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說中,許多對曆史的審視是以人物的自省或是在對他人的檢視中完成的。這種審視既是當事人的,也體現著當代敘事者對曆史的反思。作為敘事主體的丁子恒,在小說中更多地承擔著自省者和審視者的角色,方方常常有意無意地放棄了故事之外的敘述者的聲音,而是通過他的眼光來進行敘事,不僅真實地傳達出了曆史境遇中的當事人的心理和行為狀態,而且也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清醒者麵對曆史的無奈和痛苦。
在後一代人對上一輩的曆史觀照中,也交互穿越著幾種不同的敘事眼光和敘述聲音,這其中既有作品中人物以童年時正在經曆事件時的目光來進行敘事,也有現實中長大成人後的曆史的經曆者對往事的返視,即“做為一個旁觀者,以現在這種成人的感覺來描述”,體現出隱含著的小說敘事者的眼光,於是感性與理性,幼稚與成熟,混沌與清醒構成了一種敘事上的對比,從而更立體全麵地完成了對一代知識分子命運的透析和思考。
二、群體與個體形象的解構
《烏泥湖年譜》以宏大曆史敘事的方式,對知識分子的群體形象做了集中的展示。小說成功地塑造了丁子恒、蘇非聰、皇甫白沙、吳思湘等一大批高級工程師的形象,他們的人生經曆、心路曆程,甚至家庭遭際,都具有相當普泛的概括性和象征意義,成為中國一代知識分子整體命運和生存的一種縮影。
作品的獨特意義在於,在以往類似的有關知識分子的文本敘事中,盡管知識分子一直被視為一個數度受到重挫的群體,但他們從整體上仍保持著科學、民主、人道主義等理念的啟蒙者和實踐者的身份,仍在艱難的挺進中努力地實現著知識分子的道義承擔,其批判鋒芒大都是指向社會和曆史的,對知識分子群體則表現出激賞或哀挽的情思。《烏》並未完全認同這些慣有的敘事立場,而是以不同的審視角度,對這一群體的身份進行了理性的解構。我們看到,在特定政治語境下的深度透析中,知識分子群體呈現出其複雜而又真實的一麵,也使個體的人格人性的多樣性與多變性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
皇甫白沙應屬於知識分子中最傑出的代表,他開朗爽直,有一種堅忍不拔的性格,不論遭受什麼磨難,始終富於激情和理想,“不管處在什麼樣的環境下,依然不改變一貫的追求”。剛摘掉右派帽子回到施工室,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麵對歪風邪氣敢於挺身而出,以一種強大的人格力量震懾人心。和許多知識分子固守清高難以接納世俗的性格不同,他具有很強的包容性,有領導才能,“文革”中雖然再次遭受打擊,仍然堅信烏雲終將過去,還有更為重要的大任在後麵。這些科技型的知識分子,雖然屬於高智性的人群,但並不都具有政治上審時度勢的清醒,即便清醒也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金顯成的見地總是切中肯綮,卻陷在無奈的自我批判中。吳思湘的清醒也隻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提醒他的下屬們避開潮頭,免受更大的打擊,卻沒法去保護他們。恃才傲氣的蘇非聰雖繼承了哲學家父親的睿智,天生目光敏銳,看問題有一種特別的穿透力,他能替人解惑,卻終是看不清自己的命運。性格苦悶內向的吳鬆傑從他隻想做一個有用的工具,或皮尺或標杆,而不願做整治他人的筆、皮鞭和槍棍的詩歌表達中,仍能感到一個知識分子所具有的良知和清醒。他們兩人個性上完全不同,內在精神氣質卻相似,都具有中國傳統知識分子慣有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精神氣質,不惜以離職和生命的代價來捍衛最後的人格尊嚴。丁子恒是一個智性高而又相當嚴謹理性的科技型知識分子,他始終能夠清醒地審視自己,審視身邊的每一個人,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及他人身上的弱點和優勢,從具體的人和現象中透析出其內在的本質。但這種清醒並不會讓丁子恒像當時的一些人文知識分子那樣,用生命去承擔思想的重量,反倒是愈清醒,愈使他走向了麻木中的痛苦的沉淪。因為身邊一個個不同個體命運的痛切的警示,以及妻兒的身家性命,都讓他不敢輕舉妄動,違心而又痛心地做著自己不願做而不得不做的事。像丁子恒這一類型在知識分子人群中具有普遍的概括性,他們隻能在內心最後堅守著獨立的人格和思考,始終處在良知和現實矛盾衝突的搏鬥中,這種巨大的精神壓力,消耗著他們的生命,在不斷地改造中沒了傲氣也磨蝕了傲骨,日漸變得麻木而卑恭,這既是個人的也是一代知識分子的悲劇。在後來的一些社會批評話語中,曾有過對當時的知識分子的種種指責,諸如懦弱,不講真話,不堅持真理,丟棄了知識分子的道義良知等等,但是當我們置身於小說具體的社會政治語境中時,會痛切地感到這種指責缺乏對生命處境體認上的寬容,也透露出其對特定曆史情勢缺乏更深刻的認識和了解。
在對知識分子群體的解構中,方方也對這一群體自身的弱點進行了揭示。在他們身上既有知識分子傳統的清高自負的人格氣質,也不乏浮狂傲氣和骨子裏的倨慢驕侮。才華橫溢使他們看不起本事不如自己的人,也不屑與趣味不投的人交往,尤其是一遇風浪,便顯露出他們易折易彎、脆性較大的特性。麵對突如其來的打擊,吳鬆傑選擇了自殺,丁子恒認定一旦被打成右派送去勞改農場就自殺。因一句話被打成右派的蘇非聰,雖以辭職做了最後的抗爭,卻精神崩潰,難以承受艱苦的鄉村生活。曾挺拔瀟灑、傲慢而睥睨一切的孔繁正,在磨難中變得形神委瑣、身軀佝僂,一臉恭順和遜。神態灑脫、滿腹詩文的劉格非更是不堪一擊,不僅痛哭流涕醜態百出,而且血口噴己自我戕害,最終導致精神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