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常的《風流巨賈》很特別,一是它最早地表現了漢正街小商品市場個體商戶這一特殊群體的生存麵貌,二是作者的特殊身份,也使這部作品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任常本人王仁昌就是漢正街的個體商人,是在中國改革開放大潮激蕩洶湧之時,躍上了時代潮頭的弄潮兒,是漢正街最早的一批“萬元戶”。因此,這部由親曆者創作,對漢正街小商品市場進行深度寫實敘事的長篇小說,在1989年問世時是具有唯一性的,成為當時很有影響力的長篇小說。
漢正街,之於漢口這座東方名鎮,幾乎可以說是孕育發軔的胚芽。正是因為漢正街小商品市場的頑強生存力,以及綿延百年的商業活力,催生了漢口朝著名聞遐邇的商業大鎮的方向迅速成長。這條古老狹窄的小街,以其無可替代的曆史魅力和商業價值,在漢口漫長的城市發展史上鐫刻上了一枚顯耀的徽章。
但是在近三十年的計劃經濟時代,漢正街無可奈何地沉默了。適逢改革開放肇始,市場經濟的大門稍露縫隙,漢正街便迅速地恢複了生機,以致引領了全國向市場經濟轉化的改革開放的潮頭。時代的造化注定了漢正街又一次的“青史留名”,在舉世矚目的中國改革開放的史冊上重重地烙上了自己嶄新的印記。
《風流巨賈》在當時引起普遍關注,首先是題材的特殊性和新穎度,這歸根於任常的經曆和對所表達對象的熟稔。在這部差不多形似半自傳性質的作品中,任常以細致的筆觸對漢正街這條雖則大名鼎鼎,但在外人看來卻似霧裏看花、不明就裏的蕪雜世界作了一次縱向的、橫向的,以及由表及裏的全方位寫真。這條古老街道重新煥發活力後的喧嘩與騷動,熙攘的人流所承載的萬花筒般的各色麵孔,在任常的筆下一一信手抹過,一切都栩栩躍動、靈性十足,為讀者打開了一扇零距離觀察漢正街真實狀態的最佳窗口。
中國社會數千年來根深蒂固的正統觀念中,始終存有“輕商鄙賈”的偏見。三十年計劃經濟時代,這一偏見達到了頂峰。商賈群體在秉持這樣的偏見觀念的社會環境中注定無法得到主流社會的認可,被整個社會邊緣化似乎是他們順理成章的宿命,更遑論漢正街上經營小商品交易的個體商戶,其社會地位可想而知。《風流巨賈》的作者懷抱一種幾近悲愴抗爭的情緒,要告訴人們一個真實的漢正街,要讓社會公正地認識被偏見異化了的漢正街的個體商戶群體。
小說的背景設在改革開放之初,漢正街小商品市場再度開放,小商品個體經營者潮水般湧進了這條商業老街,主人公陳思翮帶著一種極其矛盾和無奈的心態“下海”了。陳思翮決心“下海”所表現出來的痛苦,恰恰是改革之初整個社會不適應症的折射。改革開放的陣痛與曲折,首先體現在全社會的價值理念和傳統思維的轉變。近三十年強大的計劃經濟體製築就的群體思維定勢,對改革開放持有的態度也是各異的,清醒的、模糊的,有意識的、下意識的,更多地是全方位地抵觸和不適應。市場經濟的觀念遭遇到傳統的主流價值觀,其結果便是製造了大批類似“老大靠了邊,老二分了田,老九上了天,不三不四賺大錢”的社會抱怨。雖說在現今看來這隻是改革初期人們無法回避的“換腦”的糾結,但在當初畢竟形成了一種強大的輿論環境,這對於搶身於漢正街——市場經濟最直接的激流中的陳思翮們來說,精神上的背負之重是可以想見的。
針對“暴發戶”、“不三不四”一類的不屑,小說企望為漢正街討個名份,為漢正街上的個體商戶群體爭得公正的主題意識,在小說中是顯而易見的,表現也是十分強烈的。任常為此不惜筆墨,用大量篇幅詳細記錄了主人公陳思翮一家,從擺一個小人書的小攤起始,逐漸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式的艱辛創業曆程。因為作者的親曆背景,這些段落的細致和真實,營造了作品獨特的鮮活感。尤其是表現陳思翮下海擺攤第一天的情景,任常把陳思翮的那分緊張、興奮、期待,忐忑的心理活動刻畫得入木三分,活靈活現。在寫到他有生以來做成第一筆生意的情形時,幾乎要為作者叫絕了:“這筆生意做成了,一下賺了兩元錢。思翮接過一百七十二元錢,手都有點發抖,接著數了兩遍,這才放好。”這在今天的人們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而這恰恰是漢正街的所謂“暴發戶”們最初起步的典型寫照。往往有這種情況,人們對自己所經曆的極度的艱難坎坷,大凡都有刻骨銘心的記憶,在回望這些記憶時,常常是懷著一種膜拜的虔誠,小心翼翼,惜愛有加。任常對陳思翮一家由小到大的轉折性一單生意的描述,便溢滿了這種情感。陳思翮偶然得知一家快要倒閉的國營紐扣廠存有大量賣不出去的壓庫紐扣,便打通種種關節,把這些壓庫產品廉價購回,發動全家人,清理殘次,擦洗拋光,分揀裝袋,“陳氏一家老小,就這麼起早貪黑地趕這,每天平均要做十八小時的活!思翼、思翔和兩個小伢隻算兩個人頭,則總計要搞九十個工時,以每天平均五十元毛利來算,一小時不過五角五分錢。有病自己掏錢,老了無‘勞保’,盈虧不定,朝不保夕,這種為生存的苦掙紮,有誰為他們劃算過呢?”陳家憑著難以想象的艱辛勞作,僅靠紐扣就創造了當時漢正街上所有個體商戶的最高利潤記錄。任常的這段沾血帶淚的真情敘寫,讀來不勝唏噓,震撼心扉。令人不禁要想,這樣的漢正街人,不是隨便哪個“不三不四”的人就能做的,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成為這樣的“暴發戶”的,這也許就是這部小說最值得讚許的價值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