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在時間之下》中,方方借助於上世紀20—40年代這一段漢劇的曆史,或說是漢劇藝人的故事,敘寫了漢劇曆史的浮沉滄桑,她也通過寫一代漢劇名伶水上燈的命運糾葛,描畫了各種類型的漢劇藝人,如玫瑰紅、萬江亭、餘天嘯、李翠、慧如,周上尚、林上花、吉寶,主教老師黃小合、徐江蓮,上字科班班主周元坤等,還有魏典之、陳仁厚那樣的漢劇戲迷。這些人物大都生存在漢劇圈中,他們本身的命運人生和行為舉止,都帶有明顯的漢劇文化印記,方方在呈現這些人物的故事時,也憑借自己對漢劇的精深的鑽研,熟稔地展示了漢劇的文化內蘊,諸如漢劇的一些經典劇目、唱詞,像《宇宙鋒》、《挑簾裁衣》、《滎陽城》、《興漢圖》等;演員在台上“散發碎衣、怒甩水袖、忽而嗔目,忽而哀哭”的唱念做打;進科班學戲的契約和各種規矩;主教老師教戲和藝徒學戲的過程等等。小說中寫徐江蓮教水上燈練眼神一節,將各種眼神,媚眼、醉眼、恨眼、賊眼、、殺眼、雌雄眼一一道來,像媚眼:眼珠梭動,目光斜挑;醉眼:雙目微閉,眼神無力;驚眼;眉心上挑,雙目睜起;文字和內容都精彩妙絕。
凸顯出地域文化特點的還有體現城市文化特質的建築形式,和帶有自身曆史、情感和文化傳統的風俗化的城市風格。《水在時間之下》中出現的各種建築和場所,大都是作為武漢城市標誌物的建築,如法租界等歐美租界,民眾樂園、大光明電影院、巴公房子等武漢老房子,還有滿春劇場、美成戲院、長樂戲院等。尤其是民眾樂園,最為出名,各種雜耍、劇目在這裏上演,名流和名伶在這裏出沒,城市市民來此娛樂,是方方花費了大量筆墨渲染的地方,從而營造出一種獨特的城市文化氛圍,這讓武漢的讀者感到格外親切。
小說也力圖展示出從1920年到1948年之間發生在武漢曆史上的大大小小的真實事件,如1931年的大洪水,抗戰期間田漢動員藝人捐金,十姊妹為抗日募捐上街賣唱,日軍入侵武漢等等。這些曆史事件和曆史細節,突顯了小說的時代和曆史氛圍。更主要的是,強調了故事發生的時間性,不斷地提醒讀者去注意時間的流動過程,這可能更能切合方方最初的題旨,活在時間之下。
鮮明的地域文化印記還表現在方方對散發著武漢市民氣息的人物的描摹上,尤其是對武漢的地域文化所賦予城市子民的獨特的性格特征進行了發掘,這種書寫,不是外貼上去的,而是在這些人物的日常生活中,在凡俗的市民階層求生存的過程中,所呈現出來的生態和心態。她的那些人物,隨便站在那裏,一舉手一投足,都“漢味”十足。像她在《水在時間之下》寫的最多的是漢口的女性,雖然她們屬於不同的市民類型群,有的是戲劇舞台上的新寵,有的是底層的庸常人生,但她們卻是被被相當接近的、沒有多少選擇餘地的城市文化養料喂養而成的,因此有著趨同趨近的內在的城市文化個性,天生的待人處事的聰明和對生活的滿含心機的算計,不加掩飾的物質化的需求和欲望,物欲下的世俗生活的方式,潑辣的性格,高聲大嗓地說話,甚至不乏刻薄的話語,將漢口女人最世俗化的一麵,表現得淋漓盡致。
方方對那些流行於市井街巷的方言俗語的嫻熟運用,對民俗形態細枝末節的熟知,大量相關城與街的知識典故、風俗民情、世態百相的展示等等,把一座城的深厚的市井文化積澱,舉重若輕地鋪排在作品中,讓人感受到一種無處不在、無以名之的市井氛圍,加深和重建了讀者對武漢這座城市文化性格的感知和識見。
《水在時間之下》是部好讀、好看的長篇,好讀是能讓人欲罷不能,一口氣讀完。好看,是它的故事情節緊湊,事件一個接一個,過渡很快,情節是一環套一環,環環相扣。但就我對方方以前作品的印象而言,這部長篇過於注重故事情節,注重傳奇,它不全是小說的曆時性的時間敘事,而更接近於電視劇劇本,至少是采用了劇本的空間敘事的方法,用劇本的結構,把變幻多端的人物事件彙聚起來,分隔在不同的空間裏,看一下每章的標題就能明白這一點。雖然小說中標示有1920年、1931年,但真的在讀作品的過程中,時間卻顯得可有可無,流動著的時間被跌宕起伏的傳奇所間斷,故事超脫出了時間,在這個傳奇的命運發展過程中,時間實際上是被人忽略的。方方一路奔命運傳奇而去,連敘事話語都很簡潔直白,基本是一種粗線條的描摹,讀者便被這種快節奏的敘事所裹挾,直奔結局,卻不能入心去細細回味。但她最擅長的哲思和靈動的智性,卻隻能在小說的楔子和後記裏可以看到一點,而這正是她與其他作家相區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