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屬公開、權威的信息,都不真實;凡出於街談巷議、不明來曆或被宣布為“謠言”的,都值得信賴。公眾不認為他們在“謠言”的口口相傳中所迷失的真相,大於由權力編織的謊言,社會於是變成“謠言”泛濫的空間。
一
偶爾,筆者也對曆史抱不可知態度,為之感覺神秘和詭異。例如明末前後兩樁“三案”。
第一樁,發生於萬曆末年,依次為梃擊、紅丸、移宮。梃擊案,時在萬曆四十三年(1615);後兩案,則連出於萬曆四十八年(1620)短短三十天之中。那段時間,少有地熱鬧。先後死掉兩位皇帝(神宗和光宗,他們分別創下在位最長和最短的記錄),換了三位皇帝。熱鬧後麵,是一連串撲朔迷離的宮庭秘聞,以及激烈的政治對抗。牽扯了幾大集團;不單朝堂與內廷頡頏,朝臣之間、皇族內部也都各自分裂、罅隙難掩。不久,從“三案”引出《三朝要典》(三朝者,萬曆、泰昌、天啟),頓時血雨腥風。幸好天啟短命,登基七載而夭。他的弟弟朱由檢,一旦踐祚,即刻將《三朝要典》來個徹底否定。可事情卻並不到此為止,餘音嫋嫋,餘波難平,以致明朝最後一段時光,始終為“三案”陰影籠罩,幾無寧日。有人說:明之亡,亡於“三案”;雖有偏至之嫌,然僅自政治層麵言,也八九不離十。
豈知,弘光尾聲,竟然又有新“三案”:大悲、太子、童妃。先前“三案”,終使王朝在北都崩解。及在南京複活,偏偏又鬧了另一樁,而且也一鬧而亡。一前一後,明朝南北兩都,各被一樁“三案”次第擊垮,豈不太巧?
這且不說,更詭異的是,兩樁“三案”的情節直接看毫無關聯,可是稍稍挖掘一下,卻見它們之間有一根隱形的線索,遙相呼應、暗通款曲,教人不禁想起“冤有頭,債有主”那句話。
此話怎講?蓋北京“三案”之起,都因朱翊鈞偏私鄭貴妃之所出皇三子。這位皇子叫朱常洵,後來封了福王,就藩洛陽。他非別人,恰便是眼下在南京當皇帝的朱由崧的親爹。這對父子,一個是昔年北京“三案”的導火索,另一個則跑到南京惹出新“三案”。明代福王,前後僅此二人,卻不約而同扮演相似的曆史角色,形式雷同,效果一致,讓人錯愕不已。
本篇單表南京“三案”。以往史家,對北京“三案”所含政治、倫理內容,有深刻認識。推原本根,闡究精微。但對南京“三案”,卻有些掉以輕心,似乎覺得不過是朱由崧的幾段“花邊新聞”。對此我們不得不說,前人視野終有其局限性。誠然,單論事情本身,南京“三案”不很曲折隱秘,然而其真正特色不在於此,而在於所引起的解讀及反應。在這一層麵,南京“三案”極其活躍,交織其間的聲音豐富多彩,整個過程有如一麵明鏡,將社會心理表現得纖毫畢呈,所體現的強烈參與性、互動性在古代條件下堪稱罕有。假如我們欲取活體組織,對弘光朝做顯微式的病理檢視,便沒有比這更適合的樣本。
二
依次而言,弘光“三案”,首先發生的是大悲案。
眼看甲申年將盡,十二月十五日(乙巳)深夜,有男人在洪武門外鬧事。有關記載描述為“夜叩洪武門”[1],單看這五個字,好像沒多大動靜;然而,根據叩門者完全瘋掉來推想,聲勢應該不小。
再者,被“叩”之門,可不是什麼等閑之地。
洪武門係何所在,一般恐怕都無概念。在如今南京,它不但久已不存,簡直連痕跡也找不到。不過,我們卻可以從明初《洪武京城圖誌》裏得到一點知識和形象。簡單說,它是南京紫禁城最南端第一道大門,亦即皇城前門,與作為後門的玄武門遙遙呼應。進了此門,便是皇家宮闕;以外,則為庶民生活居住區。什麼人可得入內呢?除皇帝一家和侍候他們的一大堆太監宮女,隻有官員——進門後,首先是一條稱為“千步廊”的寬廣禦道,兩側分布著國家文武機構——總之,平民百姓“到此至步”。
那“夜叩洪武門”的不速之客,雖然瘋癲,對洪武門乃是“大內”之門禁,意識倒並不糊塗。當被問及來者何人時,他的回答堪稱驚天動地:“自稱烈皇帝。”[2]誰是“烈皇帝”?就是習慣上稱為“崇禎皇帝”而由滿清諡為“思宗”的朱由檢。他明明已在半年之前,自縊於北京煤山,普天之下,哪個不知、誰個不曉?不意於此隆冬寒夜,闃寂無人之際,一位和尚從天而降,在洪武門外大呼小叫,自稱崇禎,意欲“回宮”。守門衛士豈有二話?當即“擒之”,把他交與上峰。
上峰則報告了兵部尚書張國維。張國維但聞其事,立即說:“此等妄男子,但當速斃之,若一經窮究,國體不無少損。”[3]聽上去頗為冷血,實則張國維是個好官。他這麼講,是因這種事必屬死罪,毋須多問,而更重要的或他所以急於“斃之”,在於後半句:“一經窮究,國體不無少損。”他敏銳之至,已在第一時間意識到其中將有大麻煩。
——以上是《續幸存錄》的說法。《明季南略》所載完全不同,也很完整:
甲申十二月,南京水西門外小民王二至西城兵馬司報:一和尚自言當今之親王,速往報,使彼前迎。兵馬司申文巡城禦史入奏,弘光批:“著中軍都督蔡忠去拿。”忠率營兵四十、家丁二十馳往。和尚坐草廳,忠入問,曰:“汝何人,敢稱親王?恐得罪。”和尚曰:“汝何人,敢問我?”左右曰:“都督蔡爺。”和尚曰:“既是官兒,亦宜行禮,我亦不較。且問汝來何故?得毋拿我否?”忠曰:“奉聖旨請汝進去。”和尚即行,忠授馬乘之入城。[4]
兩樣情節,差得不是一星半點。《續幸存錄》裏,大悲出現在洪武門前,而且半夜砸門,動靜對比極其強烈。眼下他出現時,卻遠在“水西門外”,連南京城都還沒進,坐在草廳之上,對著一幫小民吹牛。還有,前者說他被當場捆翻在地,“擒之”;後者卻說很風光地被請進城來,騎著蔡都督的大馬。還有第三個區別:洪武門前,他自報為“烈皇帝”,而水西門外的誇口,隻是“當今之親王”。
以上兩種情節之外,尚有他說。如黃宗羲《弘光實錄鈔》:
十二月十二日,有僧在漢西門外,自冒先帝。[5]
時間提前了三天,變成十二日,地點比水西門更遠(相對紫禁城而言),是其西邊的漢西門。但“自冒先帝”這一點,與《續幸存錄》同。
文秉《甲乙事案》(此書亦廣泛訛傳為顧炎武《聖安本紀》而流行,《台灣文獻叢刊》所收錄即是)則說:
大悲係故齊藩宗人,狂言受先帝命,已複王爵。又狂言先帝實未宴駕,指斥上(指朱由崧)雲雲。[6]
相較前麵各家,文秉說法算是兼而有之:大悲自稱齊王,但也帶來崇禎未死的消息,且以崇禎代言人自居,指責弘光皇帝朱由崧不當竊位。
究竟大悲因何被抓,當時具體情景到底怎樣,顯然是無法鑿實了。計六奇在引述情節後,注明“此野史也”[7]—道聽途說,間巷所傳。而夏完淳、黃宗羲、文秉等人對其所著,雖都表示保證其真實性,但他們當時遠在別處,無一置身事發地,算不上可靠的證人。
相比之下,筆者喜歡《續幸存錄》的敘事,它那個場景較有聲色,所以姑以之為本,引為故事開頭。至於大悲和尚“自稱烈皇帝”,應該並無此事,可能是守門衛士誤聽之後誤傳所致。當時,吵吵嚷嚷之中,誤聽頗為難免。但大悲確實激烈提到崇禎皇帝,一口一個“先帝”——他之所以來,就是以崇禎名義興師問罪的。
三
審訊得知,大悲本姓朱,三十五歲,徽州休寧永樂村人。父親朱世妙[8]是風水先生,母親在他出生後很快亡故。三歲時,父親也死掉。十五歲時,至蘇州楓橋永明庵拜師為僧。
他談到自己一係列“高層”交往經曆。崇禎十二年也即五年前,崇禎皇帝親封他為齊王;二年前曾到鎮江與桂王相會;今年四月又到鎮江去看潞王,起初,他未與潞王見麵,隻是一旁仔細觀察,“跟隨王船,由丹陽至無錫。一路上見潞王好施舍齋僧”。[9]跟著跟著,照他的意思,倒是潞王自己注意到他:
跟至海會庵,有承奉李公先來,與悲叩頭,悲直受。後來潞王來拜,悲自思潞王是悲長輩,當尊他一步,悲下位迎接。潞王見悲下來,隨說悲無道學,轉身回去。[10]
這一段,好玩之極。潞王近侍來見,與他叩頭,他毫不客氣地接受;等潞王親自來,他認為應該謙讓一下,起身去迎,結果潞王卻不樂意了,“說悲無道學”,意思是,他就該大搖大擺地坐著,接受拜見。
十足的癡人夢語。他一口氣提到三位親王,除涉及潞王一段,雖甚荒誕卻還有點依據,其餘都根本不可能。齊王封號,已消失兩百年,原屬朱元璋第七子朱榑,封於青州,朱棣“靖難”後廢之,削爵,封國隨撤。而桂王不是別人,正是後來在粵滇稱帝、年號永曆的朱由榔之父朱常瀛,他遠居湖南衡陽,如何在鎮江見到?所以,禦史高允茲見了大悲口供,有此評論:“其狀似癲似狂,其言如夢如囈。先帝必無十二年封齊王之文,桂王豈有十五年過鎮江之事?”都是眾所周知、有案可查的事情,一點含混之處也沒有。又說,口供所謂“‘潞王下位迎接,與李承奉之叩首陪坐’,政(正)不知有風影與否?”[11]這樣的事,有影子嗎?
從口供我們讀出兩點:一、大悲和尚是對政治很抱興趣的人。他患嚴重精神病不假,但這不意味著他盤旋於腦際的,盡屬無妄之事,相反,他很認真地關心著政治。從哪裏可以看出?就是他曾被崇禎封為齊王這一幻想。齊王之事,已經過去兩百多年,尋常度日的百姓,不要說有所了解,聽都無從聽說。大悲卻顯然知道此事來龍去脈,我們由此推想在瘋掉之前,他是個愛讀史書或關心各種政治傳聞的人。齊王這件事與“靖難”相連,而有關“靖難”一段曆史,朱棣在軍事政變成功後,嚴密封鎖,不惜重修《太祖實錄》以掩除,直到嘉靖、萬曆兩朝,才文禁漸弛,私史頗以發掘求真為重,出現一批成果。大悲應該是接觸了這類書籍後,對齊王之事有所縈懷,以致幻想崇禎以他繼承齊王爵號。二、潞王屈駕來訪、他下位相迎一類情節,必屬想象;而他專程趕到鎮江,觀睹潞王以至沿途追跟的情節,則未必不真。這是由他強烈關心政治推導而來。潞王身上體現的政治意義,我們在《國變·定策》中曾備其詳。擁戴潞王,是東林—複社集團鮮明的主張。而以東林—複社影響之大,政治愛好者大悲多半是它的一位民間粉絲。當潞王從淮安到鎮江,經無錫、蘇州等太湖沿線遷往浙江時,大悲一路追隨,這情節不僅合理,如從崇拜者角度言更屬必然,類似舉止在今天各種超級粉絲那裏亦屢見不鮮。蓋所謂粉絲,無非是愛至癲狂抑或癲狂以愛。對政治走火入魔的大悲,大抵是先粉東林,再因粉東林進而粉上東林擁戴的潞王。他從鎮江到無錫一路尾隨潞王,應確有其事;但潞王發現他的尾隨而與之會見,卻隻是想象了。
基於這些分析,我們可以私自斷一斷這個案子:大悲認真地討厭並反對福王或弘光皇帝朱由崧。雖然是瘋子,這一政治立場仍屬確實,並非別人“栽陷”、強加於他。在現代,精神病患者狀態或能使他免於起訴(倘若再合理些,無論有無精神病,對個人政治主張根本就該置之不論),然而,他處於反君必死的時代。於是,這個不讚成“今上”的精神病患者,被砍了腦殼。
他的瘋掉,看來有源可尋。父親操業看風水,那種神秘主義氣息,對他幼小心靈總會有所影響,雖然三歲時父親即已死掉,但種種孑餘多少留下些,比如遺物或村人口碑之類。大悲撫此遺物,或聽人講談往事,難免情由境生,在其中緬懷、感觸父親,受到熏陶。再者,過早無母失父,相較常人,確更容易陷於精神世界的殘缺和偏執。
他瘋得厲害,此毋庸置疑。隻是有個問題存在些許疑雲——筆者一直不敢確定齊王之事,純屬他“妄想狂症”的表現。二百年來,齊王血胤是如何分散的?會不會有一支流落到休寧?畢竟大悲俗姓朱,這應視為線索呢,抑或僅為巧合?他總不至於一生下來就瘋掉,那麼未瘋之前,有無機緣(經文字或傳說)獲得“齊王後人”的意識,從而埋下崇禎接見並親口宣布他繼承齊王爵位的“白日夢”的種子?他如此熱衷政治,覺得有資格參與國家大事,這種焦慮是否全無實際起源?從邏輯角度無法排除疑問,但我的確沒有一丁點材料來支持它。
四
負責偵緝的忻城伯趙之龍所轄京營戎政衙門,起獲大悲自造文簿九件。其中有“聖僧大悲和尚,為天下第一,至三十歲即成活佛”及受封齊王等語,還列有欺佛、泄露天機等十五款大罪。[12]儼若一方教主,無稽之至;略微靠譜的,可能是“三十歲即成活佛”一句,隻是“活佛”兩個字需要換成“瘋癲”。
這些胡塗亂抹、一無足信的文字,便是本案全部物證。北鎮撫司掌刑指揮僉事許世蕃以其上奏,得旨:
大悲妖言無忌。被擒之日,即有匿名文帖與相炤應。豈是風(瘋)癲野僧?這審供未盡奸情,著拿送鎮撫司,嚴刑密審具奏。欽此。[13]
一句話:不滿意,發回重審。不滿意的原因,一是我們已知的,大悲就擒前有公開謀反言論,現在以此為理由,駁回僅以其為瘋癲的獄詞。另一原因先前我們沒有講到,那是一個很奇怪的情節:大悲剛剛被捕,外麵就有人給他投了一張匿名字條,而字條又恰恰落於官方之手。內容秘而不宣,各書無一有載,但推測必與“謀反”有關。換言之,審訊隻得出“瘋癲”的結論,這張字條卻恰好可以推翻這個結論。
唯一的問題:不知真假。大悲是否真有同誌與其串聯?抑或根本沒有這樣的人,帖子純屬假造?
疑問也涉及那道聖旨。聖旨雖然假不了,但它與皇帝本人的關係卻並非不可成疑。明朝自有內閣後,後者擬旨,然後經皇帝過目、批準,這最終的權力叫“批硃”。而隨著越來越多皇帝“倦勤”,“批硃權”也早已旁落,常操近倖之手。這是明朝一個有名的頑症。眼下,朱由崧除了恰好是一個聲色皇帝,同時還是一位弱勢君主。所謂“聖旨”而不出自於他,這種情況根本不稀奇。
這道聖旨下來,案審被具體和明確了方向,即所謂掏出“奸情”。《鹿樵紀聞》記述,鎮撫司提交的報告稱:“臣等續奉旨嚴刑複訊,大悲複供雲:‘潞王齋僧好道,施恩百姓,該與他坐正位。故六月中有戶部申紹芳議保潞王,近又聞錢謙益在聖廟議保潞王。’”[14]複訊、複供字樣,顯示案情已被刻意操控和改寫,並得到了期待的口供。潞王該“坐正位”,以及大臣中有人“議”此事,都是突破性收獲。
《鹿樵紀聞》所述,是簡化版。《甲乙事案》援敘較詳,可以對照:
又奉有嚴刑密審具奏之旨,事關重大,臣等敢不細加研審。又將大悲、月光提出夾審。即問大悲:“拿你之日有匿名文帖,是誰寫的。”悲雲:“此帖我實不知。”臣又行敲審,彼說:“潞王施恩於百姓,人人服他,又齋僧好道,該與他做正位,封我為潞王。故悲於六月間有‘戶部申(蘇州人)議保潞王’等語。”臣問悲:“議保者都係何人?”悲雲:“止將我知道的說出,其餘不知是何名姓。”臣再三拶審,又說:“昨十一月二十日,聞有錢(亦蘇州人)在聖廟內議保潞王等情。”臣又問同議者何人?悲雲:“止知申、錢兩家名字,餘不知是誰。”臣又問:“議保如何行事?”悲雲:“總之,在京各官,與潞府相為者少,都是馬閣部的人。權柄在他手裏,眾人都怕他,不敢行。”臣又問:“與潞府相為各官是誰?”悲雲:“止聞說有人,不知姓名,難以指實,不敢妄招。”臣再四刑審,全然不言,再無別情吐出。[15]
鎮撫司官員的報告,其實寫得很誠實。我們隻須注意“敲審”、“再三拶審”、“再四刑審”三個關鍵詞,就可複原“掏”出那些口供的過程。一言以蔽之,全部是毒刑的收獲。上一次刑,得到一點口供;上得更重,口供就越發令人滿意。一開始,拿出那個匿名文帖,大悲根本不知何物;末了,竟然引出了很具體的人名。那個姓申的,是戶部右侍郎申紹芳;姓錢的,就是錢謙益。
筆者一度懷疑大悲吐出申、錢二人,係刑訊者授意。再推敲,又覺不像。負責拷問的官員,隻是如狼似虎,尚無跡象顯示他們預先知道什麼陰謀。他們所寫的報告,甚至有意抹去申紹芳、錢謙益的名諱,而注以“蘇州人”、“亦蘇州人”,態度謹慎,不想得罪什麼人。
既然如此,為何大悲說得那麼具體,而且申、錢兩人恰好都是東林一派?這並不難解釋。大悲和東林一個政治立場,自然留心或聽說過東林有哪些人物,此時毒刑難耐,人名隨口而出。不過,他屬於略知一二而又所知有限,可以說出個把人名,再多,實亦不能。故而,此後刑訊者雖然“再四刑審”,用刑較前益狠,他卻“全然不言,再無別情吐出”。
這種情況,有人事先已經料到;或者說,和他們期待的一樣。
是的,可以斷定,大悲剛剛被捕,有人已經設了圈套,利用此事達到某種目的。匿名文帖就是他們的手腳,大悲壓根兒沒有什麼“同誌”,字條也不出自任何他認識的人;其作者,必為阮大铖、張孫振、李沾一夥——由於對匿名文帖的由來未予追查,在此我們本不該使用那個“必”字;但我們雖無直接證據,卻有不可動搖的旁證。且看身處南京上層且立場中立的李清如何說:
僧大悲屢經會訊,語言顛謬……幾構大禍。上召閣臣於內殿,皆請包荒以安反側。獨張侍禦孫振審詞有:“大悲本是神棍(無賴),故作瘋僧,若有主持線索(像是背後有人)。”又雲:“豈是黎邱之鬼?或為專諸之雄。”語多挑激。時孫振與阮戎政大铖欲阱諸異己,有十八羅漢、五十三參、七十二菩薩之說。[16]
“黎邱之鬼”典出《呂氏春秋·慎行論第二》,這裏是說大悲的瘋真假難辨,大家別被他騙了。專諸則是有名的“魚藏劍”故事中那位吳國公子,欲殺王僚而自立;這裏不必說是影射潞王,難怪李清說張孫振“語多挑激”。實際上,阮大铖一夥真正目標並非潞王,而是借以勾起弘光怒火,允許他們放手打擊東林。他們已備好一份大規模逮捕名單,即所謂“十八羅漢”之類。對於自己的願望,他們並不藏頭露尾,之前已展開為《三朝要典》翻案的行動,朱由崧的態度是支持的(畢竟該案涉及乃父老福王),卻僅限於考慮從文字上采取一些不同表述,而非實際地治東林之罪(他也實在沒有能力這麼做)。就在阮氏等一計不成之際,平白冒出個口口聲聲代表崇禎興師問罪、要弘光“讓位”於潞王的瘋和尚,可謂來得正好。大悲甫入獄,神秘的匿名文帖隨之出現;而當最初審訊結果出來,那道勃然大怒的聖旨,果以匿名文帖為據,斥責“審供未盡奸情”,下令“嚴刑密審具奏”。匿名文帖、聖旨,加上開列停當的“十八羅漢”名單,環環相套,絲絲入扣,阮氏等必以為此番大事可成,“眼觀得勝旗,耳聽好消息”。
然而,這麼漂亮的連環計、組合拳,終於還是撲空。李清說:“非上寬仁,大獄興矣。”[17]朱由崧對於搞“運動”不感興趣。對此,李清解釋為“寬仁”,這是揀好聽的說。實際原因一是搞不起來,滿朝東林,還有一個手握重兵的同情者左良玉,怎麼搞得起來?二是朱由崧的心思很簡單,就是得過且過,及時行樂,明年今日還不知怎樣哩。
較諸朱由崧,馬士英的態度也許更具實質意義。他是政壇老大,可以影響天平倒向哪邊。這回,他沒有倒向阮大铖,“聞馬輔士英亦不欲”[18]。馬士英此人,我們曾講過特點就是以權謀私,“賄足乃飽”,沒有意識形態鬥爭的愛好。搞東林,又不能為他創收,搞之何益?再有,近來阮大铖愈趨強勢,與朱由崧身邊內侍勾結串通,大肆受賄賣官,“侵擾銓政,門如市”[19],分走許多杯羹,馬阮關係已不複“定策”時那樣,而有了利益衝突。相反,與錢謙益倒早就“化敵為友”。“王既立,謙益懼得罪,更疏頌士英功,士英乃引謙益為禮部尚書。”[20]以錢氏慣常為人推想,既受大悲獄詞牽連,他必聞風而動,做了不少幕後“工作”。“馬輔士英亦不欲”,抑且與此不無關係。另據《南渡錄》,錢謙益之授禮部尚書,在大悲案發生後,而非《小腆紀年附考》所稱定策後不久:“丙戌,改詹事府尚書錢謙益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21]這裏“丙戌”,是乙酉年三月初三日,大悲棄市即兩天之前,可見該案絲毫未影響錢氏宦途,原因顯然就是有馬士英這位奧援。李清身為當時朝中要人,其所憶應更可靠。又,文秉也以其叔父事證實:
從父文震亨時官中書,張孫振已具疏特糾,直欲以從父為汪文言矣。繕寫竟,請正馬士英。士英謫居時與從父曾以詩文往來,遂力止之。從父即休致歸裏,士英意亦不欲為已甚,乃止。就大悲定獄焉。[22]
如非馬士英“止之”,文震亨就做了汪文言第二。汪文言是天啟間一個東林小人物,被閹黨逮於獄,活活打死。
“就大悲定獄焉”,亦即“止誅大悲”[23],僅以大悲個人事定讞,旁無牽連。乙酉年(1645)三月初二,大悲被明正典刑。通過讓一個瘋子消失,弘光朝結束一場危機。近三個月來,他攪得南京風聲鶴唳,張國維當初的“一經窮究,國體不無少損”,所言不虛。然而,這僅為開端,大戲還在後頭。應該交代一下,當年北京“三案”,也是瘋子開的頭——那個執棍闖入萬曆皇帝太子朱常洛宮中的小民張差,被認定為瘋癲者。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24]曆史的一頁,為何每每由瘋子翻開呢?
五
大悲“棄市”不數日,三月十三日,一位河南婦人被關進錦衣衛監獄。婦人姓童,自述為福王“舊妃”,所以諸書以“童妃”相稱。
她來得不算突然。之前在河南,就曾找巡按陳潛夫上訪,反映自己的情況。還見過在史可法手下當參謀的庶吉士吳爾壎(後者或因其間曾到河南公幹,而遇)。陳、吳二人都把她的事情上奏朱由崧,而朱由崧“弗召”,拒不承認有這回事。童妃不肯罷休,又“自詣越其傑所”。越其傑是河南巡撫,同時是馬士英妹夫。越其傑似乎沒有請示朱由崧,或者在接到批準之前,就徑直派人將童妃送往南京。[25]
據此,童妃南來,有馬士英的背景。《三垣筆記》說,也與藩鎮劉良佐有關:
童氏自河南至,謬雲帝元妃,劉良佐令妻往迎,叩其顛末,雲年三十六歲,十七歲入宮冊封,為曹內監。時有東宮黃氏,西宮李氏。李生子玉哥,寇亂不知所在。氏於崇禎十四年生一子,曰金哥,齧臂為記,今在寧家莊。語甚鑿鑿,妻信之,跽拜如見後。良佐素憚妻,聞之亦信。[26]
看樣子,越其傑送童妃南來,途經臨淮關(屬鳳陽,劉良佐駐地),事先給劉良佐打過招呼。劉派其妻試以真假,而劉妻“信之”。由此,劉良佐在童妃問題上態度一直比較明朗,主張朱由崧將她認下。
總之,馬士英、劉良佐這兩位軍政大員,都是“挺童派”。他們也許不無奇貨可居的動機,如果童氏得正其位,不光立上一功,手裏也又添籌碼。這都易於想見。不過,事情未必那樣複雜,也可能很簡單:就事論事,他們感到童氏所述可信,不是騙子。畢竟,越其傑也罷,劉良佐之妻也罷,都見過世麵,豈能輕易上當?何況茲事體大,弄不好是要擔風險的。
然而,朱由崧的反應既強烈又蹊蹺。童氏送到,他見也不見,二話不說就把她關進監獄,而且是作為社會監獄的錦衣衛大牢。他的態度,可有截然不同的解釋。一種,朱由崧知道童氏百分之百屬於招搖撞騙,根本不必麵見以驗真假;也正因此,才把她交給錦衣衛,而非“訊之禁內”。另一種恰好相反,童氏真有其人、真有其事,朱由崧懼怕當麵對質引出各種不利,遂慌忙將其拘禁、用刑,以箝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