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湖》,一個很大氣的書名,先入為主地標示出了劉繼明這部長篇小說恢弘的大氣勢、大格局,這是一部與江河湖,與三峽大壩建造有關的小說。的確,在我們這個擁有著大江大湖,又屹立著三峽大壩的省市,作家往往會更強烈地表現出對築壩這一地域性的曆史、經濟、文化的大事件進行書寫的熱情。
這部近50萬字的巨製,積澱了劉繼明5年的思考,也透達出他創作的韌性,從中體現出一種宏闊的曆史視野和理性的思辯精神。在看似宏大敘事的框架中,能清晰地看到劉繼明所堅守著的、從未曾放棄過的精英化的個人寫作者的立場,他不是以主流話語去演繹可歌可泣的築壩雄奇,而是以個人的理性與睿智的態度,去介入曆史、政治事件,反映時代的症候,對知識分子群體從運命之維和精神之維上去進行觀照和反省。在敘事寫人時,他秉持的是一種社會文化批判的姿態,字裏行間中閃現出思想的鋒芒,這既是對寫作者文化身份的一種標識,也使《江河湖》在貌似傳統的敘事中流溢著精英文學的氣息,與當下彌漫著浮躁之氣的寫作拉開了距離。
一、曆史命題下的價值關懷
《江河湖》的意旨具有很大的容括性,小說所呈現出的厚重內涵,並不受“長江”、“黃河”、“三峽大壩”這些具體的地域背景的框定,其寓意已超越了三峽大壩。
在人們很難再讀完厚本小說的今天,閱讀《江河湖》,之於我卻是一次極佳的收獲之旅,一種特殊的當代體驗。盡管小說是虛構的文本,但在閱讀中,卻能感覺到曾與我們的生命之旅息息相關的一份真切的存在。小說在三峽工程這一世紀性的命題下,展示了中國近一個世紀的社會景觀,調動起了我們所有的曆史記憶,“反右”、“文革”、“改革開放”、“思想解放”;還有中國水利建設、三門峽工程、黃萬裏、水文生態問題等等,這是一份長長的曆史的記憶清單,可以從中把握當時社會政治的信息,可以分享思想的資源,重溫生命的體驗,在曆史和現實的交錯回想中,延伸我們對文本的種種聯想和深度思考。
20世紀90年代初,劉繼明以《前往黃村》、《海底村莊》、《六月的卡農》、《蓍草之卜》、《異城之役》、《失眠讚美曲》等作品被譽為“文化關懷”小說的代表作家。“文化關懷”是九十年代中期出現的文學話題,《上海文學》策劃並提出“文化關懷”這樣一種創作理念,旨在九十年代的市場經濟的大背景中為文學創作提供一種新的介入生活的角度。“文化關懷”要求小說應該關懷社會的精神環境,關懷人的靈魂,關懷人的價值追求,使文學在當今這個重經濟、物質的時代能拾遺補缺,去更多地關懷一些經濟來不及顧及,或者不可能顧及到,然而又是人的生命的延續和發展所不可缺少的東西,使人們在文學——人類的精神家園中感受到被理解、被撫慰、被宣泄、被呼喊的關懷。因此“文化關懷”小說要求突出兩種主題,一是對弱者的關懷,主要著眼於對他們生存境遇的關懷,二是對強者的關懷,要更多地著眼於他們的靈魂,使他們共同在文學家園中尋找到溫暖。劉繼明的創作就成為《上海文學》這一創作理念的具體印證,他推出了一係列“文化關懷”小說,受到當代文壇的廣泛關注。“文化關懷”這一說法是否能夠成立,無須去過多地探討,時過境遷,現在看來可能就是雜誌的一種話語策劃,但“文化關懷”與劉繼明連在一起,卻有其內在的連接點和必然選擇。因為劉繼明的小說體現了較多的文化含量,他喜歡探究文化的特質,因此在表達上喜歡虛構或是尋找曆史的典故,他的故事常從引證的典籍開始,小說構思也常呈現出一種文化寓言的意味。劉繼明的小說是寫給文化人看的,在許多虛構杜撰的曆史逸聞或現實圖景中,常潛存著一個深度層麵,甚至有著令人費解的理性意義的指向,但他的這種看似迷惘的探尋卻是嚴肅的,體現著終極意義的,反映了當時社會的文化生態和文化人的境遇。
90年代後期,劉繼明的《請不要逼我》、《被啤酒淹死的馬多》、《火光衝天》、《刀下》、《茶雞蛋》、《送你一束紅花草》,以及《父親在油菜地裏》和《回家的路究竟有多遠》等中短篇小說,又被納入了有關“底層文學”的討論。在這裏提及“文化關懷”和“底層文學”,是因為在其中都可以看到劉繼明的思考,以及他試圖在文學中賦予精神深度的探尋。尤其是後一類小說,使他的思考不再是內在的,像“文化關懷”時期徘徊在內心世界中,而是跟特定的時代和現實境遇聯係起來,與現實發生聯係和碰撞,讓他在與現實世界的互相纏繞乃至對峙的過程中不斷前行。
《江河湖》成為劉繼明走向一個更開闊的創作天地的印證,體現出他對世界的整體認知能力的提升。2003年,劉繼明在三峽壩區掛職,回來後寫了《夢之壩》這樣的巨型亞文學文本。顯然,這些成為他寫作《江河湖》的底氣和根基,至少為這部小說做了前期的紮實的寫作準備。三峽大壩在它勘探、立項和建成的近一個世紀的曆史空間中,承載了中華民族的太多的夢想、擔憂、痛苦和歡樂,這項為世界所矚目的水利工程,成為這個時代最誘人的文學主題之一,有不少作家以不同的形式、從不同的角度寫過。湖北就小說而言,就有方方的《烏泥湖年譜》,鄧一光的《家在三峽》,所以比之“寫什麼”來說,“怎樣寫”才是體現作家才情和作品品質的重點,也是創作的差異性和獨特性之所在。
《江河湖》借助於築壩三峽之曆史大事,折射出幾代知識分子的命運。劉繼明關注的重點是人本身,尤其是人的精神層麵。可以說,他是通過有關三峽大壩的文學敘事,把文學的聚焦點集中到了人的身上,寫了幾代知識分子的命運,在曆史、時代、政治的視角下,對他們的生存和精神異化狀況做了一次探究性和批判性的考察。如同小說題旨“江河湖”一樣,作品的容量是超越了“三峽大壩”這一具體的地域背景的,它展示出的是整個二十世紀中國社會生活中所曾發生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