頁就此翻過——
閏六月朔(每月初一稱朔),方(亨)行香,諸生耆老等從至文廟。眾問曰:“今江陰已順,想無事矣。”方曰:“止有薙發耳,前所差四兵為押薙發故也。”眾曰:“發何可薙耶?”方曰:“此清律,不可違。”
回到衙中,常州府詔文正好送到,當眾開讀,同時命書吏抄成布告,其中有“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一語。這不知是何人得意之筆,大概以為編成這種順口溜有助於“政策宣傳”。可惜效果太強烈,讀至此,抄布告的書吏投筆於地,說:“就死也罷!”方亨正欲鞭懲該吏,現場已當即嘩變,宣布“反了”。二十多天後,對峙中,清兵從城外射來勸降書,所談同樣著重於薙發,稱:“南北兩直、山、陝、河南、山東等處俱已薙發,惟爾江陰一處敢抗違國令,何不顧身家性命耶?”又稱:“爾等係清朝赤子,錢糧事小,薙發為大。”意謂,答應薙發,朝廷即可免除錢糧,“不動爾一絲一粒”。如此勸降,簡直本末倒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第二天,“江陰通邑公議回書”,人們這樣回答:
江陰禮樂之邦,忠義素著。止以變革大故,隨時從俗,方謂雖經易代,尚不改衣冠文物之舊。豈意薙發一令,大拂人心,是以城鄉老幼誓死不從,堅持不二。[120]
斬釘截鐵。“公議回書”的表述非常清楚:江陰人民承認“變革”,不反對“易代”,本已接受清朝統治;一切因薙發而起,此令不除,江陰全體百姓誓死不從。
十一
撥草尋蛇,辨跡追蹤。末了,鎖定目標,卻發現根源竟是微末的頭發。正是為這微細纖緲之物,一方寧願罔顧性命,另一方則死死咬定,萬事皆有商量,唯獨頭非剃不可!
我們來看順治二年(1645)十月的一件事:
陝西河西道孔文上奏:臣家宗子衍聖公孔允植,已率四世子孫,告之祖廟,俱遵薙發訖。但念先聖為典禮之宗,顏、曾、孟三大賢並起而羽翼之。其定禮之大者,莫要於冠服。先聖之章甫縫掖(指冠服),子孫世守之。是以自漢暨明製度,雖各有損益,獨臣家服製三千年來未之有改。今一旦變更,恐於皇上崇儒重道之典,有未備也。應否蓄發,以複先世衣冠統,惟聖裁。得旨:薙發嚴旨,違者無赦。孔文奏求蓄發,已犯不赦之條。姑念聖裔,免死。[121]
那時,曲阜孔府雖已薙發,卻深受愧對祖宗的折磨。顯然在所有商議之後,由孔文漂出麵,請求清廷給予孔府特恩,保留其“三千年來未之有改”的服製。注意:僅是特例,無涉旁人。然而旨意下來,絕不開恩,重申“違者無赦”;對膽敢以此上奏的孔文漂,僅看孔夫子薄麵,才饒其不死,“著革職永不敘用”。
可見在薙發問題上,清廷斷然不容討價還價;哪怕曆三千年未改的孔府,現在也非改不可。
至此我們應該補充說明,薙發並非滿清鐵腕政策的全部。薙發成為焦點,是因由此觸發慘劇太多。實際上,滿清要推行的是一個整體褫奪華夏衣冠的計劃。所以,繼閏六月強推薙發令後,七月初九(戊午)又追發通知:
諭禮部:官民既已薙發,衣冠皆宜遵本朝之製。從前原欲即令改易,恐物價騰貴,一時措置維艱,故緩至今日。近今,京城內外軍民衣冠遵滿式者甚少,仍著舊時巾帽者甚多,甚非一道同風之義。爾部即行文順天府五城禦史,曉示禁止。官吏縱容者,訪出並坐。仍通行各該撫按,轉行所屬,一體遵行。[122]
從這個計劃,我們發覺滿清是很不相同的征服者。曆史上,北中國多次被異族占領,到元代更是全境陷落。然而,他們卻沒有哪個想到迫使華族易服,否則曲阜孔家何能“三千年未之有改”。之如此,是因那些“狄夷”均未越出武力征服者層次,隻顧奪取中國疆土和人民,擁而有之,便稱心如意。滿清之不同,正在於覺悟到不能隻做武力征服者。入關以前,它即著手認識中國文化,招納、任用漢人文士,完全是知己知彼,有備而來。它懂得,在中國,衣冠服製絕非穿衣戴帽,而連結著華族的民族認同、文化差異與等級。中國人實際上不怕國土淪失,隻要冠服未改,就並不覺得已被征服,甚至反而藏在冠服的優越感下,對征服者投去蔑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