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成年、成熟和成長
20年前,我去一所省重點中學報到的前夜,父親很認真地跟我談話,說古時候的女孩子“及笄”即成年,可以嫁人了。你現在小學畢業,就算長大,今後要學會自我承擔。我點點頭,感覺自己脫胎換骨當了成年人。
那一年,我11歲。
其實那一天並沒有劃時代的意義,之後我照例撒野、犯傻,腦殘人幹過的事,一樣沒落下。但是很奇怪,從那以後,我每年都能認識到自己以前是多麼的不成熟,每年都發現自己“這回是真的成熟了”。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今天。
這似乎是一件羞於啟齒的事情,成長是個太青澀的詞,從成年人口裏說出來,總有不成器、不懂事的恥辱。可我們說的成人,到底是什麼?從周代開始的冠禮、笄禮,到今天的中學畢業生成年禮,都是一個儀式,監護人通過這個儀式把孩子交還給他自己,從此孩子長大成人,自主、自立、自由,可以喝酒、抽煙、拿駕照,但需要掙錢養家,做錯事不能用一紙檢討書抵消,殺了人會判死刑……但這隻是成年,外在的標尺和硬指標。成熟卻事關心靈和心智,不是法律的一紙公文可以界定的。
一般人所謂的成熟,多少總意味著世事洞明、人情練達、諳熟人際的微妙、洞察並參與潛規則的運行。它有時是貶義詞,表示老於世故、圓滑狡詐、老謀深算、不可信不可靠;有時又是一個恐怖的詞,表示天然不再,童真不再,自由不再。賈政就說“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而他自己,也不過是假正(經)。
但除了這些,或許還有別的?從內心往外散發的穩健風範和做派,心態的雍容和淡定,開始脫離單薄的憤怒,把激情轉化為靜質柔軟卻綿綿不斷的力量,如同熊熊烈火壓成隱忍的炭火,變成一個高貴而寬容的保守主義者……你總該知道,炭火的溫度比烈火高得多。
真正的成熟在內心深處完成,與年齡和現世狀態無關,它需要成長的過程,而成長需要契機,就像草木生長需要陽光雨露。一個人的成長,需要借助不同的機緣、從不同的緯度展開:職場上、愛情中、婚姻裏。你身邊的人:戀人、仇人、恩人、同僚、上司、下屬、擦肩而過的人,都可以成為你發現自我和成長的契機。而對於女人來說,還有極重要的一個契機和緯度,就是身為母親。
這就是《媽媽成長記》出生的原因和背景。
我在這本書裏想記錄和表達的,不是一個女人成長為合格的媽媽,而是一個人借助於媽媽這個緯度的自我成長。書裏似乎有相當篇幅在炫耀一個高明的母親如何教育孩子,充斥著所謂的育兒經驗和教育理念,以至於一個見微知著的朋友嫌厭說,你又露出那副教育者的醜惡嘴臉了。不,其實我真正說的是完全相反的東西。當我發現流行的“分給我吃點兒”的逗孩子方法,其實是一場中國特色的道德測驗時,這是我智識的成長;當我從孩子的壞脾氣中看到自己暴虐的折射和後果時,這是我情緒的成長;當我和孩子互相鼓勵著,不用全部的生命去追隨領導和老師的表揚時,這是我心智的成長;當我和孩子一起看自然和人間時,這是我的慈悲和諒解在生長。所有這些貌似我對孩子的教育背後,都是一個女人逐漸認識自己、發現自己、反省自己的過程,是一個成年人的成長。
感謝孩子的光芒,照亮了我的靈魂,幫助我認識了自己,並且成長。我虛榮嗎?自私嗎?冷漠嗎?敏銳嗎?有才華嗎?富於同情心嗎?心態很貴族嗎?有幽默感嗎?快樂嗎?知道自己快樂嗎?我需要什麼樣的愛?我理解人生和死亡的意義嗎?我在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想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要感謝生命中每一個曾經有意無意刺激我思考這些問題、從而協助我成長的人,而孩子,排在這個長長名單的前幾位。我記錄了第一次知道自己懷孕後,從心理上的不接受,到社會角色的調整,從氣急敗壞地難以勝任母職,到自我感覺良好的得心應手,直到今天,埋藏在甘之如飴背後的深深惶恐。孩子讓我明白了很多,那些曾經被淡漠塵封、被成見蒙蔽、被世俗凍僵的思考,在心底裏發芽、生長。我祈願它長成參天大樹,濃密的樹蔭蔽護我風雨飄零中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