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遺民現象所包含的主題,不是表麵看上去的對明王朝之忠,甚至也不僅僅是反清那樣狹隘。這是對中國自身曆史與文化大變革、大覺醒在即,卻突然陷於絕境而生出的大悲涼、大不甘。假如把“攘夷狄救中國”,換寫成“攘蒙昧救文明”,我們對呂留良夷夏之防理論的內涵,便不存誤解。
祁彪佳遺墨
祁彪佳出身仕宦,其父祁承爜乃藏書大家,祁氏“澹生堂”藏書冠諸一方。祁彪佳為劉宗周弟子,南都立,史可法派之往蘇鬆處理民亂,後因阮大铖欲加害,辭歸。清兵下杭州,先於乃師自絕。
一
清朝第三位皇帝愛新覺羅·胤禛,曾有這樣一段話:
夫明末之時,朝廷失政,貪虐公行,橫征暴斂,民不聊生,至於流寇肆毒,疆場日蹙,每歲糜餉數百萬,悉皆出於民力,乃斯民極窮之時也。我朝掃靖寇氛,與民休養,於是明代之窮民,鹹有更生之慶。呂留良豈毫無耳目,乃喪心昧理,顛倒其說,轉言今日之民窮乎?[1]
這是雍正六年(1728),他訊問呂留良案要犯曾靜的過程中,逐條批駁呂氏言論時所說。在他而言,以上每個字皆得謂之擲地有聲、鑿然可據。我們先前的講述,不少地方也頗能為他佐證。總之,從曆史事實角度乃至從道義角度,朱明被滿清取代,算得上情理藹然。
然而,實際的情形則不如人願。到呂案發生時,滿清入主中國已有八十餘年。經過這麼漫長的時間,漢人尤其是其知識分子,仍然很頑強地抗拒滿清統治,對明朝念念不忘。這讓雍正覺得全然不可理喻。清初與晚明,二者氣象之不同,孰明孰暗,昭昭在目。一個繁榮昌盛,一個腐朽沒落;一個蒸蒸日上,一個暗無天光。誰應被歌頌讚美,誰應被批判唾棄,難道不一目了然麼?可呂留良、曾靜之流,罔顧事實,偏偏將醜陋不堪的明朝抱住不放,對蓬勃強大的清朝(《大義覺迷錄》幾次提到清朝版圖的偉大)卻極盡攻擊之能事。這種人,說他們“喪心昧理”有什麼不貼切呢?
確實,一定意義上,道理在雍正這邊,在清朝這邊。
且不說明朝活該滅亡,不亡無天理,“時日曷喪?吾與汝偕亡”,無論取代者誰,興許也不比它更糟。如著眼於“實際”,滿清的入主還給中國帶來諸多“好處”:一、它將半世紀的戰亂敉平了,這意味著大規模死亡終得遏止:“明代末年,在戰爭、災荒和瘟疫的三重打擊下,中國人口減少了4000萬”[2],“康熙十七年南方、北方人口合計約為1,6億。康熙十七年以後,中國人口走出明末以來的低穀,開始了新的發展。”[3]二、疆土大大拓展,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曆史地圖集》,分別有明萬曆十年(1582)圖和清嘉慶二十五年(1820)圖,比較一下,差距驚人,整個蒙古、新疆和台灣,均於清朝並入中國版圖。事實上,西藏也是;明雖設有“烏思藏宣慰司”,但僅為名義所屬,並非實際控製,亦即不是中國一個行省。三、從一般人民“過日子”角度,比明末強太多,賦稅總體上有相當的減輕(這也是因為有晚明做陪襯的緣故,後者在貪腐和戰禍兩個重壓下,鬧得太不像話),吏治大體肅清,人民基本可說“安居樂業”。以米價論,崇禎十六年每石值銀三點三兩(此僅指北京米價,至於別地,崇禎初即可高達每石值銀四兩)[4];而“清初米價,正常價格,約在每公石合製錢六百文到八百文左右”,大致折銀每石不足或略多於一兩,雍正九年至乾隆五年之間,甚至低至每石不到四百文。[5]
類似的好處或實利,相當誘人和巨大。也因它,後來曆史漸漸變成一筆糊塗賬。例如有關洪承疇的是是非非。辛亥革命口號“驅逐韃虜,恢複中華”,直接取自朱元璋,意思當然是眼下的反清與朱元璋當年反元一脈相承。而據洪氏後人稱,孫中山在日本籌款時,洪家一位旅日華僑洪汝輝見到他,當麵提問:“先生致力於推翻滿清政權,此固正確無疑。但對我祖文襄公事情有何評價?”孫答:“餘致力喚起民眾推翻滿清,目的在於推翻其腐敗帝製。洪文襄降清,避免了生靈塗炭,力促中華一統,勞苦功高。”表了這個態,複贈《讚洪文襄》詩一首:
五族爭大節,華夏生光輝。生靈不塗炭,功高誰不知。滿回中原日,漢戚存多時。文襄韜略策,安裔換清衣。[6]
其實,以我們知道的論,洪承疇投降似乎未曾如何“避免生靈塗炭”,尤其在清兵入關後,北方所以基本未聞屠戮,隻因各地望風而降、未加抵抗,而南方,凡不肯降的地方,都發生大屠殺——比以後的日寇嚴重得多,日寇搞了南京大屠殺,滿清則起碼搞了揚州、江陰、嘉定三次大屠殺。故而,非得稱讚洪承疇“功高誰不知”,大概隻能落在“力促中華一統”、“滿回中原日”這層意思上。用比較俗白的話講,洪承疇投降,好就好在讓中國版圖大大擴張了。這,一是結果論,二是實利論——因有如此的結果和實利,我們對那件事便抱了好感與好評。京戲有《洪母罵疇》,演傳聞已殉國的洪承疇,突然歸家,母親見他身著“胡服”,不由怒罵。這情節純屬演義(他的高堂跟他到了北京,過得好好的,順治九年卒[7]),但孫中山詩中“安裔換清衣”的句子,卻與劇情構成奇異的反差,“換清衣”為洪母所罵,在詩句裏反而有了“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自我犧牲氣概,以一人之忍辱換來全體漢裔的平安。
曆史,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有趣的是,在洪承疇身上,不光後來漢人算糊塗賬,滿清出於本身需要也攪渾水。本來,所謂洪承疇勞苦功高,起碼對滿清而言確實如此。他的投降,是滿清在關外時取得的重大突破。入關後,在搞定南中國過程中,洪氏更居功至偉。江南既下,洪承疇便受命為江南總督,在這抵抗最激烈的區域,充分發揮才智以及本身為“南人”的種種優勢,軟硬兼施,宵旰吐握,為清朝啃下這塊硬骨頭做出不可埋沒的貢獻。之後,領銜平定西南那終極之戰,把南明小皇帝朱由榔逼入緬甸隻差捉到手,因病不支,乞休,返京後一年多病故。自歸降至終,洪承疇對清朝來說可謂“死,而後已”了。然而乾隆四十一年(1776),他卻被清朝列入《貳臣傳》。這個“貳”字怎講?我們都知道有個成語“忠貞不貳”,洪承疇原為明臣、後降滿清,顯然沒做到這一點,所以便“貳”了。這種情況,倘由明朝貶為“貳臣”還差不多,到頭來竟是清朝給了他這樣的評介。當然,“貳臣”還不是“逆臣”,清朝另有《逆臣傳》,裏麵是些更壞的人。再者《貳臣傳》亦非專門針對洪承疇,凡是由明降清的官員都列在其中。為什麼通通一棍打死?且看乾隆上諭怎麼說:
庚子,命國史館編列明季《貳臣傳》……如王永吉、龔鼎孳、吳偉業、張縉彥、房可壯、葉初春等,在明已登仕版,又複身仕本朝,其人既不足齒,則其言不當複存,自應概從刪削。蓋獎忠貞,即所以風勵臣節也。因思我朝開創之初,明末諸臣望風歸附。如洪承疇,以經略喪師,俘擒投順。祖大壽以鎮將懼禍,帶城來投。及定鼎時,若馮銓、王鐸、宋權、謝陞、金之俊、黨崇雅等,在明俱曾躋顯秩,入本朝仍忝為閣臣。至若天戈所指,解甲乞降,如左夢庚、田雄等,不可勝數。蓋開創大一統之規,自不得不加錄用,以靖人心而明順逆,今事後平情而論,若而人者,皆以勝國臣,乃遭際時艱,不能為其主臨危授命,輒複畏死倖生,降附,豈得複謂之完人?[8]
被點名的降臣,情形並不一致。像吳梅村,雖然歸附卻悔意頗濃;像洪承疇,則並不三心二意,始終著實用命。對此,朝廷本當采取不同政策,區別對待;結果一視同仁,洪承疇雖“鞠躬盡瘁”,也仍然落個“貳臣”下場。所以這麼搞,乾隆倒也打開天窗說亮話:當時為了得中國“開創大一統之規,自不得不加錄用,以靖人心而明順逆”,如今,“事後平情而論”,則叛變行徑不能鼓勵,而要“獎忠貞,即所以風勵臣節也”。
這樣,有關洪承疇其人,就形成不可思議的怪現象——他所投靠的一方,後來在不屑、鄙夷中將他一腳踢開;而他所背叛的一方,後來反而對他讚賞有加,認為可以名留青史。
此即曆史功利的一麵,或者實利地對待曆史而取的態度。雍正訊問呂案,振振有辭批判呂留良對於反清複明執迷不悟,也是從實利角度講道理:
本朝定鼎以來,掃除群寇,寰宇乂安,政教興修,文明日盛,萬民樂業,中外恬熙,黃童白叟,一生不見兵革,今日之天地清寧,萬姓沾恩,超越明代者,三尺之童亦皆洞曉,而尚可謂之昏暗乎?[9]
爾等莫非是睜眼瞎?比之前明,大清帶來多少實惠、好處,“三尺之童亦皆洞曉”,你們怎麼就看不見呢?
假如曆史隻有實利一種角度,道理肯定都在雍正和清朝一邊,呂留良那種人和事也會從地球上銷聲匿跡。然而,並不隻有這種角度。對於實利這一麵,呂留良輩未必瞧不見,甚至未必否認。他們不一定不知道清朝的“好”和明朝的“不好”,就事論事,他們或許可以承認雍正所指出的並不差。就此大概用得著圍棋裏一句話:“勝負不在這裏。”雍正所提質疑,與反清義士胸中所抱苦悶,不在同一層麵。雍正覺得,大家有好日子過,豈不就萬事大吉,還抱怨什麼?反清義士卻認為,“好日子”不表示一切;“好日子”之外,有更值得重視和追求的東西。
二
因而發生“遺民現象”。
我個人認為,至乙酉年南京投降、弘光皇帝北狩,明代的政治曆史就已畫了句號。之後,浙、閩、粵、桂、滇以至緬甸,雖還有幾個小朝廷,則不過是一些遺民奉了幾位朱氏後裔為君,以托顯自己的心曲。單論朱家本身,對於做皇帝不光信心盡失,意興亦已闌珊。這從朱由崧身上看得清楚,杭州的潞王也是如此。這兩人都相當爽快地交出權力,好像巴不得一切盡早結束。以後,隆武、魯監國、永曆諸位,除朱聿鍵還有些挽狂瀾於既倒的雄心,別的對於身上責任都可說勉為其難。我們看乙酉年五月以後的態勢,不免有奇特的發現:這時候,臣子對明朝的眷戀、忠愛,竟然遠在王朝擁有者亦即君王之上;那座江山,主人棄之不惜,略無留戀,倒是臣仆不能釋懷,為之寤寐難安。由此可知,遊戲確已結束;猶如賭局之中,在莊家位子上呆得過久,以致失去刺激,大明王朝滿麵倦容、哈欠連天,無心再玩下去了。
雖則如此,我們的敘述卻不以明朝政治生命終結為終結。
政治不是明朝曆史的全部,尤其當著它結束的那段時間。南京之降,使明朝的政治曆史畫了句號,然而其後南部數省以流亡形態所維持的存在,卻從政治層麵之外使明朝曆史話語繼續延伸,乃至有所提升——我們姑且稱之為明朝的文化曆史,或者說文化上的存在。從隆武到永曆,作為“政權”,都可忽略不論,乃至有不少娛樂的味道,多半隻能博人一粲。但在精神層麵或從思想文化屬性看,這段曆史意外地表現出相當堅實的質地。你不妨把幾個小朝廷接踵而立給予喜劇的解讀,可透過那種前仆後繼、屢敗屢戰,又分明體會到背後有文化上痛楚與苦悶的沉鬱陳說。我們覺得整個中國朝代史,明亡的特殊性在於,不是落於“皇帝輪流做,明天到我家”這慣常主題,亦非皇帝就擒或死於非命能夠作為標誌;明朝之亡有個奇異的尾聲,幾乎持續一個世紀才告消散的“遺民現象”。在此流宕中,曆史艱難卻頑強地傳遞了一些可能是超越時空的信息。
三
曆史的這個特別段落,從南京陷落之日即告開啟。
先講一段宜興盧家的故事。那是個龐大悠久的家族,“族人千計”[10],崇禎十一年末因抗清壯烈陣亡的儒帥盧象升,便出盧家。盧象升有個弟弟盧象觀,癸未(1643)進士,此時裏居家中。南都變故後,象觀即散家財,“聚鄉兵千人”,準備起義。很快,宜興城被清軍占領,但廣闊鄉間仍未為其所控。盧家在鄉下,距城六十裏,象觀舉兵抗清消息傳出後,短時間當中“鄉鎮擁眾悉歸象觀,象觀遂得烏合數萬”。“烏合”,是指起義者完全是未經訓練的民眾。同時,哥哥盧象升的幾個舊將,聞訊“亦歸之”。象觀決計領著這“烏合之眾”,收複宜興城。他從探報得知,城內“無兵,可取”,便“身率三十騎疾趨”,一馬當先,大隊人馬反在其後。城內確實無兵,但原因是清軍主要為騎兵,“駐營城外平原,蓋利於馳突也”。有經驗的盧象升舊將,聽到象觀突出的消息大驚:“書生不曉兵事,身為大帥,輕至此乎?”卻已不及阻止,“即選精騎三百赴援”。象觀等三十人雖然比較輕鬆突入城中,外營清兵卻隨後擁來。象觀隻能在曲巷與敵周旋,援兵趕來時,他已“頰中二矢”。殺出城,一路都被清軍追擊。象觀等打算從水路退入太湖,最後沒有成功,“眾寡不敵”,“左右欲退,已揚帆矣”,但已抱死誌的象觀“持刀斷索”,“曰:‘誓死於此!’不去,遂被殺。”反抗中僅盧家一家,“昆季子侄死者凡四十五人”。
這故事,在乙酉之變後清軍克取東南(蘇、皖、浙)的過程中,有相當代表性:一、是純自發的沒有政府背景的抵抗,類似之事清軍在渡過黃河前簡直未遇一例,眼下卻於各處城鄉普遍遭逢;二、抵抗幾乎全由士紳(詩書傳家的知識精英)帶頭,他們在民族存亡關頭以及國家或朝廷完全崩解的背景下,毀家紓難,傾其所有,獻於抵抗事業;三、一般民眾對於士紳所持道義不僅認同、呼應,且接受和追隨他們的領導;四、這種反抗談不上任何組織和規劃,毫無秩序,既經不起理性的推敲,也不宜加以理性的質疑;五、所有參與者都未問成敗,隻為了在國破之際去證明點什麼;至於帶頭之士紳,恐怕不是未問成敗,而根本是在明知必敗、抱以死誌的心境中,毅然行此。對此,計六奇在講述一樁樁類似事跡後,特寫一條“總論起義諸人”,其雲:
夫以國家一統,而自成直破京師,可謂強矣。清兵一戰敗之,其勢為何如者?區區江左,為君為相者必如勾踐、蠡、種,臥薪嚐膽,或可稍支歲月……至是一二士子率鄉愚以抗方張之敵,是以羊投虎,螳臂當車,雖烏合百萬,亦安用乎?然其誌則可矜矣,勿以成敗論可也![11]
這番話,既不失理性,同時也不失正確。
《小腆紀年附考》第379頁至第396頁,以近二十頁篇幅,記述了東南各地二十七起類似盧象觀那樣的自發抵抗。時間範圍主要自乙酉年六月起,至閏六月二十七日亦即唐王朱聿鍵即皇帝位於福州止;這段時間,明朝失去國都、皇帝被俘,政治上處於短暫空白,故一切抵抗均為民間之自發、自主現象。所涉及地點,依今日區域,包括江蘇吳縣、吳江、武進、蘇州、常熟、宜興、江陰、無錫、常州、昆山、太倉,上海嘉定、鬆江,浙江餘姚、紹興、富陽、寧波、東陽、嘉興、餘杭、建德、長興,安徽休寧、寧國、涇縣、青陽、池州……將這些地名相互聯綴,我們眼前可以浮現一張幾乎完整的東南地圖。而在每個地方,都各有盧象觀式人物,僅自聲名較著者言,如沈自炳、沈自兄弟之於吳縣,吳易之於吳江,顧杲之於無錫,沈猶龍、陳子龍之於鬆江,錢肅樂之於寧波,侯峒曾、黃淳耀之於嘉定,金聲之於休寧,吳應箕之於池州……他們的故事,簡直出自同一個模式:破家舉義、抱必死誌、無望而戰、殉國以終。兩個多月,唯一組織較好而顯得不那麼徒然送死的抵抗,便是閻應元、陳明遇等領導的江陰抗清,雖然最終仍不免於失敗、慘遭屠城,但這彈丸小城卻拖住清軍二十餘萬八十天,令其三王、十八將斃命[12]。
自從吳三桂引清軍入關,先從東到西、複由北而南,在同一個中國,清軍遭遇卻像杜甫的一句詩:“陰陽割昏曉。”北南之間,反差有如黑白。在北方,清軍長驅直入、一路坦途,波瀾未興而江山易手;過了淮河尤其來到江南,慘烈抵抗陡然而起,義夫壯士絡繹不絕。這種奇怪的差異,如今曆史教科書絕口不提,更不會探討,但在當時卻是極為突出的現象,作為入侵者的滿清感受非常強烈,乃至“不解”——《大義覺迷錄》中,雍正皇帝曾以一事質問曾靜:
奉上諭:據山西巡撫石麟奏稱:“晉省紳士百姓,願將軍需應用之駝屜、苫氈、繩索三萬副,從本地自備車騾運送,至歸化城交收。臣等遵旨,令地方官給價雇送。而各屬士民,挽車策騾,爭先裝載,給以腳價,感激涕零,稽首稱謝,不肯領取。急公效力,曠古所稀”等語。著將此折令杭奕祿發與曾靜看,並訊問曾靜:湖南、山西同在戴天履地之中,何以山西之民踴躍急公,忠誠愛戴,實能視朕為後;而湖南之民,乃有猖狂悖逆、肆惡擾亂之徒如曾靜等,至於視朕如仇?此朕所不解。著訊取曾靜口供具奏。[13]
同是中國,山西人對清朝那麼“忠誠愛戴”,湖南卻出了曾靜這種“猖狂悖逆、肆惡擾亂之徒”,雍正對此“不解”。而我們知道,曾靜私淑的老師呂留良是浙江人,換言之,十八世紀上半葉已過去一半以上時間,從浙江到湖南一線的南中國,反清意識仍很頑固,反清的思想也特別有市場。從這個事實,回看當年滿清初入中國,更能體會南北兩地態度當何等懸殊。所以雍正的不解或困惑,頗為自然——如非一國,山西、湖南人態度截然不同,並無可詫異之處;既是同一國家,都曾為明朝子民,怎麼一個可以很快地春風化雨,一個卻如頑石那樣難以感化?這其實是個很深的問題,雍正說他“不解”,可能真,也可能是為了揭批曾靜故意裝成“不解”(從《大義覺迷錄》看,他對中國相關的思想淵源,不乏了解)。倒是當今中國人也許真的大多不甚了了。以現在貧乏的話語,當時山西、湖南之間這種差別,恐怕都用愛國、不愛國來表述。如這樣,不光委屈、冤枉山西人,對於另一些人的頑固反清,也全不在點子上。山西人非“不愛國”,隻是不大愛朝廷而已。而湖南人或南中國人的排滿,根子上也不是愛朝廷。麵對滿清,南北兩地態度反差,除開生存狀況相對的足與不足,頂頂主要的還是曆史一文化的原因。
四
總之,甲乙兩年,一北一南,清人的所遇所見,恍若兩國。民國初,孫靜庵與錢基博先生(錢鍾書父)討論修撰《明遺民錄》的意義,後者講了一句話:“豈可使笑中原無人?”[14]當時確有這種狀況——直至抵於揚州、遇見史可法前,清人大概一直暗笑“中原無人”,在這以後,才猛然發現並非無人,而是很有“人”,頂天立地,踵繼而來。
南方、北方不是沒有相同點,比如南京和北京一樣,都上演了投降一幕;但關鍵在於,還有不同。率眾武裝抵抗是一種,個人自決絕命又是一種。
1645年下半年,對中國來說,不隻有悲慘,也隨時閃現悲壯。一批從品格到才具都很優秀的人,自主選擇了有尊嚴的死。如弘光朝初期大學士、名臣高弘圖,他為馬士英、阮大铖等排擠,四疏求退,因是北方人,辭職後無家可歸,而流寓紹興,“兩浙相繼失守,弘圖逃野寺中,絕粒而卒。”[15]他有一孤子相依為命,死前,專門托與談遷(在南京時,談遷為其幕客),然後獨自避入竹園寺,從容絕食。如徐汧,他是複社領袖,阮大铖最後圖謀陷構而未遂者;南都破,他留書兩個兒子:“國事不支,吾死迫矣。”決心已下。及聞蘇州不守,即於夜中自縊,但被仆人發現解救,未果。一個朋友試圖勸之:“公大臣也,野死可乎?”他的回答相當淒涼:“郡城非吾土也,我何家之有?”終於閏六月十一日,“肅衣冠,北向稽首,投虎邱之新塘橋下死。”[16]他的行為已超越了個人之身死,而成為一次有關人格與民族精神的展示與垂範。如楊廷樞,複社之長,名滿天下,國亡隱山中,卒被抓獲,“大罵不屈”,押解時於舟中血書:
餘自幼讀書,慕文信國(文天祥)先生之為人,今日之事,乃其誌也。四月廿四日被縛,餓五日,未死。罵賊,未殺。未知尚有幾日未死。遍體受傷,十指俱損。而胸中浩然之氣,正與信國燕市時無異。俯仰快然,可以無憾。覺人生讀書至此,甚是得力!留此遺墨,以俟後人知之。[17]
旋被害。讀血書,可知楊廷樞執著於死的選擇,意在“以身作則”,彰顯心中存之已久的信念,上祧先賢、下啟後人,俾使讀書人精神使命薪火相傳。
一時,勇毅之士層出不窮,果敢故事書之不盡。其中令人至為感佩,是當此重大關頭,諸君子“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聯翩聯袂、彼此追隨、同赴大義。讀這些事跡,我都一再想到明代所特有的分別都達於極致的“兩麵性”——一麵朽爛汙穢無以複加,一麵勃然向上、剛健勁拔之氣直衝霄漢。
典型者如夏允彝,“聞友人徐石麒、侯峒曾、黃淳耀、徐汧等皆死,乃以八月中,賦絕命詞,自投深淵以死。”[18]同誌皆死,則己即不能獨存。侯峒曾之子侯玄涵,後來為他作傳,詳敘了經過:
鎮帥以素聞公名,必欲致一見,且曰:“夏君來歸,我大用之,即不願,第一見我。”公乃書於門曰:“有貞婦者,或欲嫁之,婦不可,則語之曰:‘爾即勿從,姑出其麵。’婦將搴帷以出乎,抑以死自蔽乎?”遂盡斥其家人,賦詩曰:“少受父訓,長荷國恩,以身殉國,無愧忠貞。南都繼沒,猶望中興;中興望杳,安忍長存!卓哉吾友,虞求、廣成,勿齋、繩如,慤人、蘊生,願言從之,握手九京。人誰無死,不泯者心。修身俟命,敬勵後人。”詩竟,自投於淵。屍浮水上,衣帶不濡。[19]
所提到的幾位“卓哉吾友”,虞求為徐石麒,前吏部尚書,自縊死;廣成為侯峒曾,投水死;勿齋即徐汧;繩如為吳嘉胤,南都事變時他出使在外,聞訊折返,拜方孝孺祠後投繯,為家人所阻,及薙發令下,乃再拜方孝孺,自縊死;慤人為何剛,與史可法共事,死揚州;蘊生為黃淳耀,與侯峒曾共同領導了嘉定起義,失敗,偕弟黃淵耀縊於館舍。遺詩中,夏允彝首先陳說自己所以活到今日,是“南都繼沒,猶望中興”,而杭州投降後,則盡棄此念。此念一去,繼續存世於他即無意義,想到同誌好友多數已眠地下,不禁心向往之,願和他們“握手九京”,九京亦即九泉。最後兩句,尤為大哉:“人誰無死,不泯者心”,身死有什麼,重要的是心和精神不死;“修身俟命,敬勵後人”,死非為個人故、不是求自我解脫,而是以這行為激發、醒覺後世,我們今天的話是“為民族和曆史獻身”。在他表率、垂範下,不過兩年,他的公子、天才少年夏完淳也因抗清失敗,以十七之齡慷慨就義。
這種相攜赴義的情形,除友朋之間、父子之間,亦見於師生。
劉宗周不但為明末名臣,更是儒學一大宗匠,世稱念台先生,所創蕺山學派,門生眾廣、碩學輩出。他死後,諸弟子於康熙年間為刻遺著凡四十卷,卷前列《蕺山弟子籍》,葉廷秀、祁彪佳、熊汝霖、陳子龍、周鏣、陳洪綬、黃宗羲、魏學濂、張履祥、陳確、仇兆鰲、萬斯同、毛奇齡……如許卓礫英才,悉列蕺山門下,豪華奪目,令人屏息。
《甲申朝事小紀》:
順治二年五月,王師下江南。六月,下杭州,潞王常澇降。宗周方食,聞報,推案慟哭,自是遂不食。有以既謝事勸者,宗周曰:“北都之變可以死,可以不死,以身在田裏,尚有望於中興也。南都之變,可以死,猶可以不死,主上自棄其社稷也,尚望繼起有人也。今吾越又降矣,身不在位,不當與土為存亡耶?”[20]
和夏允彝一樣,他也談了關於死的決定和思考。北京之變時不死,是因一身無現職,二尚有望於中興;南京之變時不死,是因朱由崧自棄社稷,未足為之放棄國家的希望;如今,杭州亦降,國土淪亡,身何所托?可以看出,他的決定冷靜而有條理,是一步步推究而來,故而無可動搖。他於澄明的反思下,以內省者的安詳,去完成畢生最終的求義:“出辭祖墓”,從西洋港躍入水中,水淺未死,為人扶出;之後開始絕食,絕食二十三天,仍未死;繼而禁水,連續十三天滴水不沾,其間“與門人問答如平時”[21],閏六月八日,與世長辭。
我於書行之間,漸次跟蹤劉宗周三十六天的漫長死亡經曆,一個內外靜穆的思想者雕像,鑿然而立。我們景仰托爾斯泰、甘地那樣的人物,以為中國不曾在精神專注、肅然、堅忍及強大上有堪與比美並論者,劉宗周的死亡儀式以其不動如山的內心世界,完全扭轉了我的看法。由此,進而追詢文化與精神上我們如今為何難以擺脫一種“自卑”或不足,方意識到是因劉宗周這樣的人和事,離我們已太過遙遠,而目力所及卻無從尋找這種沉潛的意誌和自持力。從滿清起,對知識者的精神戕害和人格矮化持之以恒,致其一如龔自珍“病梅館”中的病梅。就此言,劉子之死對中國精神史而言實有深遠的象征意味。
蕺山門生,死者甚夥。祁彪佳甚至死在老師前頭:
北兵至杭州,彪佳約劉宗周起義,不果。及貝勒檄諸生投謁,彪佳語妻商氏曰:“此非辭命所能卻,若身至杭州,辭以疾,或得歸耳。”陽為治裝將行者,家人信之不為意。至夜分,潛出寓園外放生碣下,投水死。先書於幾雲:“某月日已治棺,寄蕺山戒珠寺,可即殮我。”其從容就義如此。[22]
我們再次為“寧靜之死”所打動。查《祁彪佳日記》:
(閏六月)初四日,叔父及文載弟、奕遠侄皆有書來,力勸予出武林(杭州地名)一見。雲:“一見則舒親族之禍,而不受官仍可以保臣節。”[23]
此為日記最後一篇,下有注曰:“先祖忠敏公所紀止於是日,初六日五鼓殉節。”從中可知,祁氏之死確係“貝勒檄諸生投謁”所致,而他既決不肯,又不願連累親族,於是安然訣愛妻,黎明前獨死。他死後,女兒德茞寫《哭父詩》:“國恥臣心在,親恩子報難。”上半句明大義,下半句言親情;“在”“難”二字,一鑄尊嚴,一寫傷慟,“時人傳誦之”。[24]
有個並不出名的劉門弟子王毓蓍,老師絕食期間,他上書說:“願先生早自裁,毋為王炎午所吊。”王炎午是南宋太學生,曾作《生祭文丞相》文,“速文丞相死”。自然,那並不是擔心文天祥怕死,而是以這方式互激正氣。王毓蓍引此典故,除了相同的意思,還隱含自己將死在老師前頭的決心。以下情節,風流蘊藉:
俄,一友來視,毓蓍曰:“子若何?”曰:“有陶淵明故事在。”毓蓍曰:“不然,我輩皆聲色中人,久則難持,及今早死為愈。”至是召故交歡飲,伶人奏樂,酒罷,攜燈出門,投柳橋下,先宗周死,鄉人私諡正義先生。[25]
自我們平常人眼中,王毓蓍已是拔俗的英雄;而他卻在行大義之前,冷冷談論自己人格的不足,認為不配攀附陶淵明,不必將自己想象為陶淵明第二,因為沒有那種定力。連同為自己安排的就義方式,也包含不諱缺陷的意識,最後一次痛享人生之樂,“攜燈出門,投柳橋下”。他一邊向生命投以眷愛,一邊卻舍了生命。死得通透,死得自由。
五
從最嚴格意義講,上述諸人不算明遺民。他們懷抱與國土共存亡之旨,國不存,己亦亡,選擇犧牲,拒絕入清。他們屬於殉國者。
更多的人不曾死。他們隨著時間,自然而然進入清朝,卻以自我放逐的方式,截斷與現實的關係,在個人範圍守住對明朝的認同。他們身托於清而心存乎明,乃真正之“遺民”。
這些人的由明入清,有各自不同的情形。最常見的為三種,一是明亡後不棄武裝反抗多年者,清初三大思想家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都在此列;二是認為與其一死、不玷清白,不如不死,留在世上跟清朝搗亂,作個人抗爭者;三是一度惜命不死,乃至覥顏乞生、身有汙點,日後終能迷途知返、晚節自救者。
第二種情形,我們講一個例子:葉尚高(一作尚皋)。他是浙江樂清人,諸生。南京、杭州相繼淪陷,浙江士子一時殉國頗多,葉尚高則明確表示了不讚同。他有如下闡釋:
與其自經於溝瀆,何如托之佯狂,以嬉笑為怒罵,使亂臣失色,賊子寒心,則吾死且無遺恨也。故或賦詩以見誌,或托物以寄情,或擊柝於中宵,或持鐸於長夜,無非提醒斯世,使人類不等於禽獸耳。[26]
他絕非逃避死,更非怕死。而是覺得,一死了之多少有些草草、未盡餘力。活著,“托之佯狂”,無論賦詩、借題發揮、在靜夜中鬧出動靜……雖無濟於事,卻是一種表示、一種警醒,抑或騷擾。此意實與魯迅《狂人日記》同。他確實這麼身體力行,俞樾《薈蕞編》述:
永嘉狂生葉尚皋,字天章。順治丙戌(1646)秋,甌(溫州別稱)始歸附。尚皋婆娑市上,或歌或泣,或優人狀。家有妻女,皆棄不顧。夜則偃臥市旁,或數日不食,如是者八閱月。丁亥(1647)仲春上丁(即丁祭,祭孔之日),狂益肆。[27]
他將尚存之一息,盡用於抗爭,而不願徒死。他其實是要以這種方式,通向死亡。“陳詩孔子廟,橫甚。”於是被抓。入了監牢,他知自己已盡完了最後的氣力,“一日,取毫楮作自敘,賦《絕命詩》,以手扼吭而斃。”[28]
活著,非因苟且,而是視為餘力,去做個人的拚爭。這是從葉尚高到呂留良,很多明遺民的生命意義。
六
披閱史誌,一日掩卷之餘,忽然閃出這樣的認識:既非殉國的烈士,亦非始終不渝、一息尚存便盡其綿薄的抗爭者,相反,倒是某些名節有虧、曾入泥淖的轉變者,於遺民現象的表現最有力焉。
不妨明言,這認識來自錢謙益的《有學集》。這是他乙酉年以後或者說主要是入清後的作品結集。
截於乙酉年,我對錢氏印象極差。那種感受,甚至引起了對東林—複社的一定動搖。我很不明白,以錢氏低劣的人品,居然在這個進步的陣營中引領風騷、深孚人望,道理何在?從甲申國變後南都定策,到乙酉五月南京投降,錢謙益沒做過一件讓人佩服的事。他力主迎立潞王,漂亮的說辭是潞王較為“賢明”(其實並無此事),內裏則的確是以黨私摒棄綱倫,所以客觀上授人以柄,使得馬、阮等能夠掌握主動,連累史可法被逐出南京,最終令弘光朝一開局就建立在不利的政治基礎上。而造成這種局麵後,錢謙益又盡顯小人態,曲結馬士英,幾乎可以說沆瀣一氣。又在最後關頭,端出道學架子,阻止朱由崧遷都。而最為不齒的,是他轉瞬之間變成降敵者,與趙之龍分別領銜文武大臣,獻國都於滿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