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永不言敗的太陽精神(2 / 3)

關山林最集中地體現了鄧一光所欣賞的生命本能傾向的個性特征:桀驁不訓的自我,野性粗獷的造型,力大過人的體貌,血性的氣質,嗜血好鬥的行為方式,直率倔強,肚裏沒有彎彎,直來直去,喜思哀樂全寫在臉上,性格大起大落,隨一腔血性沉浮。在關山林身上,鄧一光幾乎整合了男性粗獷表象的基本符碼,在體貌視覺形象上,身材魁梧,“人高馬大”,長得“虎背熊腰”,“往台上一站,鐵塔似的瘮人”。“一張銅皮似的臉”,“皮膚粗得能當篩籮褪麥麩子使”,“劍眉豹眼,虎口獅鼻”,“胡子硬得能紮死牛”,鄧一光的英雄大都具有類似的鮮明的外觀特征。此外,關山林脾氣倔強,寧直不彎,“強牛的性子”,“火爆脾氣、粗野、愛罵人,”“粗喉嚨大嗓門”“一動急和廟裏的凶神惡煞沒兩樣”,鄧一光喜歡借助於這類外在體貌特征去凸顯關山林充滿陽剛之氣的硬漢形象。這類趨向於猛張飛式的人物性格類型,在鄧一光的作品中構成了一種英雄的整體印象,是鄧一光最欣賞的一類個性氣質,突出地體現出他對英雄可感的外表的某些固形觀念。

關山林卓爾不群的個性體現著強烈的自我,他果斷、自信,但也固執、倔強,認定了的事情決不回頭。他渴望冒險、刺激,渴望不斷去征服武力對等和超過他的對手,而對手太弱,則提不起精神。這種爭強好勝的個性,使關山林除了具有戰場英雄所具備的勇猛、頑強、不怕犧牲的精神外,還具有一種非同常人的超越性素質,具有強烈的感召力。正是這些獨特的個性品質使他與一般戰場上的英雄類型劃開了界限,在戰場上他所向披靡不可戰勝,贏得了戰勝之神桂冠。而在現實中,也樣樣爭先,不甘人後,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關山林都能夠做到。他操練起單杠看得人目瞪口呆,十八般兵器樣樣玩得嫻熱,實彈射擊打得其他學員個個倒抽冷氣,他在同蘇聯兵器專家的各種火器運用的較量中,以絕對的優勢贏得了勝利。關山林雖是一介武夫,小時家貧沒有讀過書,進軍官文化補習學校後受了點挫折,於是發狠學習,課堂上惡狠狠地盯著黑板,下課也不休息去背書演題,為防止犯困,用筆尖戳著下頜,結業時被教師們極力推薦去上高級指揮員學校。在鄧一光筆下英雄若不是十全十美,也得是十全九美,鄧一光所有的英雄形象都貫穿著這一主體的表象特征,不論在戰場上,還是在現實生存境遇中,他們都是最優秀者,各方麵都可堪稱楷模,為一般人所不能及,時刻聚焦著人們的視線,幾乎是每一個走近他們的人,都會被他們的精神、氣質和個性所震攝所牽動,使人由衷地產生欽佩之情。這種超強自信的個性既成就了關山林的功業,也造成了他生命中的滑鐵盧之敗。好在他生命中蘊藏著的頑強的自我,使他永遠不會認輸,跌倒再爬起,猶如太陽一次次沉落,又一次次升起,隻要升起,就一定會釋放出巨大的熱能和光亮來。

血性激蕩,在鄧一光的人物身上,總有一股難以阻遏的內在力量的湧動,那就是血性雄渾的升騰。如同在戰場上打製、以熱血來淬火的生命的硬鋼,熔鑄著力度和強度,但卻是脆性的,寧折而不會彎曲。正是血性噴發中的廝拚、搏鬥、撕裂和撞擊,組合凝定成了人物身上的鐵血力量、鐵血精神、鐵血豪情和鐵血的命運。鐵血之性,使他們活要活成個頂天立地的硬漢,死也要死成個壯烈凜然的英雄。在鄧一光的潛意識心理中,的確存在著一種血性的誘惑,幾乎是所有被他當作英雄,當作一個真正的硬漢來刻畫的人物,都貫流著血性的氣質,男兒的血性凝定成生者與死者雄強的姿態。像關山林、還有《父親是個兵》中的鄧聲連、《戰將》中的趙得夫、《燕子飛時》中的沈晉東等,一腔血性成就了他們在戰場上的輝煌,使他們成為壯懷激烈的戰將。血性也寫就了英雄一世的英名,像關京陽,還有《走出西草地》中的桂全夫、朱成元,《大媽》中的簡定豪等。從外表來看,關京陽是一個個性並不鮮明突出的人,情感脆弱,易傷感掉淚。但他最後的英雄行為卻為我們展示出他個性中深隱的堅強的自我,正是這種強大的自我和血性,使生命產生了超凡的爆發力和堅韌的韌性。關京陽趕上了和平時期的最後一場戰爭,他用自己的拚死以搏最後證明了內在自我的強大。鄧一光把關京陽的犧牲過程寫得慘烈而又悲壯,不惜要讓他身體的每一部分都要釋放出能量。像關京陽,他的生命力在地雷的數次爆炸中,在密急的槍林彈雨中超越了極限,他犧牲前釋放出的生命能量早已超出血肉的生命機體的最大承受量。事實上,鄧一光在寫作中是不考慮這些機體的生物因素的,他隻是以他的英雄觀念把這一過程在想象中充分地理想化,達到最徹底的輝煌。同樣是血性,使關山林最看重的兒子關路陽為了軍人的榮譽不惜以生命來做徹底洗刷。鄧一光欣賞血性,但也寫出了這種血性人格的另一種失敗,關山林的青樹坪之戰,打得神勇悲壯,卻使他嚐試了命運的挫折與失敗。這似乎在說明,血性人格雖然對個人來說是強大的生命支柱,能迸發出巨大的生命能量,但若與曆史血拚,便隻會產生悲劇。

鄧一光擅長於通過不同尋常的、極富戲劇性的情節、細節、場景來打造人物,從而給讀者留下了極富個性的印象,雖然個性之間有相似之處,但決不會發生混淆,因為每一種個性都產生著吸引力,以各自不同的審美效果而抓取人心。關山林的個性除了在一次次在戰場上,在人生的挫折中顯現外,也在他的日常行為過程中體現,其中最精彩的情節是他以軍事指揮家的氣魄帶領幾百農民去搶化肥;去縣農機廠打胡廠長的秋風,強要三台拖拉機。以不怕死的勁頭去猛虎兵團的死牢裏要回烏雲;還有以老軍人的氣勢和對軍械的熟稔,震懾住了來幹休所鬧事的造反派學生等等。最經典的場景是小說結尾關山林對陷入深度昏迷的烏雲的深情表述、大聲命令和斥責,這在《我是太陽》之前的文學作品中從未看到過。而小說中的一些細節也具有不可重複性,像關山林永遠隻穿軍裝,即使是離休了80多歲了也決不脫下,而且仍然佩帶著領章帽徽,始終注意軍風紀。關山林在得知關京陽犧牲後,首先是問中彈部位是在前麵還是後麵,從頭到尾關心的隻有一件事,子彈是從他兒子身體的哪個方向射進去的,當聽說是前麵時,他鬆了一口氣。關山林喜歡吃肉,食無肉,毋寧死,一日三餐大塊肉大肥肉,一咬一濺油的肉。他不大吃水果,嫌咬不出性子解不了氣,隻湊合吃口脆的國光黃帥。

當然,如果我們用更加理性的姿態,來審視剖析關山林的某些個性時,會清楚地看到其明顯的缺陷,關山林絕對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和一個合格的父親,他身上缺乏人性的溫柔,尤其是封建大男子主義思想透入骨髓。或許會有人認為這些情節和細節更全麵真實地展示了人性的豐富性,使人物具有一定的立體感,但在讀者接受中卻並未產生這樣的效果,反倒對英雄的正麵形象有所削弱。

此外,關山林個性的充分表達,也離不開烏雲的烘托。除卻戰場外,烏雲從小說一開始就是關山林人生的陪襯和敘述者,在愛情婚姻的戰場上,關山林同樣勇猛無比,充滿激情,要打最漂亮的仗。在喪失了戰場上的對手之後,烏雲便成了他的對手,鄧一光是在兩個人的生命、情感和性格的交鋒中,凸顯出關山林的個性,完成了《我是太陽》的敘事的。

三、浪漫主義的激情敘事

幾乎所有讀過鄧一光《我是太陽》的人,都會強烈地感受到在鄧一光的小說敘事中有一股滾燙的激情,這不僅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創作傾向,也顯示出他極其個人化的寫作方式。在創作方法上,鄧一光更偏重於浪漫主義,盡管他的作品裏有戰爭、有鮮血、有生命的慘痛和悲哀,但在人物塑造上卻是絕對理想化和藝術化的,對美的東西,對他所欣賞的人物,他會全身心地傾注熱情和渴望,濃墨重彩地去渲染去生發,力求體現生命的激情和力度,在想象和激情的作用下,使其充分理想化,超越平庸達到極致。

鄧一光是個偏重於感性的作家,感情強烈,全憑主體情感的好惡去審美,去把握寫人物的感覺。隻要文本中貫流著強烈的主體情緒,融進了他的生命和情感體驗的部分就寫得好,而那種遠離他生命,又調動不起激情的內容,創作水準就會出現落差。《我是太陽》顯然前半部分要比後半部分寫得好。戰場上的關山林令鄧一光豪情萬丈,使他久已積蓄的英雄主義情結得以徹底釋放。情感上對這一英雄氣十足的人物的親近,使他不惜用各種藝術手段,來強化關山林的英雄性格,澎湃激蕩的浪漫主義激情,故事敘事給人以強烈的震撼感。而到了作品的後半部,激情的高潮已過,人物又進入了和平時期,沒有了激情的推湧,想象力馬上委頓下來,甚至敘事也沒有了招數,隻能用烏雲與德米之間的通信來完成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