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這麼奇怪:已知是假,不必驗;明知其真,也不必驗——總之,朱由崧對童氏固執地緣慳一麵。而對於他的固執,朝野普遍解讀為後者,即明知其真,故而不驗。理由主要有二:第一,朱由崧不夠坦蕩,如是假貨,見一見何妨,見麵有利於戳穿,回避見麵則說明心中有鬼。第二,童氏假冒王妃的可能性極低,正如馬士英所講:“人非至情所關,誰敢與陛下稱敵體?”[27]這種造假,成本太高,成功率卻極低。所以徐鼒的分析與歸納,很難辯駁:
童氏之事可疑乎?無可疑矣!天下至頑劣之婦,未聞有冒為人妻者,況以天子之尊,宮禁之嚴乎!無已,則或其瘋顛也。而潛夫、越傑、爾壎、良佐諸人非有心疾,奈何以瘋顛婦人奏聞之,儀衛送之,伏道謁之乎?且即偽也,亦必入宮麵見而後知之;即不然,亦必召入太後宮,集從行閹人實驗而知之。豈有未見而逆知其偽,乍聞而遽怒其人者![28]
還有一個背景。當時,朱由崧正張羅給自己辦婚事。數月前即已著手,《三垣筆記》記載戶工二部接到籌措“婚禮錢糧”的明確指示,其中僅禮冠一項起初就索取“數十萬”,後經奏請,“得旨,定為三萬”。[29]而《甲乙事案》《明季南略》都記載,二月以來“命禮部廣選淑女”[30],杭州、嘉興、紹興、仁和、錢塘、南京等地,都派出特使。四月十一日,太監屈尚忠“奏催大禮措辦銀兩”,朱由崧批示禮部:“著該部火速挪借。”[31]顯示大婚即在近日。假如廣選淑女,隻是一般地“充實後宮”,可以另當別論,但朱由崧是想正式立後。本來虛位以待,童氏不合此時出現,壞其好事,他無法不懷惱恨。
六
據說朱由崧癖好幼女,“正月十二丙申……上醉後淫死童女二人……嗣後屢有此事。”[32]很多稗史都有這種情節。假使如此,三十多歲的童氏對他來說實在就是不堪忍受的“黃臉婆”。不過,這類筆觸可靠性往往成問題,大家如果想說皇帝德行欠佳,通常在這些方麵展開想象,因為他有這樣的特權。實際上,接收一個“黃臉婆”與癖好幼女之間並不矛盾,朱由崧盡可認下童氏,再給她來個“皇帝的老婆基本不用”。他堅決不認童氏,應該不是嫌童氏太“老”,而是因為其他更深的、不足與外人道的心理隱秘。
他總共曾有三次婚史:
初,上為郡王,娶妃黃氏,早逝。既為世子,又娶李氏,洛陽遭變又亡。嗣王之歲,即封童氏為妃,曾生一子,不育。[33]
亦即,做郡王、立為福世子、繼福王位時,各結過一婚;前兩位黃、李二妃均已亡故,童氏是他第三任妻子。上麵說,封童氏為妃,為“嗣王之歲”,而他嗣福王位的時間是崇禎十六年(1643)[34],隻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不過,封童氏為妃的時間,並非他們相遇的時間,後者或許還要提前兩年。
崇禎十四年春,李自成攻克洛陽,老福王朱常洵被殺,朱由崧隻身逃走,四處流浪,形如乞丐。不久,有人把他的近況報告崇禎皇帝:“問:世子若何。曰:世子衣不蔽體。”崇禎聞言為之“泣下”。[35]
朱、童相遇,或即此時。童氏對審訊官、錦衣衛都督馮可宗講述了經過:
在尉氏遇王,叩首,王攜置懷中,曰:“我伴無人,李妃不知所在,汝貌好,事我。”[36]
還說八個月後,產下一子,滿月而夭。馮可宗以審訊記錄上奏朱由崧,“王見書,麵赤,擲地不視。可宗不敢再言”。[37]朱由崧這臉一紅,顯出被擊中的樣子,刹那間,勾起很多回憶——
童氏所遇見的朱由崧,有王子之名,而無王子之實。他已經不是洛陽福親王府內錦衣玉食的世子,卻是丟魂落魄、無處存身的難民。除了福世子的名分,他與任何普通逃難者毫無分別。是童氏一家收留了他;由此,朱由崧不僅有飯吃、有了棲身之所,還額外得到一個女人。那時倆人年齡均逾三十,童氏為何久拖未嫁,史無明文,我們不得而知,反正現在她找到了郎君。如果朱由崧確有幼女之嗜,這對他可能算是“屈就”。但此時輪不著他挑三揀四,考慮到彼此的現實,甚至應說他福運不淺——童氏雖然大齡,但“貌好”,更難得的是“知書”[38],有文化(可見非貧寒出身)。劉良佐也是據此斷言她可信:“童氏知(智,聰慧),非假冒。”[39]
在朱由崧而言,他嫌棄童氏亦非全無理由。這婦人既果敢又潑辣,市井氣息濃厚,悍氣十足,有點類乎《金瓶梅》裏的角色。一個小女子,獨自尋夫;碧落黃泉,拔樹搜根,走州過縣;見巡按、詣巡撫,硬是說動官府以儀駕送至京城,能量實在驚人。一旦被奉為準王妃,她的表現除了飛揚跋扈,也有些陋鄙:
凡所經郡邑,或供饋稍略,輒詬詈,掀桌於地。間有望塵道左者(不敢站在路的右邊,以示崇敬),輒揭簾露半麵,大言曰:“免。”聞者駭笑。[40]
就連在獄中,“潑婦”性情也未收斂,“呼天大哭”,“且咒且詈”,口稱“這短命人少不得死我眼前”。[41]可以想見,朱由崧關於童氏的記憶不會特別愉快。
不妨點破,童氏之於朱由崧,是落難那段時光他如何窮酸、卑微的見證人,是他貴為天子之後想徹底翻過、不再麵對的一頁。明代戲文盛行公子落難、金榜題名的故事,這個也是;無非公子換成王子,中狀元換成當皇帝。《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負心莫稽最後被打了板子;眼下,挨打的不是莫稽,是金玉奴,原因是眼前這位莫稽第二已是天下最大的官兒,挨板子的隻能是別人。
朱由崧被馮可宗搞得“麵赤”之後,“令太監屈尚忠會同嚴審”[42],派身邊親信介入,馮可宗則知趣地“辭審童氏”。屈尚忠一旦接手,即開始“嚴刑酷拷”[43],童氏噩夢降臨。
《爝火錄》有件材料,別家未載。那是童氏獄中寫給朱由崧的一封信;根據信中陳述,之前還寫過一封,這是第二封。前一封“具有別離情由事”,回憶與朱由崧離別的經過,而朱由崧答複:“童氏係假冒”,“一並嚴究”。童氏不得不再寫一封,進一步細說,作為反駁。信中,她對關鍵過程的回憶,具體到某日某時某分,包括朱由崧逃走時“止攜金三兩,別無他物。身穿青布小襖,醬色主腰,戴黑絨帽,上加一頂烏綾首帕。臨行,尚穿白布襪腳帶,匆忙中始易白布腳帶,是臣親為裁折,皇上寧失記否?”讀了這些,我們乃知劉良佐妻為何會見童氏之後,有“語甚鑿鑿”的感受。還出現一個重大情節:
臣賴祖宗之福,皇上之恩,誕生一子,厥名金哥,掌上之珠,咬痕在腋,患難攜持,手口卒瘏,萬死一生不忍棄,無非為皇上三十無子。而現在皇子混處民間,終同草木枯朽,臣得罪於祖宗不淺矣。此時不敢望皇上收認,止金哥原係皇上骨血,祈念父子至情,遣官察取,臣即髡發自盡,亦所甘心。[44]
與他著不同。他著多說此子“彌月而死”,此處則說活著,失散民間。
這封信,筆者頗疑係好事者之所為。先前我們是曾說過童氏“知書”,然而信中文字的生動,似非“知書”即能達到,況且情辭之宛轉,與童氏粗豪性格也有不符。不過,某些內容與語氣,又不像偽撰者所能,如她自稱:“性過梗直,不合於眾,今日艱苦備嚐,豈複有不體人情,故性複萌者?”是夫妻間才有的隱情密意,倘係出偽撰,作者顯然也對案情有過透徹的研究。
童妃之結局,有說活活氣死(“童氏號呼詛罵,尋瘐死獄中。”[45]),有說“久之餓死”[46],最慘的則說“榜掠宛轉以死”[47]。
七
關於童妃真偽,朱由崧堅稱“假冒”,跟他一道流浪的奴仆也全都替他作證:“從龍諸臣皆雲詐偽”。但除此以外的人,看法卻截然相反,都認童妃為真。朱由崧及其身邊人,愈矢口否認,“外疑愈甚”,“人終不信也”。[48]連馬士英此番也不站在朱由崧一邊,在奏疏中援引呂雉和劉邦失散的例子加以勸導,又曾與阮大铖等有如下討論:
馬士英語阮大铖曰:“童氏係舊妃,上不肯認,如何?”大铖曰:“吾輩隻觀上意,上既不認,應置之死。”張捷曰:“太重。”大铖曰:“真則真,假則假,惻隱之心,豈今日作用乎?”士英曰:“真假未辨,從容再處。”[49]
三副心腸,躍然紙上。阮大铖最毒。不過,關於真假問題,不單馬士英傾向於真,即阮大铖實亦不認為假;他強調的是,勿存惻隱之心,要以朱由崧所真為真,所假為假。
人們堅信童氏非假,不單因她講述具體,充滿細節,更重要的原因,是朱由崧態度過於忮刻,必欲趕盡殺絕,因而激起普遍的逆反心理。就像秦香蓮故事,陳世美的真麵目,不暴露於不認,而暴露於非置其母子於死地。文秉評論童氏的悲慘道:“婦人無刑,雖有刑不在朝市。”[50]如此對待一個女人,委實過分得可疑。《南疆繹史》更說:
糟糠故配,亦曾患難相依,有何大過,而必欲置諸死地。且棄其母並棄其子,妃則榜掠宛轉以死,已而六歲孩提杳無下落,曾無一語及之焉。有自己骨血而忍殘至此?[51]
這是來自基本人性、人情的推理:如無大忌大恨,何至於此?
確信童氏之冤“彰彰可信”的同時,朱由崧倒成為嚴重的懷疑對象:“猶有異論謂福王亦偽。”這是最始料不及而極富戲劇性的一個結果:
後之人因妃之死而更議赧王(這是後來魯監國給朱由崧的諡號,謂其丟臉)為不道、為偽托矣。佚史氏頗信王之為偽。
東林一派借機大造輿論,分析朱由崧所以堅拒童氏南來,以及既至而不見,是因他自己根本就是冒牌貨,“假福王”怕見“真童妃”——“殆恐故妃入宮識破機關,因而必不與麵,急滅其口也”。又進而推斷,那個已迎至南京的太妃,亦屬偽貨;直到後來清軍兵臨南京,馬士英奉太後逃往浙江,人們仍說那太後是個假的。最後,東林給出了聳人聽聞的結論——所有一切,乃是馬士英一手策劃:
此(指弘光皇帝)馬瑤草詭謀迎立,本非明室宗支也。
東林造此輿論,為其政治目的服務,亦有失厚道。朱由崧應該還是“原裝正品”。他虐害童氏,無非是恥於往事,加上恨之壞其迎娶嬌嫩新娘的好事。至於馬士英,假如他所扶立的乃是贗品,絕不會積極迎接童氏南來,否則豈非搬起石頭砸自己腳?
問題其實不在孰真孰假,而在於整個弘光朝的誠信,經童妃一案完全陷於風雨飄搖,時人謂之:
半壁荒朝,傳聞滋謬。又有率臆憑胸者以好惡為增損事跡,真贗相參,是非混淆莫辨。[52]
八
壓軸好戲是“太子案”。
依時間順序,此案尚在童妃案之前幾日。然而它持續久,尾聲一直拖到多鐸進入南京城後。所以我們稍微顛倒一下時序,讓它最後出場,好比戲班子排戲碼,重頭戲、大名角總是被安排在最後。
先講一點前史。崇禎所生之子,長大成人的共三個:朱慈烺、朱慈炯、朱慈炤。朱慈娘太子,朱慈炯定王,朱慈炤永王。國變後,三皇子分散,下落不一。太子朱慈烺被李自成俘獲,山海關大戰時,挾至永平。不是雲南大理的那個永平,而是在河北灤縣附近,離山海關不遠,如今叫盧龍縣。李自成在那裏為吳三桂大敗。混亂中,朱慈烺失蹤。當時很多人以為他落在吳三桂手裏,後來多爾袞入北京,就打著送太子還都的幌子;將近一年後,南方還盛傳吳三桂派人護送太子南來,把他交給史可法。人們如此想象挺自然,吳三桂打了大勝仗,太子能不在他手裏?可事實確實不是這樣。吳三桂以及滿清無疑很願意握有崇禎太子,然而他卻失蹤了,沒人知道他的下落。這一點,稍後我們會明白。
總之,崇禎太子的確切線索,在永平中斷,戛然而止。但有一點,沒有他的死訊傳出;最後被人看到時,他還活著。
寂寥了幾個月,忽然又有消息。其中一種說,曾在督師盧象升那裏做過監軍的大太監高起潛,國變後潛至北京西山,朱慈烺自己找到了他,兩人遂同去天津,從那裏“浮海而南”,大概當年八月從淮安府一帶沿海上岸,先悄悄潛居下來,打聽情況。這段潛居時光,《爝火錄》隻有簡單三字:“依淮上”。清代“琉璃廠半鬆居士排字本”《明季南略》則相對具體:
十一月乙酉朔,太子潛居興教寺。高起潛私問於馬士英,遣人殺之,及至而太子已先一日渡江南遁矣。[53]
這段文字,為今所通行之中華書局《明季南略》缺,明指潛居處為興教寺,唯未提地名。中國許多地方有興教寺,西安的最出名,寧夏吳忠、雲南大理有,南京附近的蘇州等地也有;這些都不可能是太子潛居處,它必在江淮之間。後從《揚州晚報》偶知該地曾有“北興教寺”,遂推定太子潛居處應即此寺——高起潛本就帶太子奔南京而來,故必先到揚州。然而高起潛老奸巨猾,不會冒冒失失徑赴南京,而要先刺探一下情況。果然,打聽來的消息是“江南無善意”,他浮海攜至的少年乃是不受歡迎人士。高起潛心思陡變。不必說,他原想以太子撈一票,如今反成累贅以至定時炸彈,於是“欲加害”。但中間究竟有無馬士英的關係?綜合所有情況,基本不可能。這說法僅見《明季南略》。殺太子,恐怕就是高起潛單幹。不過他似乎與其親戚、南京鴻臚寺少卿高夢箕商量了此事,或露出什麼馬腳,後者魂飛魄散,一不做二不休,稟於太子,“挾之渡江,輾轉蘇杭間”。[54]
另一版本稍顯荒誕,高起潛換成了高夢箕家仆穆虎(或作木虎):
甲申冬,自北都還南,過山東,遇少年求寄載,許之;暮解內衣,燦然龍也。(穆)虎驚詢,自言即故太子;吳三桂奪還,逸之民間。[55]
之後情節,與他本少有差異,惟不知故事開頭何以如此不經,如誌怪小說。然而,穆虎確有其人,後來案審他也作為要犯解到南京。就此論,導太子南來者,究竟是高起潛還是穆虎,尚屬懸疑;盡管大多數史著的相關記述,都說是高起潛。
高夢箕既救太子於危難,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所以東躲西藏,以防被人發現。而太子益感鬱悶,不能忍受。居杭州期間,“每醉飲,則狂呼,間大言闊步。夢箕侄不能禁也。”[56]乙酉年元旦日,“觀燈浩歎,為路人所竊指”[57],行跡已露。有說高夢箕膽怯,將太子轉移金華,但朝廷已得情報,“上亟遣內臣馮進朝追回,至紹興,方及。”[58]有說高夢箕“懼禍及己,乃赴京密奏”。[59]總之,事情公開化了,太子被安排暫居金華觀音寺。然後,朱由崧重新派出級別更高的太監李繼周為特使,以正式禮節“持禦劄召之”[60]。三月初一甲申日,太子送抵南京。就此,太子案正式拉開帷幕。
九
似乎古人還沒有什麼政治保密意識;抑或事涉太子,朱由崧輕易不敢造次。總之,我們不知該說他不乏誠意,還是缺心眼兒,反正很不注意封鎖消息,以致滿城皆知:“都人初聞太子來京,踴躍請謁,文武官投職名者絡繹。”[61]情形一旦如此,朱由崧又後悔當初措施失當,臨時傳旨,“諭文武官流行私謁,自此眾不得見。”[62]
進城之初,把太子安排在南京興善寺,但當天即“中夜移太子入大內”。[63]大內,便是洪武門以內。為何移往大內?顯然與禁止私謁的命令配套;如不變換住址,隻怕禁令也不能盡阻設法與太子相見的人。而且是連夜更換,更透出緊張與詭秘;白天,由於可以隨便拜見太子,惹出了一些事。比如曾在北京舊宮當差、前去探望的張姓和王姓兩位太監:
一見太子,即抱定大慟,見天寒衣薄,各解衣以進。上聞之大怒,曰:“真假未辨,何得便爾!太子即真,讓位與否,尚須吾意,這廝敢如此!”遂掠二豎俱死。[64]
提到洪武門,又想起大悲。這瘋和尚許久未提,我們似乎把他忘了,現在卻應交代一下——與太子到南京同日,三月初一甲申,“僧大悲伏誅”。[65]你說巧不巧,熱鬧不熱鬧,緊湊不緊湊?天下承平,人可以閑得發慌;而終末之世,往往葫蘆滿缸,摁下一個浮起一個,到處出事,接踵而至,顧頭不顧腚。
第二天,朱由崧組織大臣“麵試”太子,地點是武英殿。其中有曾在北京東宮擔任講官的劉正宗、李景濂,還特地從獄中調出因“從逆案”在押、也曾為太子授讀的前少詹事方拱乾。能夠采取這種姿態,應該說已算較為透明、公開,起碼不是掩人耳目。但諸史卻都透露背後有些內幕。朱由崧預先召見過劉正宗和李景濂,講了一句話:“太子若真,將何以處朕?卿等舊講官,宜細認的確。”劉正宗這樣回答:“恐太子未能來此,臣當以事窮之,使無遁詞。”[66]言語都很含蓄,效果卻是心照不宣。朱由崧作此想,充分可能;遠的不論,本朝即有“奪門之變”的殷鑒。至於方拱乾的工作,據說是阮大铖死黨、吏部尚書張捷出麵來做:“方至,捷曰:‘先生恭喜,此番不惟釋罪,且可以不次超擢。’”[67]
麵試結果,是個假太子。由於事先有部署,麵試結果於太子不利是可以預計的。但我們得說,還偏偏並非周密安排所致。太子本身漏洞太多,一些基本事實,比如,“講書何地?講何書?習何字?答多不符。”[68]所答完全不對。也有答對的,比如太子在紫禁城所居之宮,坤寧宮乃皇後宮室,以及一見到方拱乾即將其認出等。但我們發現,凡答對的,皆可事先做功課。各宮位置,可通過圖紙默識於心;輕易認出方拱乾,是因為他有突出的形象——茂密的須髯,而劉正宗、李景濂缺乏明顯相貌特征,就完全不認得。
情勢急轉直下。三月初三深夜,太子被請出大內,再次換了居所,目的地是兵馬司監獄。這意味著,他從座上賓淪為嫌犯:
初三夜更餘,肩輿送太子入獄。時已醉,獄中有大圈椅,坐其上即睡去。黎明,副兵馬侍側,太子問:“何人?”以官對。太子曰:“汝去,我睡未足。”良久,問兵馬曰:“汝何以不去?”兵馬應曰:“應在此伺候。”又問:“此何地?”曰:“公所。”又問:“紛紛去來何人?”曰:“道路。”又問:“何故皆藍縷?”兵馬未及答,太子曰:“我知之。”[69]
相當精彩的場景刻畫,單純以對話,傳摹環境、氣氛、心理、各人姿態,絲絲入扣,海明威之能不過如此。
這時,出現了一個說法。“楊維垣揚言於眾曰:‘駙馬王昺侄王之明,貌甚類太子。’給事中戴英即襲其語,入奏言:‘王之明假冒太子,請敕多官會審。’”[70]楊維垣和阮大铖一樣,崇禎初名列逆案,如今複職通政司,為《三朝要典》翻案甚力;又恰在三月初二當天,升都察院左副都禦史[71]。特於此時委以重任,由他提出太子乃王之明假冒之說,恐怕不是偶然的。但他有何依據,比如,自己認識或曾見過王之明,還是別的什麼理由,卻一點也不清楚。總之,目前得出兩個結論:一、太子是假的;二、假冒太子的人,名叫王之明。
以下,我們不再稱太子,姑且也稱王之明。
十
換言之,我們認可了被高起潛帶到南方,又由高夢箕輾轉蘇杭、藏了一個來月的這個人,並非崇禎太子的結論。但我們接受這一結論,不是根據楊維垣的那句話,而因另一個可靠證據:當王之明在金華暴露的前一個月,北京也出現了崇禎太子。
其經過撮述如下:
甲申年(1644)十二月廿七日辛巳,有男子找到崇禎周皇後之父、嘉定伯周奎家,“自稱明崇禎帝太子”[72]。不久,周奎出首告發,來人遂被鎖拿刑部。刑部馬上抓來周府家奴審問,得知一些基本情況:男子初到周府,就由周奎之侄周繹領去見長平公主。長平公主是崇禎皇帝的小女兒,三月十九日,崇禎自盡前曾執刀親手砍殺之,斷其一臂,因心痛難再下手,公主以此活命,被送至外祖父家。周府家奴說,公主一見來人,“兄妹相向大哭”。周奎也留來人吃飯,在家中以君臣禮待之,“至晚別去,公主贈以棉袍,戒勿再至。”沒幾天,又來了。這次,周繹將其留宿,但提出要求:休提“太子”兩字,隻“自稱姓劉”,對別人說是書生,可以免禍。“男子堅執不從,乃逐之門外,隨為邏卒執去。”[73]
很清楚,長平公主一眼認出了哥哥,而外祖父與表舅同樣確認來人就是太子。不過,周奎與周繹更擔心惹禍;長平公主贈以棉袍“戒勿再至”,顯然出自他們的壓力。太子第二次又來,周繹與之談話,以隱埋太子身份為接納的前提,遭到太子拒絕,發生衝突,太子被攆出周府。“隨為邏卒執去”,應該是他被逐出府後,周奎立即報案的結果。這樣做,在周奎不足為奇。他對其皇上女婿,從未視為家人,此前我們講過他不少這種事跡。
來人是真實的崇禎太子,朱由檢年僅十六歲的長子朱慈烺(崇禎二年出生[74])。大半年來,他始終未能離北京左近,流浪為生,寒冬臘月身上連件棉袍都沒有,萬般無奈找到外祖父家,本寄望於親情,看來還是錯了。
家奴交代到這兒,台上參審的刑部主事錢鳳覽氣不過,走下來對周繹揮以老拳。錢鳳覽雖已供職清朝,但對先帝仍抱深情。周繹竟將可憐太子逐出周府,令他憤恨難捺,衝動地當場給以教訓。但這一拳,也決定了錢鳳覽之後的下場。
在場的兩位明朝太監王化澄和常進節證實,來人確實是太子朱慈烺,“皆言非偽”。其中,常進節因為朱慈烺曾找上門,過去幾個月中周濟過他。
刑部尚書是滿人,他完全無從判斷。第二天,召來更多的人鑒識。有當初被李自成擄至北京的明朝晉王,以及曾任太子衛士的十位原錦衣衛人員。“十人一見齊跪曰:‘此真太子!’”晉王卻加以否認。昨天指認為真的王化澄,現在也改了口。朱慈娘則說:“我別無所圖,隻因思念妹妹,來看她。可恨為周家所賣!真或假都是死,我不想多說。”
耐人尋味的是,凡是作證太子不假的人,太監常進節和十名前貼身衛士,都被收監。
之後又搞了一次指認。“再召晉王及舊侍講謝陞(此時任清朝吏部尚書)廷質。晉王終不言是,陞亦力證其非。”太子一旁突然發問:“謝先生!前時某日,先生在殿前言某事,猶憶之乎?”謝陞“一揖而退,默不複語”。南京麵試王之明,由諸侍講提問,王之明答不上來。這裏,是太子主動以某事問謝陞,而謝陞回避。其所不同,一目了然。錢鳳覽再次看不下去,上前指責謝陞,“斥其不臣”,同時“語侵晉王”。[75]
為進一步證明太子為假,滿清當局“隨令內院傳故明貴妃袁氏,及東宮官屬內監等辨視,皆不識”。[76]貌似鐵證如山,然而其中有大欺詐。孟森以專文詳論其事,做出驚人披露:
清之處分故太子,謂之假冒。其假冒之證,則得之故明貴妃袁氏。
蓋證太子之假冒者袁妃,其實袁妃乃假冒也。[77]
他依據《清實錄》及《清史稿》,考出袁妃已經死於國變,並未入清:甲申年(順治元年)五月,清廷為崇禎帝後及袁妃等,一並舉行了葬禮。而《明史》(由清官方修成於乾隆四年)中,所謂袁妃自縊未成,被救活,隨後入清等情節,盡屬造假,與作為宮庭原始檔案的《實錄》及據此寫成的《清史稿》,根本不符。所以造假,起因即是朱慈烺現身後,清廷為掩蓋真相,臨時偽造了一個所謂“袁妃”及一班“東宮官屬內監”,以這些假冒者的證詞,實現除掉朱慈娘的陰謀。而那個假袁妃,居然從此豢養宮中至終,以維持完整的假相。為殺死朱慈烺,清廷之不惜工本,可謂無以複加。有關此事諸種關節,《明烈皇殉國後紀》之第一篇《清世祖殺明太子》,舉證有力,辨析細微,澄清了明清鼎革之際一大謎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