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邵陽城南,青山綠水之間,有一片燦若雲錦的桃園。
桃園不大,占地約十畝,卻栽了一園的太湖水蜜桃。成排成行的桃樹,青枝參差,綠葉扶疏,生長得十分茁壯。青枝綠葉間,花事已濃。有的含苞欲放,羞澀遲疑如處子;有的盛開,灼灼其華,嬌姿欲滴;也有花瓣辭枝飛下,漫天嫣紅,落英繽紛,樹間小徑便鋪了一層花毯……
桃紅又是一年春。無數的蜜蜂泥蜂長腳蜂和結隊翩翩而來的彩蝶嗡嗡嚶嚶,趕集似的在花間忙碌不休,把整個桃園鬧得沸沸揚揚。
桃花不解人間事,蜂蝶不解人間情。它們隻知鬧春,哪裏知道遠處大炮隆隆,近處難民如潮、山河淪喪、大難臨頭呢?
這是一九三九年四月中旬的一天。盧溝橋事變之後,國事一日不如一日。前年十二月,首都南京淪陷,三十萬同胞慘死獸兵屠刀之下;一九三八年六月至十月的武漢大會戰,一江血水向東流;十一月嶽陽淪陷,湘北門戶洞開。就在十一月十一日嶽陽淪陷的當天,湖南省主席張治中收到蔣介石的電報:“長沙如失陷,務將全城焚毀。”
當時《中央日報》社論稱:
長沙近三十年來,物資、人力欣欣向榮,全國都市中,充實富庶,長沙當居首要。百年締造,可憐一炬。
湖南省政府逃亡到湘南小城耒陽。馬路上的難民顧不上敵機轟炸、機槍掃射,向西逃、向南逃,啼饑號寒,哭聲震天。
在日本鬼子的鐵蹄踐踏下,中華大地山河破碎,一片狼藉……
桃園深處,小徑盡頭,有一座兩層小樓,門口掛有“國立湖南中學籌備處”的牌子。二樓臨園的一眼小窗間,忽然飄出一陣小提琴聲,一個穿背心的年輕人在窗口練琴。不,他不是練琴,是一段強勁的旋律從他胸中奔騰而出。這旋律時而急驟,如萬馬奔騰席卷大地;時而澎湃,如江河湧浪勢不可擋——這是《遊擊隊員之歌》。從此,這個苦難的民族又多了一支戰歌。
旋律中,又一扇小窗打開,一個滿頭白發、滿麵愁容的老者伸出頭來,靜聽了一會兒,對年輕人說:“綠汀,這曲子強勁有力,必然會流傳開來。但是,你得停下來收拾東西,我估計楊主任他們今天該回來了。”
這老者名賀曼真,是北平農業大學的教授。年老退休之後,創辦這個桃園。這兩年桃子已經豐收,從江蘇移來的水蜜桃品種優良,早已聞名遐邇。誰知道,一場猝不及防的殘酷戰爭,將世外桃源的美夢打得粉碎。“更能消幾番風雨,隻可惜一片江山”。一夜之間,老人決定將桃園讓給國立湖南中學作籌備處,自己和家人搬到城中一處又矮又窄的房中居住。聊可自慰的是,學音樂的侄子賀綠汀,已創作了許多慷慨激昂的戰歌,唱響在民族抗戰的大戰場。
叔侄二人剛離開桃園,門前馬路上奔來兩匹快馬。前頭是一匹高大肥壯的紅鬃馬,鼻孔噴張喘著粗氣,渾身汗水使一身紅毛更加油光水亮。馳進桃園的瞬間,紅鬃馬人立而嘶,並就地打起了旋子。
馬背上的騎手西裝革履,披黑色大氅,威風凜凜。見馬耍烈,輕聲一笑,不慌不忙,左手執轡,右手在馬背上拍了一掌,那馬立刻安靜下來。
後麵是一匹小白馬,蹄聲嘚嘚不緊不慢跟了上來。馬上騎手一襲藍色家織布長袍,圓臉上一副黑邊圓眼鏡,給這渾身土氣的中年人添上幾分儒雅和憨厚。
聽到馬蹄和馬嘶聲,屋裏五六個人迎了出來。
“楊主任、李主任從未陽回來了!”
“兩位豐任辛苦啦!”
楊主任整整西裝,朗聲笑道:“我的騎術還算過得去,幾百裏不在話下。隻是苦了際閭……”
李際閭在工人幫助下跳下馬來,一跛一跛地笑道:“宙康,算服你了,跑得這樣快!哎喲,骨頭都散了架,我都成羅圈腿了……”
楊宙康於一九OO年生於長沙市局關祠小巷中,父親是銅匠,每日挑擔串街,為人修補銅器。因家境貧困,直到五十歲,他才,一個二十歲的四川姑娘成婚。成親後,夫妻和睦,妻子能幹賢惠,生養兩個兒子楊正宇、楊宙康。
父親日夜辛勤勞作,母親賢能勤儉持家,從此,家境漸入小康。正宇、宙康也入學讀書。
正宇中學畢業後,考取官費去日本讀書。老二宙康,自小頗為調皮,辦事有主見,敢作敢為。十歲時,曾單身一人去醴陵玩耍。就讀明德中學時,參加驅逐軍閥張繼堯的學潮被捕,被迫逃到日本,投奔留學的兄長。不久,便考取公費,一九二0年入日本東京師範大學曆史係,一九二四年畢業,回國任廣東大學教授,後又去教育部任職。
一九三七年盧溝橋事變後,楊宙康投身抗戰洪流,在湖南省主席張治中舉辦的搞日民眾訓練處任副教育長。長沙大火發生後,張治中去職,薛嶽繼任,民訓處停辦。張治中深愛這個有才能、肯實幹的年輕人,便向薛嶽推薦了他,籌辦國立湖南中學。任命書下來,楊宙康為主任,同樣留學日本的吳學增為副主任。
楊宙康得到主辦一所中學的機會,視為實現自己教育救國理想的大好時機,便邀集留日時的朋友——民訓處的同僚李際閭、阮湘等人,在邵陽成立籌備處,緊鑼密鼓地幹起來。
當時,由中央教育部撥款籌建的國立中學,全國共有三十四所。湖南境內兩所,辦在湘西所裏(吉首)的是國立八中,多是安徽籍流亡師生,也接納本地流亡學生。他們是投奔安徽籍的張治中而來的。後來的國務院總理朱鎔基和夫人勞安,就是在長沙大火
之後,從長沙步行到所裏,考入此校讀書的。另一所便是國立湖南中學。籌建不久,全國統一編序,湖南中學正式定名為“國立十一中學”,主要接收湖南淪陷區、戰區的流亡學生。
楊宙康受命之後,為學校選址的事,與薛嶽及湖南教育廳當局產生了分歧。書信、公文無法闡述清楚,電話中也難以說明白,便決定去耒陽見薛嶽。
楊宙康、李際閭曉行夜宿,水陸兼程,趕到了耒陽。
古鎮耒陽,蔡侯祠門口。軍警密布,雙崗複哨,一色美式衝鋒槍,虎視過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