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家”的結構關係中的人物
如果從“家”的結構關係中去觀照《我是我的神》,很容易發現在人物塑造中的某種隱喻意義。在烏力圖古拉養的一堆孩子中,與他有血緣關係的是四個。老大,通常在父權製的象征秩序中被賦予家族責任擔當人的角色,他隻能呈現出負重、奉獻和榜樣的姿態,構成家族的支撐力量。因此天健自覺地順從著父輩的價值體係,在海戰中英勇犧牲,成為英雄。但作為個體的人,他隻是個毫無個性的長子。次子天時被動地被父親送進部隊,因為烏力圖古拉認為老大死了老二必須成為續接的接班人,部隊裏必須要有他的孩子。天時在戰備施工中為救戰友失去四肢和意識,腦袋裏隻剩下殘存的政治話語,每天無意識地複述出來。天赫成為家族中首個向父親挑戰的人,骨子裏他與父親最相像,蒙古人的血統,注定他要成為鐵血英雄去浪跡天涯。和父親一樣,他是暴力革命者,主體自我強大,所以決不會臣服於父親的控製。天揚是文學作品中的幼子形象,怯懦、孤獨,缺少自信,少年時什麼也幹不好,總是無目的地在破壞中去尋覓屬於自己的命運。在他身上“幼子”是和“逆子”、“浪子”的角色合成一體的,總試圖在逃離、出走中擺脫父母的羈絆,用各種方式尋求自由。他身上的某種“未成年性”幾乎是一生相隨,他的主體意識的覺醒和確立過程比任何孩子都繁複、艱難,從漫無目的,到意識到自我主體的存在,再到自我的最大限度的實現,過程顯得過於緩慢。
幾個孩子一分為二,指證著兩種不同的成長類型。天健、天時成為父親強大意誌的馴服者,入伍當兵,按父輩的希冀自覺或非自覺地完成英雄的人生。天赫、天揚則踏上反叛父權製象征秩序的道路,他們要按自己的意願嚐試人生,把握命運。他們同樣參軍參戰,成為英雄,與哥哥不同的是,他們的經曆更曲折、更豐富,人性更飽滿,是小說中真正的主人公,鄧一光本能地給了他們更多的偏愛。
烏力天赫是鄧一光最喜歡、最下功夫寫的人物之一,他也最集中地體現出鄧一光性格和敘事的非和諧性的、或可說是最個性的一麵。鄧一光喜歡殘酷的冷敘事,戰場、鐵血英雄。烏力天赫作為一個暴力革命者,不斷地在經曆流血和死亡。但另一方麵,鄧一光生命感性中的憂傷,以及骨子裏的詩性品質,總不可自抑地想找個空子散發出來,於是在烏力天赫身上又有著藍色水晶般的憂傷,他仰望星空,想成為一棵樹,一隻熊。他寫著詩性的句子和哲理的話語,於是在男人戰爭的血與火的殘酷和女人煉獄般冰冷的日子裏,有了那些永難抵達的書信,這又是一種最浪漫主義的熱抒情。
塑造烏力天赫這個形象,鄧一光個人的想象性的成份太大。這是一個現實感比較弱的形象,人物身份的設計太過傳奇,超出了一般人的個人經驗。自小體弱多病的天赫在父親的死踢死摔中茁壯起來,成人後傳奇性地經曆了珍寶島保衛戰、抗美援越、中越邊境戰爭、阿富汗戰爭這些曆史大事件,去過秘魯、剛果(金),阿富汗、克什米爾、古巴、俄國,這是一個從中國走出去的世界革命者。他先後是解放軍戰士、赴越軍事觀察員、非常規部隊越境特工、無國籍的誌願者,各種身份複雜,甚至有些詭異。他一生浪跡天涯自由自在,滿世界遊蕩成為一個遊俠式的英雄人物。在我看來,他有時更像是一個旅行者,遊吟詩人,樸素主義的哲學家,因為他是用旅行家、詩人的眼光在打量世界,欣賞風景美食,雖然這個人物有些經不起推敲,但最符合鄧一光式的激情期待,也最能反映出他心目中的理想主義的生命狀態。
簡雨槐和烏力天赫共構了陽剛陰柔、火與水、力與美的敘事功能圈,如同喜歡烏力天赫一樣,鄧一光對簡雨槐,也傾注了極大的創作激情,盡管她命運多舛,卻被賦予最美的書寫,美的燦爛、美的淒涼、美的破碎。寫簡雨槐,鄧一光完全敞開了自己,藍色水晶般的憂傷,詩性、哲理、浪漫主義的抒情,這些最自我的東西都是表達給簡雨槐的。
讀作品也就是在讀作家,小說中所表現出的強烈的血脈意識,與鄧一光在現實中對原初生命根基的渴望,對自身族群的驕傲是聯係在一起的。過去主要是對於家族革命血統的自豪呼應,現在又有了對遙遠種親的接續,對種族之根的認同與信仰。在血緣意識的統攝下,鄧一光傾注了全部的熱情和想象力,草原、駿馬、蒙古史詩、英雄原型、鐵血氣概,這些一直是激勵他原創的基本語境,從關山林到烏力圖古拉,到烏力天健、烏力天時、烏力天赫、烏力天揚的命名,不僅昭示著命名者對血緣召喚的響應,而且也把烏力圖古拉與“家”,與社會政治的象征秩序聯係在了一起。
三、難以逾越的生命的記憶
讀完這部小說可能最初都會產生這樣的印象,《我是我的神》是對《我是太陽》的另一種意義上的重寫,是將一個類似英雄的人物和他的家庭故事,經過一次新的文學想像激活之後,又一次落回到了人們的視野中。有這樣的聯想實在是很正常,因為人物、故事和某些細節,無時不在提示著這兩部小說之間的一種微妙的互文關係,容易使人承續先前的閱讀經驗,將十年前的人物影像再度變得清晰起來。說實話,某些生命的記憶在鄧一光似乎是一個難以逾越的時間門檻,在小說文本中,尤其在一些拈之即來的情節細節上,鄧一光似乎總是難以擺脫自身積澱的原生經驗的限定。當然,作家都會將他的個人經驗和生命記憶融入到他的小說中,但他會設法將自我隱匿起來,成功地將本體經驗轉化為一種人生的共通經驗。在小說創作中,經驗闡釋的多樣性,不光決定於作家個人經曆的豐富,更主要地是要在想像的幫助下去完成多向度空間的闡釋。我覺得在《我是我的神》中,鄧一光對過去的成長經驗、生活經曆和家庭影響,缺乏必需的警醒,未能審慎地保持一定距離,其實,在構思、言說技巧上稍加注意,有些東西是可以避免再度複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