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此在”、溫和的敘事視點
《江河湖》的主要敘事是通過沈如月來完成的,小說對沈如月、邱少白、老盧、梅雨等人的描寫,不僅擴展了小說的容量,而且也完整地展示了近一個世紀中從第一代到第三代知識分子不同的類型,通過對他們命運的審視,可以從中洞照出中國幾代知識分子艱難的生存史和精神追求的曆程。
甄垠年和沈福天這兩類不同的知識者類型,最直觀而具像地體現了上一代人的命運及心路曆程,為今天和明天留下了一個可供參照的社會備忘錄,以滿足我們渴望真實地了解曆史的欲望。而通過對沈如月這一代人精神和生命旅程的摹寫,則將上個世紀50年代以降中國所經臨的各種政治大事件都容括在其中,尤其是80年代的改革開放,以及90年代市場經濟這樣幾個特定的背景下中國所發生的各種變化,盡管有些經曆和記憶與上一輩人互涉交合,但他們所走的路已經和父輩完全不同。比之上一代知識分子,沈如月他們視野開闊,思想解放,更具有個人精神和判斷的獨立性,也可以更自由地去選擇和追求自己的人生。在對他們的觀照中,可以看到他們的成長與分化,可以透析中國社會許多複雜的社會問題和文化現象,由此呈現出劉繼明賦予人物的複雜性和深刻性,以及對中國當代社會的認知深度。
《江河湖》整體看是一個框架的結構,明顯地首與尾是相合的。小說一開頭就由沈如月道出父親沈福天和舅舅甄垠年之間為大壩那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恩怨,結尾是沈如月捧著父親的骨灰盒見到大壩回到家鄉,首、尾構成一個框架,將《江河湖》的主體部分“框”了起來,但裏麵的內容卻采取的是全知全能的敘事,基本是按時間順序來展開的。這樣做可能是劉繼明為了使小說的敘事不是停留在曆史的憶舊中,而是在一個“此在”的當代視角下被講述。這種下一代人的反視觀照的結構顯得直接而又自由,可以在幾代人的生命層麵穿越,以當代人的視角去穿透曆史縱深,去整體把握和發現曆史意味,而且也拉近了過去與當下社會生活的距離。
不過,我覺得這種選擇,更重要的還是因為那兩個字“參透”,這是全書的核心和楔子。從“很長一段時間,沈如月都在為參透這兩個謎一樣的人物而絞盡腦汁”開頭,“參透”就貫穿全書。沈如月這一代知識分子和劉繼明基本是出生並成長於相近曆史線段的人,接受過相當接近的、沒有多少選擇餘地的文化養料,擁有著類似的生存經曆及趨同趨近的意識形態。劉繼明將主導敘事選擇在沈如月的視角中來完成,可能考慮的就是自己與這個人物在代際背景上最為接近,沈如月想要“參透”的,實際上是他試圖去“參透”的對象。
但想要參透甄垠年和沈福天們是太難了,因為“在他們身上,集中了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的全部精神密碼。”在他們濃縮了的、由鮮活的生命血脈充填的人生中,有多少我們無從把握的生命之外的東西,政治、曆史、機遇,還有那些大江大河等等。就是像沈如月這種有著家族血緣的距離最近的觀察者都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受挫感,而從小跟甄垠年形影不離,同沈福天生活了一輩子的甄可昕,自始自終也沒能讀懂這兩個人。
沈如月在“參透”上一輩人的過程中也承擔著審視者的角色,也可以說是劉繼明潛在的“我”的審視視角,劉繼明是在對曆史所做的當代性的審視和反思中,完成著對曆史對曆史人物的重構。“我把敘述視點放到如月這樣一個女性身上,的確隱含了我試圖用一種‘溫和’的方式進入上一輩知識分子經曆的複雜曆史情境的願望。”這種“溫和”便是沈如月在對上一輩人的返視觀照中所表現出的認知和判斷上的猶疑,以及一種複雜難辨的情感,這正顯露出劉繼明自身的猶疑。正因為此,《江河湖》的整個人物敘事更接近最本真的狀態,使我們看到了曆史最真實的所在,以及生命質地的繁複性。因此,獲得巨大殊榮、實現了自己築壩夢想的沈福天,盡管占據了大量篇幅,但比之那個氣質瀟灑、骨裏傲慢而睥睨一切的甄垠年,他卻並未以勝利者的優勢在讀者那裏贏得更多的好感。而甄垠年作為始終堅守知識分子獨立品格的人,被稱為中國知識分子的脊梁,而受到人們的尊敬,可和親自設計修建了包括三峽大壩在內的若幹個大水利水電工程的沈福天相比,他又始終遊走在邊緣,所堅守的,和所想要得到的都沒有得到,對他往往我們會產生一種複雜難辨的情感。
《江河湖》是一部厚積薄發、具有文學和社會價值的作品。閱讀這樣的作品,是需要有一定的閱曆的,這樣更易獲得認同感,也可以看到作品背後更多的東西。小說還令我看重的一點是,劉繼明精細的社會觀察、豐富的人生閱曆,尤其是自身積澱的博雜的曆史、文化、文學知識和共通的社會經驗,使小說中大量的細致描摹有了充沛的底氣,讓讀者一下子走進了小說的曆史氛圍和事件中。而甄垠年這個人物之所以有厚度,也因為有黃萬裏父子的經曆作為鋪墊。還有筆墨並不多的雲少遊,由作家賦予他的博學和思想讓他一下子立了起來,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部作品的意義還在於,它或許可以作為另一種曆史和時代記憶的備忘錄,讓以後的讀者從這些形象記錄中去了解中國20世紀所曾發生過的曆史性變化和社會的變革,了解經曆了這些變革的幾代人的生命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