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曲終·筵散(1 / 3)

由崇禎皇帝壯烈殉國畫上句號,並不符合明朝最後一個多世紀的氣質。曆史老人目光如炬,思維縝密,不允許自己的書寫出現這種敗筆。南京浮現,朱由崧登場,表麵看明祚再續一年,實則是曆史老人要為它重新安排結尾——一種與其神韻更加跡近的結尾。

揚州史可法墓。

史可法屍骨無存,義子史德威以其衣冠葬梅花嶺。他的意義,以其幕僚張璵若下述評論最恰切:“公居無如何之時,值不可為之地,而極不得已之心。當夫天崩地圯、日月摧冥,不死於城頭,而死於亂軍。無骨可葬,無墓可封,天也人也?亦公自審於天人之際而為之也!”

有關清之代明,我們一直強調要糾正一個知識錯誤。崇禎死國、北京易手,並非明、清兩朝交割的時刻。亦即,我國史上明朝段的結束和清朝段的開始,時間點不是1644年。滿清立國,以努爾哈赤創建後金為標誌在1616年,1636年皇太極改國號為“清”。它作為國家,非自1644年始,之前已存在近三十年,唯相對於中國乃是另外一國,並未取得對中國的統治權——即便甲申年李自成敗走以後明都北京已落彼手,這一點亦不宜認為已有改變。

摳一摳字眼,1644年的滿清,仍隻是“清國”,不可稱“清朝”。後者是中國朝代史以內的概念,關係到中國奉何“正朔”。我們若以1644年為“清朝”之始,即是認為應該放棄明朝年號,轉而承認滿清已為中國之“正朔”,考諸當時實際,這恐怕既不正確,也不合適。

滿清強勢入關,其鋒固銳,但到此為止的事態,視為其領土有所擴張可也,視為已經入主中國、取明朝而代之,則不可。北京旁落以後,明朝於兩都之一的南京,重啟係統,尚稱及時地恢複運行,繼續統治荊楚以東、黃河以南。當時中國版圖,黃河以南占了大部,黃河以北相較於今,麵積要少許多。就此言,南京明朝葆有之地,仍占中國本部(除朵甘思、烏思藏兩宣慰司外)疆域之泰半(參看譚其驤主編《中國曆史地圖集》之《明時期全圖(二)》)。

姑不論中國泰半仍歸明朝所領,即以黃河之北論,滿清也僅為爭奪者之一。順政權雖潰退如潮,卻未至於將地盤拱手讓出,在晉陝兩省,順、清之間仍有一番角逐。以上態勢,取如下表述當更簡明:甲申之變後,中國實際有個短暫的“三國期”。三國者,明、清、順也,後二者相敵於黃河以北,而以南——具體說,就是豫魯南部、荊楚、蘇、浙、皖、贛、閩、湘以至粵、桂、滇——則由明朝獨享。

不過,三國之中蒸蒸日上的確係滿清。大順明顯為強弩之末;明朝雖諸多條件占優,卻從五髒六腑自己爛透,眼下懷著莫名其妙的心態,在那裏枯坐等死。按事情本來的難易程度,滿清取南明性命應最不費力,然而它偏偏不立即揮師南來,而是首先西進,解決順政權。

這有兩個道理。一個有關名譽或倫理,滿清打著替明朝以及崇禎皇帝複仇的旗號入關,以此塑造恩主形象,撈取入繼中國大統的合法性,現在它對李自成的追殲,繼續貫徹這一意圖。另一個道理則頗為實際,亦即在入主中國的道路上,滿清真正需要掃清的障礙是李自成,後者已在和明朝的戰爭中證明自己是強者。滿清當然清楚,兩個對手中哪個比較貨真價實。既然它已經在山海關取得對大順軍隊的大捷,現在正該“宜將剩勇追窮寇”,一鼓作氣。至於明朝,卻是死而不僵的百足蟲,即使給它再多時間,也不會變成農夫懷裏重新蘇醒的蛇。

這樣,從甲申年五月到乙酉年五月,明朝得以在南部中國額外安享了一年的時光。

滿清究竟何時決定對明朝正式動手?我們有很確切的時間。

乙酉年二月初八辛酉(換作公曆,則為1645年3月5日)。這天,滿清順治皇帝福臨對定國大將軍、豫親王多鐸下達了征明的諭旨。不過,命令的實際下達人應該是攝政王多爾袞。福臨本人此時年方八歲,沒有能力履其皇帝職責。說起這個日子,還有頗具象征性的巧合——這天,剛好是驚蟄。在農曆中,它表示生命甦醒、萬物更始。

相關記載見王先謙《東華錄》。《東華錄》據清國史館原始材料蒐編而成,其較做過手腳的《清實錄》,可信度更高。下為原文:

辛酉,諭定國大將軍、豫親王多鐸曰:“聞爾等破流賊於潼關,遂得西安,不勝嘉悅。初曾密諭爾等往取南京,今既攻破流寇,大業已成,可將彼處事宜交與靖遠大將軍、和碩英親王等。爾等相機即導前命,趨往南京。大丈夫為國建功,正在此時,汝其勉之。其隨英親王、豫親王之漢軍,自固山額真梅勒章京以下兵丁、綿甲、紅衣炮,均分為二,著英親王、豫親王各行提督,若相去已遠,可仍如舊。”[1]

一月十二日,清軍於潼關大敗闖軍。翌日,李自成率部南逃,西安遂為清軍所得。因通訊不便,捷音用了二十餘天方抵北京。對李自成來說,失去西安遠為致命。西安是其故土巢穴,北京相對而言不過是外鄉。失去北京雖足痛心,卻未必傷之筋骨。大順將士主體來自西北,西安在,則後方猶存。現在棄西安倉皇南奔,順政權不啻於老本全無,重新成為流寇。破潼關、占西安,意味著滿清對順政權取得決定性勝利。故而一聞捷音,清廷即有此判斷:“攻破流寇,大業已成。”

由這句話,也看得更清楚:南京之能於國變後苟存一年,確拜李闖所賜。“初曾密諭爾等往取南京”,說明滿清對滅明早有所圖,隻因事分先後,花開兩朵、先表一枝。目今,順政權已逐出西安,南京前頭再也沒有擋箭牌。先啃下比較難的骨頭的清軍,滿意地舔著嘴唇,轉而收拾它相當不屑的第二對手。

滿清對明朝所抱的輕蔑態度,從僅將攻打大順之師分一半前來,表露無遺。上諭說:所有人員、裝備“均分為二”,分由英、豫二王提督。多鐸南征,英王阿濟格追剿“流寇”。

除開完勝大順,滿清決定此時征明,還與另一件事有關。這就是明興平伯高傑被刺身亡。

甲申年十月十四日,高傑率部北上。這是弘光朝維持一年中,唯一顯示了“收複失地”意願的行動。行動開展頗遲緩,第二年一月,部隊才抵達黃河南岸的河南睢州。此處乃總兵許定國的地盤,而許、高之間原有很深的舊嫌。高傑到來,令許定國既恨且怕。一以有仇要報,二來擔心坐以待斃,許定國決心下手。至於高傑,卻是比較典型的武夫,勇猛有餘、心計不足。他膂力驚人,自視甚高,從不認為有人可以奈何得了自己。這嚴重的輕視,剛好成就了許定國的偽裝。他設計賺下高傑,使其死於非命。也有說法稱,這套計謀出自女流之輩——許定國之妻侯氏。《桃花扇》作者孔尚任說,康熙年間他為劇本積累素材時,訪問了仍然健在的侯氏,當麵聽她擺此龍門陣:“康熙癸酉,見侯夫人於京郊,年八十餘,猶健也,曆曆言此事。”[2]成功殺高之後,許定國立即渡河,投降清軍。

高傑被害,在乙酉年一月十二日。這個日子,剛好是清軍占領潼關的當天。一些重大曆史事件,總有這樣奇異的巧合。

高傑部隊對明朝獨具兩大意義。第一,是明軍主力中的主力,實力居四鎮之首。兵力達四十萬,僅次於四鎮之外的左良玉,實際戰鬥力或尤在左部之上(左良玉兵多將廣,卻有烏合之眾之嫌)。第二,尤比實力難得,高兵乃明軍中尚能以大局為念、願意報效國家的一支,其餘都嚴重軍閥化,心腹各抱。去年剛到南方時,它與別的部隊沒什麼區別,甚至名聲最壞,但經史可法爭取與感化,主帥高傑有周處之變,一覺揚州之夢,毅然率部北進,“欲乘機複開、歸(開封、歸德),伺便入秦,奪其巢穴。”[3]

高傑既死,本不堪一擊的明朝益失所恃,連紙糊的燈籠都算不上。另外一個不利的方麵是,許定國不光拆毀明朝僅有的柱石,自己還成為“南方吳三桂”,在滿清南下過程中充當導引者。早在甲申十二月,許定國即對駐魯豫的清軍統帥肅親王豪格送其秋波,“請我師渡河援之”,乙酉一月,再次派人聯絡,豪格均因“未奉上命,不敢渡河”而按兵未動。[4]二月上旬,許定國的敦請終於得到回音:

投誠睢州總兵許定國奏:“孽寇高傑(高傑原係闖軍部將,故稱其“寇”)已用計擒斬,其餘黨尚未剿除,請發大軍剋日渡河,以靖殘寇。”得旨:“許定國計殺高傑,歸順有功,知道了。征南大軍不日即至河南。兵部知道。”[5]

就是說,許定國叛變對清軍決策構成了直接影響。他作為先前明朝的河防大將,能對滿清提供多方幫助,從情報到實際的軍事行動。事實上,占領歸德時清軍先頭部隊正是許定國。

《明季南略》:三月二十一日“許定國前哨抵歸德”,二十二日“清豫王入歸德”。[6]單看這筆記述,似乎清軍是於三月下旬突然采取行動。實則,行動始於三月上旬。《東華錄》:

定國大將軍、豫親王多鐸等奏:“三月初七日,臣統兵出虎牢關口,固山額真拜尹圖等出龍門關口,兵部尚書、宗室韓岱梅勒章京伊爾德,侍郎尼堪等統外藩蒙古兵由南陽路,三路兵同趨歸德,所過州縣盡皆投順。”[7]

虎牢關在滎陽,龍門關在洛陽。多鐸報告表明,三月七日這天,清軍從滎陽、洛陽、南陽三地同時進發,半個月後抵達歸德(今商丘),並由本在左近的許定國部打頭陣,一舉拿下明朝在河南的這一橋頭堡。

此時距二月初八清廷下達進軍令,已曆一個半月。明朝直到歸德陷落,方知清軍已經行動。假如足夠警惕,及時偵知動向,一個半月可做許多事。然而,沒有記錄顯示明朝對相關工作有所布置與開展,以致原本談不上突然的事態有了急轉直下的閃電戰效果。二十二日歸德淪陷後,短短幾天,警聞頻至。二十七日,清兵出現在徐州,“總兵李成棟登舟南遁”;二十九日,“清陷潁州、太和,劉良佐檄各路兵防壽州”[8]……

河防總督王永吉四月一日的上奏,大概是南京收到的最早報告。報告稱:“清已過河,自歸德以達象山,七八百裏,無一兵防守。揚、泗、邳、徐,勢同鼎沸。”[9]參以多鐸對北京的奏聞,這情報本身也有問題。“清已渡河”,給人印象似乎清軍是來自歸德對岸的山東曹縣、單縣;實際上,清軍主要從西邊來,是其陝西作戰部隊的東調。

四月十七日,多爾袞對明朝公布正式的“哀的美敦書”,敦促投降。指出,甲申之變“崇禎皇帝有難,天闕焚毀,國破家亡”,而從頭到尾,明朝“不遣一兵,不發一矢,不識流寇一麵,如鼠藏穴”。[10]非常尖刻,揆乎實際,卻無一字不是事實。

明朝並非沒有目明耳聰之人。早在一月十二日,史可法呈上一道重要奏章,內言:“北使之旋,和議已無成矣。向以全力禦寇而不足,今複分以禦北矣。”結論是“和不成惟有戰”。[11]

去年八月,明朝派出以左懋第為正使、馬紹愉、陳洪範為副使的使團,前往北京議和。十二月中旬,陳洪範隻身南還,左懋第等人被扣押,和談宣告失敗。從這事態,史可法解讀出滿清必將南下的含義,因而向朝廷發出警告,必須立即備戰。我們知道,滿清當局此時還沒有做出南侵決定,假如史可法警告得到重視,從時間上說明朝並非沒有機會。

可是石沉大海,全無回音。之如此,並不足奇。看看南京的決策層還剩下些什麼人,即知寂寂不聞乃是必然。定策後不久,史可法就被排擠出京。之後,高弘圖、薑曰廣、劉宗周、張慎言、徐石麒等,或退或罷。戰而勝之的是自馬士英以下,阮大铖、張捷、張孫振、劉孔昭等一幹人。在我們曆史中,有一種奇怪不可解的趨向,凡於國家有利者,不論人與事,皆難立足,而禍害國家或損公利己者則每每勝出。“正人盡斥,小人盈朝”,素愛獎劣懲優,而與優勝劣汰的普遍道理背道而馳。究其原因,中國人對社會共同利益,既難以認識,亦從內心不抱信任,覺得唯有個人利益顛撲不破。所以一生以此為鵠的,戮力攘奪,唯恐不足。社會不能以共同福祉為訴求,個人分求自我利益之最大化,造成極端利己意念的盛行和頑強。表現於行為,愈知利己或利己能力愈強,愈能立於不敗之地。相反,以國家、社會為念者,往往淪為弱者和敗者,除非遇特殊時刻與條件,利己之輩畏縮不前,承其所讓後者才可有所成就。在明朝,上述情形便極突出,社會依其奇怪的競爭法則,使唯知利己之人攬入各種權柄,把握諸多要津,以致國有大患甚而將亡亦乏人關心,關心的隻是一己欲利。“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極簡單的道理他們並非理解不了,隻是不予考慮,撈不夠的焦灼和恐懼填滿心胸,哪怕隻比別人少撈一丁點,亦必齦齦計較。

高傑之死引起的反應,就很典型。從國家利益角度看,這是影響全局的嚴重事件,史可法至以“睢州大變”[12]相稱。然而,消息南來,那些與高傑素有齟齬的大帥,非但不以為憂患,反倒額手相慶,以為“上天默除大患”。劉澤清、黃得功、劉良佐等三鎮,聯名合疏:“高傑從無寸功,驕橫淫殺……”[13]他們想到的,全是私人恩怨。史可法奏請高傑之子嗣帥位,以穩軍心,結果一片嘩然。蓋因高傑一死,諸帥全都暗打算盤,亟待瓜分其舊部、爭搶揚州這片肥肉。當初,高傑恃強,得以揚州為駐地,他這一死,曾與之爭揚州而失利的黃得功,立刻乘虛而入:

得功複爭揚州,欲盡殺傑妻子以複前仇,可法急遣曲從直解之。[14]

黃不嫌途遠,引兵趨揚,謀奪城池外,還想襲擊留在揚州未隨軍北進的“傑家並將士妻子”,“城中大懼”。史可法聞訊,派同知曲從直速往製止,朝廷也急遣內監盧九德“諭止”。為平息事態,朝廷連發二旨:“諭史可法:卿已歸揚,解諭黃得功等各歸汛地,何必與寡婦孤兒爭構。”“大臣先國而後私恨。得功若向揚州,致高營兵將棄汛地東顧,設敵乘隙渡河,罪將誰任?著諸藩各恪守臣節,不得任意。”[15]

一邊,是“睢州大變”的沉重判斷;一邊,卻是幾位大帥聯手欺負孤兒寡母。第二道諭旨指出的“致高營兵將棄汛地東顧”,尤能顯示各鎮的自私。諸軍唯高傑北上,而當重挫之際,卻要被人背後捅刀,憂慮後方妻、子的安危。諸鎮為奪利而擅離汛地,已屬可鄙,更何況極可能致高傑所部將士因後顧之憂丟棄陣地南回,其所作所為完全是親者痛、仇者快,史可法“有甚於戕我君父,覆我家邦者”[16]的批評毫不為過。

然而,對高傑殞命的歡呼慶賀、落井下石和偷雞摸狗,尚非最荒唐的一幕。

福不雙至,禍不單行。

三月二十五日,左良玉舉兵反自武昌。左兵之反,頭緒甚多,曆數之起碼有這幾條:一、為“北來太子”(王之明)打抱不平;二、黨爭,或曰對近幾個月南京阮大铖等人緊鑼密鼓報複、迫害東林—複社人士的反彈;三、躲避被清軍趕至南方的李自成軍;四、嚴重缺餉,找個理由就食下遊;五、部隊失去控製,左帥一定程度為部將挾持(其部下多出身綠林),身不由己;六、有人居間煽動和利用,這主要指黃澍所起的作用,他與馬士英誓不兩立……

黑白交錯,似清還濁。其中,左良玉同情東林、馬阮搞政治迫害、左軍在軍餉上受到克扣,都是事實,就此,起事未為無理,乃至有一定“正義性”,《桃花扇》便持這看法。同時,的確不能排除假借仁義、暗行褊私的因素,至少從實際效果看,是主觀上不顧大局、客觀上為虎(滿清)作倀,左良玉對此實難辭咎。

我曾以為,清軍是看見左良玉兵變,視為天賜良機而大舉南侵。兩件事咬合很緊,易讓人誤為有因果關係。但細辨時間順序,發現僅為巧合。清廷征明的決策先此一個月,實際行動也略早於左良玉舉兵日期。豫王入歸德為三月二十二日,三天之後,左良玉方舉兵武昌。

不過,盡管事件各自發生,清軍並非因鑽空子采取行動,可實際產生作用仍是對明朝構成夾擊。北麵連失重鎮,西邊狼煙彌漫,南京顧此失彼。何況叛軍又非等閑,其為明軍之巨無霸,規模差不多可頂四鎮總和。高傑所部剛剛癱瘓,左兵又鬧分裂,兩月之內明朝次第失其排名一、二的勁旅,且又與滿清南下同時。

這也是我國史上另一屢見情形:恰當外遇強敵之時,內部紛爭如火,幾乎就像主動配合。所以,每每要以“攘外”、“安內”為題做文章,從中抉擇。這當中,漢奸、賣國都非罵不可,諸如“寧贈友邦,不予家奴”、“攘外必先安內”一類奇談怪論,一定要唾棄。然而,罵與唾棄並不能消除現象,尤其是現象的原因。對中國來說,最好是不再發生這種情形,像很多國家一樣,一旦有事,上下內外立即團結,一切嫌怨渙然冰釋,齊心禦侮。從這層看,罵不解決問題,問題要在罵之前解決,從而做到不必罵。

中國的事情都不簡單,你中有我、千繞百纏,抑或就是一潭渾水。你以為裏麵有原則,其實連原則本身都已成為手中一張牌。故而在我國,講原則、用原則性眼光看問題往往行不通,也是條基本經驗。職是之故,我們的術策意識便格外發達,什麼離堅白、知雄守雌、合縱連橫,其中的教訓都是說,原則既不可信更不能執。無有不可利用的,什麼也都應該利用,切不能拘泥、認死理,比如,要善於從壞事中看見好事,從敵人中發現朋友。《爝火錄》載:“太監高起潛奏左兵東下,闖賊尾其後,我兵擊其前,自當指日授首,不須過慮。”[17]正是說,因左良玉的緣故,李自成現在已是可以借重的友軍。

所以,左良玉叛亂,其本身對錯是一碼事,所引起的反應與對待,是另一碼事。叛亂為虎作倀不假,然而,既不等於左氏此舉隻有挨罵的份兒,更不等於有關處置不藏貓膩。這是讀這段史料時,筆者自感無法排解的煩擾。簡言之,左良玉固然有錯,可製裁他的人未必比他更好,也許反而更壞。中國的曆史,陷阱實在是多,心思單純真的極易誤讀誤判而不自知。——左兵舉事後,馬士英在明知清兵迅猛南下的情況下,盡撤江北防線,強令各部向西集結。我們不便斷言,如果清軍南下同時沒有左良玉兵變,馬士英是否會組織對外敵的有效抵抗。我們隻是知道,當兵變發生而同時麵臨外敵時,馬士英作為國家領導人所下達的命令,是將外敵置予勿論,全力粉碎內部的叛亂。

他所認定的敵人是左良玉,不是滿清。這好像也沒太大問題。其一,左良玉確實是叛亂者,說他有“危我君父”的企圖並不牽強,而那是頭等罪名;其二,左兵和清兵之間,馬士英認為前者較後者威脅更大、更急;這是判斷問題,你可另有判斷,但不可以禁止他這麼判斷。因此,從冠冕堂皇角度,馬士英沒有什麼太可指責的。然而誰都知道裏麵有貓膩,幹脆說,誰都知道馬士英是公報私仇,但這話卻沒法擺到桌麵上,因為馬士英用“公”的外衣把“私”包裹得極好。

對中國古代,人們存在一個誤解,以為君主製下無公權,權力是皇帝私有。肯定地說,並非那樣。如果去過一些古代衙門遺址,往往能在門外見到一塊石碑,上麵刻著“爾俸爾祿,民脂民膏”幾個字。它無疑體現了一種公權概念。包括皇帝本人在內,權力也受各種限製,不能隨心所欲。中國的問題,不在缺乏公權概念,甚至不在缺少防止公權私有的製度設計(當然,那時的設計達不到現代水平,但跟相同曆史時期世界好多地方比,中國的設計已算出眾),而在於中國人通常不能信守。他從小受教育曾經接受過公權的意識,也從文章和語言上反複表示要忠於這意識,但一旦權力到手,卻完全背棄所諾。這就是心口不一。這現象的根因說來就很虛渺了,有人說是因為中國文化缺一個宗教本源,在此無暇深究。總之,中國人骨子裏普遍不接受公權真正被限製與私利隔絕,並非已經當上官的人這樣,一般民眾如果展開對權力的幻想,多半也以“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為興奮點。在這意義上,馬士英談不上“中國的敗類”,甚至也談不上特別壞的中國人,實際倒不如說,他是很正常、很常見的中國人。

他並不是滿清的“潛伏者”。我曾大膽設想,倘若起事的不是左良玉,或者裏麵沒有一個他恨之切齒的黃澍,馬士英態度也許能顛倒一下,變成北兵急、叛兵不急。不幸,曆史“剛好”不是這樣。這麼看曆史,似乎有些玩世不恭。但列位有所不知,假如曆史總是被各種私欲撥弄來撥弄去,它的內涵往往還真的並非想象的那樣嚴肅。

不妨就具體看看,在馬士英的撥弄下,曆史變得怎樣地輕浮。《鹿樵紀聞》:

陳洪範還,言王師(清軍)必至;士英惡之曰:“賊猶未滅,北兵不無後慮,豈能投鞭問渡?且赤壁三萬,淝水八千,一戰而安江左。有四鎮在,何用多言!”[18]

他很早就了解到動態,而給予的回答,則前半可恥、後半可笑。照他的意思,李自成存在一天,明朝就一日無事,清、順雙方互掐,明朝即可安臥。這跟高起潛認為左良玉將同時受官軍和“闖賊”夾擊而不足為慮如出一轍。馬士英還說,姑不論清兵無法脫身南顧,就算來了,亦非大難臨頭,擺平之,舉手之勞。他憑什麼底氣這樣足?原來有兩個典故,即“赤壁三萬,淝水八千”,前為三國赤壁之戰,後係東晉淝水之戰。它們有兩個共同特點:第一,都是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第二,勝方(東吳、東晉)國都恰好都在南京。馬士英覺得,這足夠說明問題了!其實類似道理,我們當代曾經也很愛講:別人能做的,我們為什麼做不到?以及“我們有著光榮的革命傳統”之類。馬士英也無非是這意思。曆史既有先例,現實便有可能。在南京這個“有著光榮革命傳統”的地方,東吳、東晉做到的,大明為何做不到呢?你看,他也蠻有道理。但他的道理,都隻在想象中成立,在實際中不成立。赤壁、淝水兩戰固為奇跡,分析起來卻都事出有因,如北人不服水土、長江之天時地利、敵人驕兵心理……如欲曆史重演,須這些因素原封不動也在現實發生作用。從那時到現在,時間跨越了一千多年,所謂物是人非,甚至人非物亦不是。即以長江天險論,公元十七世紀與公元三五百年的條件比,此天險是否還是彼天險?而馬士英顯然以為這無關宏旨。於是,東吳、東晉“一戰而安江左”,明朝亦不難照樣再來一次。當然他內心亦未必真的相信這一點,關鍵是借兩個典故發現很好的說辭,達到抽調江北部隊以應左兵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