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的《聖天門口》是一部3卷本100萬字的長篇巨製,敘事的時空跨度宏闊,起筆於20世紀初的辛亥革命,而尾聲終迄於60年代中後期的“文革”,小說以大別山一個山野小鎮天門口為敘事背景,借天門口鎮上的雪、杭兩家幾代人糾結在一起的的明爭暗鬥、恩怨情仇,將中國近現代史上所經臨的各種政治大事件都容括其中,展開了中國社會近大半個世紀浴血的革命曆史畫麵。
在《聖天門口》中,家族成為連綴與貫穿曆史、文化寓意及作家思考的珠鏈,以此來顯現中國革命艱難曲折的延伸與挺進的曆史進程,和充滿民族精神凝聚力的文化意蘊。劉醒龍試圖以當代性的思考去穿透曆史縱深,以此來探尋被既定的革命史所隱含的被遮蔽的曆史麵貌,在對革命史所做的新的詮釋的過程中,以自己對曆史、革命的理解和認知,去還原自己所認定的曆史和革命的本真麵目。並且探討在特定的曆史環境中,理性人格與世俗人性之間的相互碰撞與衝突,人性在曆史的節點上所做出的不同反應,以及對曆史的發展所起到的作用和影響。
一、革命曆史的另類解讀
革命曆史小說主要是指在既定意識形態的規限內的曆史題材小說,以既定的中國革命曆史為創作題材,挖掘和再現有關中國革命的曆史記憶,書寫中國革命的曲折曆程和最終取得的勝利。這一類小說在中國現當代文學領域,特別是長篇小說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並且已經形成了近似公認的文本模式或者說是創作理念上的共識,既革命的先天合法與合理性,以其特定的思想和價值觀念,構築了特定的社會政治語境中的主體意識。這種共識在革命曆史小說創作中成為最重要的思想基礎,也成為文學話語中心的承載體。
對這類小說的理解,要從支撐它的兩個支點,即革命和曆史著手。首先革命是被作為預設的前提存在的,強調作品主題的革命性,以及所傳輸的主導思想和價值觀念,還有對革命英雄主義精神的弘揚。在很長一個時期,作家很自然地在這一前提下進行創作,很少有人會就這一前提的合理性進行深入地思考和論證。所以這一類革命曆史小說不管是情節、結構或是人物,都已經形成了較為固定的敘述模式,通過再現曆史場景肯定革命的必然性,以及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正確性,講述革命戰爭傳奇,謳歌革命英雄。但《聖天門口》同樣作為敘述革命曆史的小說,卻是另尋出路,劉醒龍試圖用一種新的個人視角,有意識地去突破過去一些有形無形中規定和限製著曆史表述的慣有理念,用自己的筆,打造出不同於以往的占據主流的革命曆史小說的文本模式。
1.摒棄傾向分明的階級對抗的敘述模式
現當代革命史小說對曆史的選擇是有限定的,講述的是既定的曆史題材,作品表達出鮮明的政治意識形態色彩,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對陣分明,階級矛盾雙方所處的位置非常明確,作家賦予人物的階級立場和情感傾向也都十分明晰。但這也同時也形成了此類小說模式化的通病,即二元對立的的構架,安排兩大對立的人物陣列,由此形成人物之間的鮮明對立,以及激烈的矛盾衝突。而劉醒龍則努力擺脫意識形態的束縛,避免先入為主的、圖解式的、概念化的表象敘述,並且有意識地模糊人物的立場,不做簡單的是非對錯的價值觀判斷。革命不再具有先天合法性,而可能變成某些人堂而皇之地實現個人欲望的手段和工具。
在《聖天門口》的敘事中,劉醒龍更多地是去挖掘人物,特別是革命者在大的曆史背景和事件中隱蔽的私人的想法和欲望。作為革命者的傅朗西可以說是天門口收留了他,他的到來揭開了天門口革命曆史的序幕,同時他也覬覦雪檸的美貌。杭九楓意識中的革命不過是為了杭家在天門口與雪家的對抗中占據上風,維持杭家的威望,接到命令北上的獨立大隊殺了通訊員抗命不從,繼續留在天門口。杭九楓也曾跟隨大部隊在外打仗,但最終還是想盡辦法跑回天門口,他不止一次地說過隻有在天門口他才是杭九楓,他心中的革命就是在天門口趕走自衛隊,殺死馬鷂子報仇。所以在小說中,這些人物雖然打著革命的旗號聚在一起,但是卻各自有自己的算計,這樣的革命隊伍與過去革命曆史小說中所謂的“純潔”相去甚遠。這一點也可能正是作者用心良苦之處,在光鮮的革命的外表下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盡量去還原當事人當時的想法。還比如作為天門口暴動首當其衝的革命對象雪家,透過雪大爹、雪大奶、雪茄和愛梔的言行舉止,又無法把他們入贅到敵對的行列,讀者隻能以自己的理解和判斷去求真求實。
傳統的現當代革命史小說為人所詬病的地方,那就是人物形象的臉譜化、表麵化,小說中的革命者大都是類型化的“人物群像”,是主流所認同的“高、大、全”式的為人民利益犧牲自我利益,甚至是生命的光輝形象,多數缺乏鮮明的個性特征。在小說《聖天門口》中,梅外婆、雪檸的善與愛,傅朗西的縝密的深謀遠慮,杭九楓的剛猛匪氣,常守義的冷血暴力,阿彩在愛恨中顯露的野性等等,大多數人物都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並且不管是對於良善與仁愛,或者是暴力與血腥,作者都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傾向性,幾乎都是在冷靜地敘述客觀事實,盡量避免感情傾向性的流露。
2.從中國曆史的血脈中尋找革命的源流
劉醒龍注意到了20世紀的中國革命與中國過去的曆史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力圖從中國曆史的血脈中尋找革命的源流。在《聖天門口》中,他全麵引入了神農架地區廣為流傳的民族史詩《黑暗傳》,並且模仿《黑暗傳》的形式把這一古老的史詩延續到現代。革命曆史小說一般重在表現曆史進程中的新事物、新趨勢,即使寫到舊事物也是為了襯托新世界。雖然借助於傳統文學形式或者說是民族形式的作品不在少數,但是這些作品大多用傳統形式表現新的內容,而舊形式的內容幾乎是被完全地剔除,但是《聖天門口》為了突出革命在曆史時間上的綿延性,而引入了長篇的《黑暗傳》,使小說中的曆史連接到整個漢民族曆史之中,可見作者所探索的不僅僅是中國現代革命的曆史風貌,而是將其置於漢民族發展變革的大的曆史背景和更廣闊的文化視野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