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曲終·筵散(2 / 3)

民眾往往愛聽政治家的漂亮話,政治家擅長漂亮話往往也最得民眾愛戴。其實,凡是政治家講漂亮話的地方,都因那件事不足其介懷。比如馬士英提及滿清,一副“何足掛齒”的睥睨之色,很豪邁很有大無畏氣概。可談起左良玉,截然不同:

已知左兵破安慶,黃澍在軍中,張亮(安慶巡撫)被執,士英正在擎觴,忽聞報,卮酒墮地。[19]

和《三國演義》“青梅煮酒論英雄”中劉備被曹操說破心事的表現,一模一樣。馬士英的心事,是左良玉不是滿清,清軍非衝他而來,左良玉的旗幟可是“清君側”。對他來說,清軍是紙虎,左良玉是真虎。“馬士英聞左兵東下,大懼,專理部事,不入直。”[20]為了左兵之事,馬士英竟將內閣丟下不管,一頭紮在兵部。兩者之間,他自然有所懼,也有所不懼。

史可法三報邊警,命上遊急,則赴上遊,北兵急,則禦北兵,自是長策。可法又奏:“上遊左良玉,不過清君側之奸,原不敢與君父為難。若北兵一至,宗社可虞,不審輔臣何意朦蔽若此。”[21]

聖旨所答,顯然出馬士英之手。所謂“上遊急,則赴上遊,北兵急,則禦北兵”,真正含意並非字麵上那麼含糊,而是實際認定上遊急、北兵不急。對此,史可法明確指出上遊與北兵根本不能相提並論,一個危及宗社(國家),一個僅為朝廷內部分歧,豈能同日而語?“輔臣”一語,更是徑指馬士英。

同時,在朱由崧召開的會議上,也爆發了爭論:

時塘報洶洶。十九辛未(四月十九日),弘光召對,士英力請亟禦良玉。大理寺卿姚思孝、尚寶司卿李之椿等,合詞請備淮、揚。工科吳希哲等亦言淮、揚最急,應亟防禦。弘光諭士英曰:“左良玉雖不該興兵以逼南京,然看他本上意思原不曾反叛,如今還該守淮、揚,不可撤江防兵。”士英厲聲指諸臣對曰:“此皆良玉死黨為遊說,其言不可聽,臣已調得功、良佐等渡江矣。寧可君臣皆死於清,不可死於良玉之手!”瞋目大呼:“有異議者當斬!”弘光默然,諸臣鹹為咋舌,於是北守愈疏矣。[22]

由此我們知道,弘光皇帝本人的意願,確非“上遊急,則赴上遊,北兵急,則禦北兵”,而是要求守淮、揚,毋撤江防。計六奇還補充了第一手資料,那是其舅親眼所見。後者供職南京屯田署,當時就在召對現場:

弘光召對時,群臣俱請禦北兵,弘光然之。獨馬士英大聲麵斥上曰:“不是這樣講,寧可失國於清。”雲雲。弘光不敢言。[23]

散會時,主張“禦北”的吳希哲邊走邊說:“賈似道棄淮、揚矣。”這應該是所有人的感受。大家心知肚明:明朝命運就此決定。奇怪的是,明知如此,而且“請禦北兵”意見明明占上風,決策卻仍由馬士英一手握定,連弘光也“不敢言”。權力這東西,說抽象很抽象,說具體極具體;馬士英的主張如此孤立,包括皇帝都站在另一邊,但勝利仍屬於他,這樣的結果就既具體又抽象。

之後,一如馬士英所願,黃得功、劉良佐過江,連史可法也被迫率部離開防地。“帝手書召可法入援,可法乃命侯方儼赴泗州,而親率師趨江寧。”可能馬士英擔心史可法不來,而讓朱由崧以親筆信召之,結果史可法隻是勞師空返一趟,“奉詔入援,抵燕子磯,左兵已為得功所敗,複令速還防。”[24]

書寫以上段落,很難控製對馬士英的憎厭。坦白講,這是一種很傳統的情緒,中國的讀書人大多不免為之左右,此即我們曆史觀上深入骨髓的“罵奸臣”義憤,用這種義憤寫成的小說戲劇,數不勝數。我曾就此以嚴嵩為題,專門寫文章指出其偏頗與狹隘。饒是如此,一遇具體人和事,這種習慣情緒還是止不住往外冒。

因而現在特意強調,不論把馬士英批倒批臭何其大快人心,都隻是理論上有意義,實際沒意義。假如我們將明之亡,歸咎於馬士英;抑或假設:若非老馬,明朝不至於亡,要亡也不至亡得這麼快——我們的見地,就相當膚淺幼稚以至於可笑了。明朝之敗,非敗於馬士英一人;明朝之亡,即使沒有馬士英也照亡無疑,包括滅亡速度都絲毫不受影響。

因為明朝的朽爛,是整體的、通體的。就像癌症晚期,癌細胞全身擴散,四處遊走,摘掉一個病變器官,又從別處再長出腫瘤,醫生見了,隻得縫上傷口,對病人說:回家去,能吃盡管吃,想玩抓緊玩——意即等死。

馬士英是明朝爛透軀體上的一個大病灶,比較顯眼,比較觸目驚心,僅此而已。其他病灶,或不那麼昭彰,不那麼著名、路人皆知,可是嚴重性和危害性一點不遜色。如曰不然,我們再來看看馬士英等文官之外明朝國家機器的另一係統——武人集團。

我們都還記得,南都定策後,史可法為南京設計了互為表裏的有內外兩道防線的防禦圈,明軍四大主力分布其間,聯手呼應。此即著名的“設四藩”。眼下,四藩中原駐揚州的高傑已死,還有駐於廬、六的黃得功,駐於鳳、泗的劉良佐,駐於淮安的劉澤清。其中,黃得功位置靠後,暫未與清軍接觸;另外二位,劉良佐和劉澤清,防地均和清軍正麵相向,算是首當其衝,那麼他們作何表現呢?

大清入淮安,總兵劉澤清遁。澤清聞北兵至,遂大掠淮安,席卷輜重西奔,沿河竟無一人守禦。北兵從容渡河,至淮安少休,即拔營南下。[25]

彼時淮安位置極重要,為由北而南之捷徑,於此渡淮,可直抵揚州,徑麵南京。甲申國變後,淮安即成幾乎所有南來者必經之路,顯貴雲集。別的不說,周、潞、崇、福四王,劉澤清、高傑等帥,都是先逃至淮安。馬士英的密使楊文驄正是在淮安覓得朱由崧,然後送往南京登了大寶。此時,清軍主力也走的這條路,由淮安而揚州,然後渡江。劉澤清鎮淮安前,此地由漕督、淮揚巡撫路振飛把守,正規軍之外,尚有鄉兵勁卒數萬,一度是沿淮防衛最嚴、組織最佳之區域,以至於對馬士英本人,路振飛也毫不稍貸。定策後,馬士英為給朝廷施壓、取代史可法,從鳳陽率兵耀武揚威經淮安赴南京,路振飛照樣懲其違紀兵士。為此馬士英銜恨在心,掌權後罷路振飛,以姻親田仰代之,而田仰在淮安,與劉澤清根本沆瀣一氣,不到一年,路振飛任內井然有序的局麵,蕩然一空。作為江淮門戶,淮安雖駐重兵卻形同虛設,劉澤清與清軍照麵也不曾打,望風而逃,“沿河竟無一人守禦,北兵從容渡河”。《明季南略》敘至此,不禁切齒:

廿一甲戌,清師渡淮。澤清真可斬也!然使路、王(王永吉)二公若在,當必死守,苟延時日。清師雖盛,豈能飛渡耶![26]

另一位劉姓大帥,坐鎮鳳陽的劉良佐,也與劉澤清半斤八兩,唯一區別隻是好像沒有留下“大掠”的記錄。兩位肩負屏藩首都重任的大帥,前後腳,廝跟著拔腿向南而逃,在還沒見著清軍人影兒的情況下逃到南京附近的長江對岸。“劉澤清、劉良佐退兵近郊,百姓王詔奏:‘鎮兵避清南遷,占奪民房民物。’”[27]“王永吉疏:‘棄徐萬分可惜,乞敕劉澤清固守淮安,勿托勤王移鎮。’劉洪起報:‘北兵乘勢南下,諸將逃竄,無人敢遏,恐為南京之憂。’給事中錢增疏:‘警報日至,劉澤清、劉良佐退兵近郊,平日養兵何用!’”[28]

當然,二劉並不認為自己逃跑,他們找了一個借口,亦即上列奏疏中提到的“勤王”、“入衛”。“十四丙寅,劉澤清、劉良佐各請將兵入衛,諭以防邊為急。”[29]看,他們多麼忠君憂國,為了扈駕、擊退叛軍,不辭辛勞,長途奔援……一時間,左良玉兵變成了絕佳題目,大家拿它做各式的文章。公平起見,我們得說並不隻是二劉采取這種策略,那些略次要的將領也與他們“所見略同”。“方國安、牟文綬名曰禦左,實避北兵而西。”[30]隻是這一番忠心,連朱由崧、馬士英都不領情,朝廷做出了異常強硬的決定:

楊文驄專監鎮軍,凡逃軍南渡,用炮打回,不許過江一步。[31]

二劉命運有所不同。四月十九日召對後,馬士英調劉良佐過江,而命劉澤清“援揚州”。劉澤清豈肯奉命?“廿一日癸酉,劉澤清大掠淮安,席卷輜重西奔。”返回淮安再次搶掠,然後西逃——北、南、東俱無出路,隻有西邊可竄了。然據《爝火錄》,其此去並非逃竄,而是降清,降後不久即為清軍所殺:“福王命劉澤清援揚州,而澤清已潛輸款於大清,大清惡其反覆,磔誅之。”[32]查《東華錄》,亦未見劉投降的具體時間與地點,但有他“反複”的記載:

丁卯,鎮守廬鳳淮揚等處固山額真準塔等奏:“五月間,臣自徐州水陸並進,值劉澤清下副將高佑統戰艦攻宿遷,官兵大敗之。師次清河,澤清所部總兵馬化豹、副將張思義等率兵四萬,船千餘艘,據淮黃三河口,連營十裏。梅勒章京康喀賴同遊擊範炳、吉天相等,率兵渡清河,列營相距(拒),以炮擊敗敵艦……”[33]

丁卯,係六月丁卯日,即六月十六日,距明亡已一月。據《甲申朝事小紀》,“澤清迎降,歸於京師。以叛案有連,至盧溝橋伏法。”[34]則其被殺,應該也在六月中旬左右。

第一支投降的明軍主力,大概正是劉澤清部。而後,左良玉部(其時良玉已死,其子左夢庚率降)、高傑餘部和劉良佐。當初以“四鎮”為主體構築起來的防禦體係,不必說徹底破產了。

不過,事之至此,未必是“四鎮”構想和體係有問題,而在於它實際始終隻是理論上的構想和體係,並未真正實施。這是敗壞到骨頭縫裏的明朝固有特征。再合理的方案、措施,投入明朝的現實,實際都成泡影。說起來誰都知道南都定策後明朝搞了“四鎮”,然而看看實際,何嚐真有什麼“四鎮”?徒有其名,虛有其表,南京一切皆可如是觀,從皇帝到製度,悉屬擺設。

《鹿樵紀聞》說,自劉澤清逃走,“江北遂無一旅”[35],整個長江以北,都對清軍敞開懷抱。這是極而言之,從明軍主力尤其是尚有戰鬥力的明軍主力而言,可以這麼講。而在此之外,也還並非“遂無一旅”,例如高傑的舊部。高傑死後,這支部隊的主體李成棟部駐於徐州。明清鼎革之際,李成棟可以算個名將,後來他替滿清賣命時,很能打仗,從長江三角洲打到珠江三角洲,所向披靡。然而,他在徐州的表現,卻十足窩囊,和明軍絕大多數將領一樣,毫無抵抗,唯知狂奔。然而稍有不同的是,他的狂奔較之別人還算事出有因——前麵說過,高傑一死,其餘三鎮便在後方捅刀子,不但圖謀瓜分其地,至有殺害高部諸將妻、子之意,雖然在史可法和朝廷阻止下未逞,但高傑部下之心寒可想而知。於是,清兵一到徐州,李成棟二話不說,率部棄城南逃。他們逃到揚州,那裏還有高傑之子和夫人,以及眾將家眷。不久聞訊清軍將至揚州,再次逃跑,這回目標是過江:

癸未(五月初二),高營兵南奔至京口,鄭鴻逵截殺,不得渡。李成棟等奉高傑妻子北降,阮(大铖)、鄭以大捷聞;士英率百官上表稱賀,欲以遇眾。或書於長安門曰:“弘主沉醉未醒,全憑馬上胡謅;羽公凱歌以休,且聽阮中曲變。”[36]

“馬”,影射馬士英;“羽公”,鄭鴻逵字;“阮”,影射阮大铖。順便交代一下,鄭鴻逵即鄭芝龍之弟,鄭成功親叔父,封爵南安伯,時為京口總兵,扼守鎮江,清軍便是由他防區突破,登上長江南岸。投降可恥,然而,這字眼有時不免將各種情形一鍋端,如果上麵的記述不夠清晰,我們再引一段:

高傑潰卒渡江,鴻逵掩而殺之,不下萬人。餘卒北走,降於大清。[37]

這有可能是明朝滅亡前所獲最大戰果,隻可惜,殺的不是敵人。設身處地,在高傑餘部而言,當此絕境隻怕不降也難。後來,李成棟在廣東“反正”,我曾詫其何以反複若此,及見以上記載,多少有了頭緒——他當初的降,原來竟是那樣一番情形!

劉、高兩軍,逃者逃、降者降,江北所剩隻有揚州一座孤城和史可法一位孤零零的督師。督師易為今語,略近於前敵總司令。可這位總司令,基本光杆一個:“城內兵能戰者少,可法乃閉門堅守。”[38]

本來,高傑兵自徐州敗還,投在史可法帳下,“惟閣部是聽”[39](史可法在該部威望甚高),情形不算太糟。不久,“城中哄傳,許定國領大兵至,欲盡殲高氏以絕冤懟”。四月十四日,“五鼓,高兵斬關奪門而出,悉奔泰州,牲畜舟楫為之一空。”[40]揚州已無戰鬥力可言。

過幾天,忽然來了一支“援兵”,乃甘肅鎮李棲鳳、監軍道高岐鳳所率四千人。然而當天就搞清楚,根本不是援兵。李、高此來,是以史可法奇貨可居,“欲劫公(史可法)以應北兵”,向清軍邀功。史可法正色曰:爾等欲富貴,我不阻攔;至於我,揚州就是死地。以當時情勢,史可法無力製止其投降,對方同樣不可能將史可法綁架而去。第二天,“李、高見公誌不可奪,遂於二鼓拔營而出。”不但原班人馬走掉,一支四川部隊(胡尚友、韓尚良部)也隨之而去。“自此備禦單弱,餉不可繼,城不可守矣。”[41]即便是守,也不可能了。

史可法向南京求援,“血疏告急,不報。”[42]以血修書,無人理睬。揚州,這明軍的大本營,有如赤身裸體,無遮無攔暴露在那裏,隻差清軍前來插上自己的旗幟。以下是綜合應廷吉和史德威所述,最後十天的經過;他們一為史可法高級參謀,一為副將並於城破前由史可法收為義子。

十五日,清軍“環薄城下”,近距離包圍了揚州。多鐸開始做史可法的勸降工作。

十七日,雙方有小規模接觸,清軍一股騎兵突然出現,射死數人。多鐸書凡五至,史可法“皆不啟封,置之火中”。

十八日,“城守毖嚴。公檄各鎮援兵,無一至者。”史可法收史德威為義子,以五封遺書相托,並告以遺願:“我既死,當收葬太祖高皇帝之側,萬一不能,即葬於梅花嶺。”

十九日,總算有一點好消息,兵部職方司主事何剛、提督總鎮劉肇基各率數百人趕到。當然,他們的加入更多僅具氣節的意義。幾天後,劉肇基巷戰死,何剛“以弓弦自經死”。

二十日,清軍仍在等待他們的紅衣大炮,同時繼續勸降。“豫王又持書來說”,算來這已是多鐸送來的第七封勸降書。

二十一日,李棲鳳、高岐鳳率部至。

二十二日,李、高未能得逞,離城;川軍胡尚友、韓尚良部隨之而去。

二十三日,清軍紅衣大炮運至。明軍一支運糧隊在城外為清軍所劫,“焚毀略盡”。

二十四日,“北兵試炮,飛至郡堂,彈重十斤四兩,滿城惶悚。”夜,清軍正式攻城,“炮落雉堞二堵。二小卒緣牆而上,城上鼎沸,遂不支。”

二十五日,“攻打愈急”,炮火強勁,“鉛彈大者如罍,堞墮不能修,以大袋沉泥填之”。“巨炮摧西北隅,崩聲如雷,城遂陷。”隨即巷戰,劉肇基率四百人戰至最後一刻;史可法被執,被帶到新城南門樓見多鐸,再次拒降。多鐸說:“既為忠臣,當殺之以全其名。”遂遇害。[43]

揚州的抵抗是象征性的,實力過於懸殊,使抵抗沒有實質內容。但這是清軍南侵之後,腳步唯一的停頓,也是它被迫拉開架勢實施的唯一攻城戰。對於明朝,揚州則是第一座被攻破而非主動投降的城市。

在這裏,滿清終於見識中國並非隻有醜類、敗類,也有品質高貴之人。自入關以來,他們似乎一直沒有機會了解到這一點。當醜惡和敗類一個個逃之夭夭後,揚州突然變得無比純粹,短暫幾天中,它有幸成為一座正人君子的城池。而這樣的城池,多少可為汙濁的中國挽回一些顏麵。

史可法以必死之念,在無望中等候敵人,純然隻為證明點什麼。其實,將近一年他都是如此:在局勢,事不可為;在個人,絕不放棄。好在他不算完全孤立,所謂“德不孤,必有鄰”,最後與之為伍、共同挺立於揚州的,還有數十人。孟森《任民育》寫:

危城官屬,明知肝腦不日塗地,而一息尚存,誓不遠引規避,若揚州知府任民育以下數十人。[44]

他們中,有揚州知府任民育,他在城破後,鄭重換上明朝官服,端坐大堂、恭候敵人,說:“此吾土也,當死此。”有吳爾壎,去年他在北京經不住闖軍拷打而屈降,引為奇恥,“南歸謁可法,請從軍贖罪,斷一指,畀友人祝淵寄其家曰:‘我他日不歸,以指葬可也。’”[45]城破,投井而亡。有副總兵馬應魁,“每戰披白甲,書‘盡忠報國’四字於背,巷戰死。”當然,還有何剛、劉肇基……

此數十人可證中國非無人,而是人非所用、用非所人,亦即前麵所陳偏愛獎劣懲優、與優勝劣汰的自然道理背道而馳那種奇怪趨勢。很意外地,連弘光帝也曉得這一點。一次,錢謙益論及當用某人,朱由崧這樣說:“國家何嚐不收人,隻是收來不得其用。”[46]

這樣的揚州,也迫使滿清露出真麵目。之前,它一直努力克製和隱匿本相,現在這苦心盡付東流,一夜之間回到關外,回到素喜屠城的努爾哈赤時代。揚州屠城之種種,王秀楚《揚州十日記》備述極詳,筆者不再添足。我隻想說,揚州一案除了慘絕人寰,也是另一鑒證;即十七世紀中國在被征服過程中,並不隻有一味順服的形象。

四月二十六日,揚州失陷第二天。“上視朝畢,對群臣問遷都計。”[47]揚州消息何時為南京所知,不詳。有跡象表明,馬士英開始嚴密封鎖消息。“二十七日己卯,龍潭驛探馬至,報雲:‘敵編木為筏,乘風而下。’又一報雲:‘江中一炮,京口城去四垛。’最後,楊文驄令箭至雲:‘江中有數筏,疑是敵人,因架炮城下,火從後發,震倒頹城半垛。早發三炮,江筏粉碎矣。’士英將前報二人捆打,而重賞楊使。自是,報警寂然。”如實報告有罪,顛倒事實受賞。士英大抓輿論導向,清軍幾隻木筏都不讓提,揚州那樣的重創,更不容泄露。不過,這種防範隻對人民有效,從朱由崧動遷都之念,我們相信高層早早得知揚州發生了什麼。

情形跟一年前的北京一模一樣。崇禎皇帝試探遷都,遭大臣反對;眼下,朱由崧的試探也當即被否定。“禮部尚書錢謙益力言不可。”[48]朱由崧不死心,二十八日,再次試探:

召對。上下寂無一言。良久,上雲:“外人皆言朕欲出去。”王鐸雲:“此語從何得來?”上指一小奄。(王鐸)正色語奄曰:“外間話不可傳的。”鐸因請講期,上曰:“且過端午。”[49]

平頭百姓以為,皇帝都是說一不二,其實沒那事。以明朝為例,做得了自己主的皇帝,攏共兩個半——太祖、太宗外,世宗嘉靖皇帝可算半個。蓋因禮法拘限甚緊,所謂“至高無上”,於大多數皇帝來說僅為虛名,他們真實的景況,用“動輒得咎”形容都不過分。武宗之荒唐、神宗之財迷、熹宗之沉湎木匠活計,都是“苦悶的象征”。甲、乙兩年,先後兩個皇帝的遷都之想,於情於理說得過去。隻有一點,首都為祖陵社稷之所寄,棄之不顧有倫理瑕疵。因此,商於大臣,竟無人敢擔當支持,像錢謙益那樣端出衛道架勢“力言不可”的,倒層出不窮。典型的道學誤國。又如王鐸,皇帝試以遷都,他卻答以“講期”,請示何時重開經筵。難怪計六奇敘至此,兜頭臭罵:

是時,清兵渡江甚急,王鐸身為大臣,而無一言死守京城以待援兵至計,乃第請講期,豈欲賦詩退敵耶?抑效戎服講老子耶?這都是不知死活人,國家用若輩為輔臣,不亡何待![50]

朱由崧就此知道,命運注定。計六奇說:“弘光雲‘且過端午’,此語頗冷。”[51]說的是,正是心已冷。之後,他完全變成了局外人。五月初五,百官進賀,“上不視朝,以串戲無暇也。”朝事、國家,什麼都已與他無關。

冷淡,是明朝首都最後時光的基本色調。與通常想象的不同,末日將至,南京既不悲憤激昂,也不恐懼絕望,甚至沒有騷動不寧。事後,計六奇表弟胡鴻儀回憶彼時的南京,用一句話描摹其氣氛:“人情意興,極為冷淡無聊。”[52]馬士英手下每天拿些假捷報“進賀”,“欲愚都人耳目”,其實這種動作已屬多餘——無人關心或在乎局勢,無論是好是壞,從朱由崧到普通市民都不關心。大家隻靜靜等著,等待那個眾所周知的日子到來。

這天,終於來了。

《東華錄》載多鐸給清廷之報告稱:

初八日晚,令拜音圖圖賴阿山率舟師由運河潛至南岸,列於江之西,距瓜州十五裏。初九日,複令梅勒章京李率泰率舟師五鼓登岸,黎明渡江,官兵陸續引渡。[53]

作為清軍統帥的正式彙報,其敘述一定是可靠的,我們據此可將清軍過江時間、地點確定下來。

然報告過簡,無以盡顯三百多年前這場改變中國命運的“渡江戰役”的氣象。《明季南略》綜合諸家記載,辨訂異同,過程最全,茲據以重現。

清軍行動從五月初八夜間開始。當晚,正好有西風大風。之前多鐸傳令軍中每個人必須準備桌子兩張,火把十個,不能完成任務,打四十軍棍。此令既下,周遭民間桌幾及掃帚搶掠一空。夜半,清軍將掃帚浸裹油脂,縛於桌腿,點燃放入江中,乘風順流飄向南岸。火光徹天,南岸守軍見之,以為清軍渡江,大炮齊發。久之,炮彈幾盡。此情此景,可謂“草船借箭”的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