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絨與羊毛呢製品較厚,直接跳過。剩下的料子大約還有兩三百種,麻布是看都不需要看就被忽略的,棉布次之,從厚度上最難區分的是真絲,在外麵揉捏之後,確定軟硬度,她又剔除掉了過軟與過厚的一部分,剩下其實不到四五十種了。
沿著塑封時留下的小小接口,她探指進去,嚐試著碰觸那種觸感。
百分之八十五絲綢和百分之十三的羊絨,另外加百分之二的高分子纖維,絲毛混合的麵料,如同鳶尾花瓣的觸感。
在燈光昏暗、空氣混濁的倉庫內,她閉上眼睛,憑著唯一的感覺,去摸索自己所需要的東西。
外麵George看著手表,嘴巴裏嘟囔著:“十分鍾,多一秒我也不會等的……”
Brady的大拇指在手機上不停點動,嘴裏說著:“放心吧,我這一局遊戲十分鍾,一打完我就帶她走,不會耽誤你的時間……”
話音未落,葉深深已經走出來了,對著他們笑道:“好了,我找到了。”
Brady的手一抖,錯愕地抬頭看她,屏幕上無數敵人逃走,他也顧不上去殺了。
而George則不可置信:“你怎麼找的?”
“就這樣找呀。”葉深深輕鬆地笑道,“不過我要的料子被壓在很下麵了,你們能幫我抽出來嗎?”
“我看看。”George這樣的懶蟲都震驚了,所以和Brady一起進去,將壓在下麵的一卷布料用力抽了出來。
一卷白色純素的布料,直到抽出一半來,他們才看見上麵Luigi Botto的標誌,以及標注的成分——85%絲綢、13%羊絨、2%高分子纖維。
在他們驚愕的神情中,葉深深蹲下來抱住布料,然後再次確定成分以及未經二次處理染色之後,才幸福地笑了出來。
對於葉深深居然找到了當年料子的店長,驚歎之下直接就把布料送給了她。
葉深深再三感謝了他,慶幸著絲綢與羊絨都不太重,然後把布仔細包裹好,抱出了薩維爾街。
剛剛看過她尋找布料的所有店員,都在她的身後投以致敬眼神。
葉深深在街邊打車的時候,深吸了一口氣醞釀“我不緊張,一點都不”的心情,然後撥通了顧成殊的電話。
然而並沒有人接。
葉深深聽著那邊傳來機械的鈴聲,一遍又一遍,卻始終無人應答,她才終於想到了一個自己忽略的事實——經常飛來飛去的顧先生,怎麼可能剛巧就在倫敦呢?
她狠狠地捶著自己的頭,簡直快哭了,所以她隻能給伊文打電話:“伊文姐……我在倫敦,顧先生在嗎?”
伊文“啊”了一聲,說:“可我現在在國內哦。你稍等,我幫你看看顧先生今天的行程。”
葉深深默默歎了口氣,等待著她那邊的消息。
不多久她就轉過來了,說:“顧先生可能沒時間見你,你今天要回巴黎還是留在倫敦?要不要我幫你在附近訂酒店?”
葉深深呆了片刻,然後慢慢地說:“哦……不用了,那我回去了。”
這是第一次,顧成殊對她說沒時間。
不接電話,也沒時間見她。
她知道顧先生肯定是很忙很忙的,但是之前卻從未察覺過,因為,隻要她有需要,他永遠會出現在她的身邊,好像他隨時隨地為她預留著時間。
而現在,那專屬於她的時間,已經沒有了。
伊文在那邊也沉默了一下,然後安慰她說:“前段時間顧先生不是去巴黎陪你了嗎,我想事情可能積得太多了,確實有一大堆得處理,抽不出空來也是正常的,對吧?”
葉深深點點頭,又想到伊文看不到自己點頭,又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掛掉電話,打車前往車站。
潮濕多霧的倫敦,這個季節更是霧氣迷蒙。剛剛入暮,車站外便已經是一片難以辨認的黑暗。
她在車站將布匹托運了,一個人抱著包坐在候車大廳中,茫然地望著外麵。
車站的時鍾顯示,今天是二十日。
明天二十一日,顧先生的生日。她給他買的袖扣還在自己的包中,可是卻好像沒時間也沒機會送出去了。
她抿住嘴唇,曲起膝蓋,將自己的下巴抵在膝上,心口堵塞得厲害,卻不知怎麼紓解。她知道伊文話裏的意思,顧成殊是在倫敦的,隻是不肯見她。
為什麼呢?理由是什麼呢?
她拚命抑製自己心口的酸澀,卻控製不住自己的手。她拿出手機,慢慢地編輯短訊,發給伊文:“伊文姐,我有個東西要交給顧先生,請問你能將他的地址給我嗎?”
過了半分鍾左右,伊文發來了一個地址,是個私人住宅的門牌號。
車站的廣播開始催促乘客,她即將乘坐的那趟車馬上就要出發了。
葉深深抱著自己的包站起來,木然站在人群之中,看著一個個陌生的麵容向著檢票口而去。
而她終於與所有人逆行,向著外麵走去。
像當初顧成殊在機場一樣,她撕掉了自己手中的票,塞進了垃圾桶,大步走出了車站。
葉深深不是個固執的人,顧成殊看著手機上的來電消息,在心裏這樣想。
她隻打了三個電話,就放棄了。
第一和第二個,在下午四點半時。第三個,在晚上六點多時。
然後,手機就再也沒有響了。
其實他並不忙,事情早已在回來的時候處理完,約人見個麵,邊吃飯邊談項目。這個項目很有趣,對方講的時候也很有激情,企圖感染他的情緒,但他的態度顯然讓對方有些失望。
其實他很想告訴對方,自己心不在焉,真不是對方的錯。
收下策劃書,他坐在車上時,又看了一次手機。
晚上十點半,葉深深應該已經回到巴黎了,再沒有打電話給他。
伊文找他確認的時候,跟他說,葉深深在倫敦。那時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的薄霧暮色之中,忽然覺得這討厭的天氣也變得不一樣起來,因為,可能有一個對他而言很不一樣的女生,正行走在這個城市的霧靄之中。
但他終究還是說,我沒有空,讓她回去吧。
他知道現在應該是她最忙碌的時刻,此時她會來倫敦,估計是有什麼重要事情。
可他已經不想去關注了,隨便什麼吧,反正,陪在她身邊的,一定會是沈暨。
這念頭讓他越發抑鬱,將策劃書丟在副駕駛座上,他不想回家,於是開車隨便在郊外兜了兜風,看見一條狹窄的河流,還下車去橋上坐了一會兒。並不清澈的水麵上,蒙著濃濃的霧氣,潮濕厚重的氣息讓他感覺到,很快就要下雨了。
果然,他剛離開那座小橋,雨就淅淅瀝瀝下起來了。春末的雨絲,細小而密集,用無休無止的沙沙聲籠罩了整個世界。
他開得很慢,甚至還故意繞了一點遠路,漫無目的地轉了兩圈,反正對於那個每周隻有人來打掃兩次的空蕩蕩的居處,並沒有任何的依戀。
所以他回到家中已經是午夜十二點。將車子停入車庫之後,他隔著窗戶瞥見門前似乎蜷縮著一團黑影。
估計又是流浪狗在這裏避雨吧。他隨意地想著,從車庫上樓去了。
就在走到樓梯口時,他的腳步忽然停住了。他呆呆地站在樓梯上,忘記了自己想要上去,還是下來。
他站在柔和的燈光下,一動不動,聽到自己胸口傳來急劇的心跳聲。無數的血從他的心髒中迅疾地流出,在全身轟鳴般地洶湧,在這樣的午夜,讓他幾近暈眩。
他機械地,極慢極慢地轉過身,又順著樓梯慢慢走下去。
穿過大廳,他的手按在門鎖上,他聽到自己的呼吸,急促失控,仿佛正站在火山口,隻要他一打開大門,外麵便會是灼熱的熔岩鋪天蓋地而來,將他徹底埋葬。
他的手竟輕微地顫抖起來,直到他再也無法忍耐,深吸一口氣,將大門一把拉開。
在這下著細雨的午夜,葉深深蜷縮在他家門廊上,抱著自己的包,正在沉沉地睡著。
她睡得那麼安靜,即使黑暗籠罩了她,即使外麵的雨絲已經飄進來沾濕了她的衣服,她依然無知無覺,安睡在他的門前。
顧成殊怔怔地看著她,在黑暗中俯下身,借著暗淡的光,靜靜地凝視著她。
她緊閉著眼睛,臉頰靠在牆上,呼吸細微得如同一隻沉酣的貓。被雨絲飄濕的一兩綹發絲粘在她的臉頰上、脖頸上,顯得她的肌膚更加蒼白,不帶絲毫血色,如同雪花石膏的顏色,在黑暗中似乎在幽幽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