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春天來臨,國立十一中師生離開竹篙塘,在龍潭迎接這個春天。
龍潭的春天比竹篙塘多了些熱鬧,多了些嘈雜。漵水流日夜,像平溪一樣不停歌唱,風雨橋上人流熙來攘去,沒有平溪上那架筒車帶來的悠閑和恬靜。春意正濃的時候,竹篙塘山坡上的杜鵑花正如火如荼了吧?平溪邊的楊柳又綠了吧?白白的桐子花也沿公路兩邊,綿延幾十裏了吧?“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杜鵑花開在小溪旁……”唱歌的小姑娘,已經不在竹篙塘,而是翻過雪峰山,流浪到了龍潭….
無論在何時何地,無論是在天涯還是在海角,是在塞北還是在江南,國立十一中師生,每到春天,總會想起竹篙塘的春天,總會想起那漫山遍野的紅杜鵑,總會想起那“淡淡的三月天”的歌聲……關於竹篙塘春天的憶念,已融入了國立十一中人的靈魂,並將伴隨終生。
在龍潭過了一個多雪的熱鬧的春節,全校師生漸漸適應了這漵水邊小鎮的生活,因陋就簡,發奮學習。
可日本人不讓師生得到安全,他們瘋狂竄擾湘西,龍潭已能聽到隆隆的炮聲,山雨欲來風滿樓,剛得到安定的師生們,又要遭受流離轉徙的痛苦了。
與從竹篙塘翻越雪峰山那次遷徙完全不同。這一次沒有部署,沒有動員,沒有任何準備,這是一次倉惶的逃亡、可怕的潰散。
晚飯前,童訓主任徐廷熙集合初中部學生,在校門口講話。他聲音低沉,如喪考妣,宣布美國總統羅斯福去世,師生聊表哀悼。接著他宣布:“日本鬼子打過來了,我們必須緊急遷校,馬上行動,目標是漵浦縣城。女生部走前,接著是初中部、高中部,大家發揚我校的優良傳統,互相照顧,安全到達。”
聽到這個消息,全校一片嘩然。早兩天國民黨第100軍軍長李天霞,不是還送了信來,說:“我軍昨日山門大捷,莘莘學子可安心向學麼?”
由於這裏即將成為湘西會戰的戰場,再次逃難已是鐵定事實,擺在每個人麵前,必須麵對。大家措手不及地跑回寢室,收拾東西,捆紮背包,散散落落出發。
戴孔暄因患嚴重痢疾剛出院幾天,體質沒有恢複,夜盲症又複發。初中部病成這個樣子的有十多個人,無法隨大隊伍轉移。大隊同學一走,學校靜得嚇人,一片人去樓空的淒涼。環顧寢室,更是令人心酸,同學們的箱子、被子留在寢室裏原封不動,大多數同學身邊僅帶幾件換洗衣就出發了。初中部豬欄裏還有八頭大肥豬來不及宰殺。它們不知逃難的事,還在哄哄地叫著等食吃。晚飯前慌忙殺了一頭,一半都沒有吃完,就丟在廚房裏了。
患夜盲症的病號十多人,原打算在校多住一晚,等天亮再走。將那半邊豬肉揀精的煮了一大鍋,剛煮熟還沒開始吃,就隱隱聽到雪峰山那邊傳來機槍聲。帶隊的先生動員他們馬上走,他們隻好放棄到口的美食。大家背著行李,一個牽一個摸著出發。
這時,龍潭附近已布滿了國軍,草木皆兵,到處對行路人喊口令,恐怖氣氛籠罩著每個人。天上月光皎潔,戴孔喧他們都是半個瞎子,在漵水曲岸行走,探路非常艱難。有個同學踩失了腳,人和行李都栽下了河坡,大家手牽手去搶救。這夥難兄難弟就這樣一直走到天明,走向漵浦縣城……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七日,一個多麼令人心悸的日子。天剛破曉,每個同學都在緊張的情緒中,有的女生急得發抖,口裏不停地喊:“如何得了!又要逃難了!”
中午時候,空氣比較平靜了些,人心也安定了些,傳聞要恢複上課呢。可是到了吃晚飯時,忽然有槍聲傳來。高中部同學每人挑了點東西就走。十五歲的初中女生黃如玉望著自己的行李,不禁哭了起來。馮秀芬說:“哭有什麼用?快走吧!”把一個包袱放在她肩膀上,幾個同學結伴,就開始逃難了。走到大操坪時,一些國軍開過來,氣氛很恐怖。走了好久,天完全黑了。路又窄人又多,還有軍人擠在一起。馮秀芬怕黃如玉走丟失,不停地叫她的名字。一隊騎兵開過來了,大家讓到路邊。有同學的行李被擠掉了,不管它,隻往前跑。騎兵部隊驅馬向前趕,高17班劉碧榮正站一口水塘邁,左邊是極深的田坎,掉下去會摔傷,會爬不上來;右邊是深水塘。情況危急,隻好靠塘邊蹲下,聽天由命。馬隊過去了,女生們平安無事,又隨大隊前進。不久,她們到了一戶農家屋前,就在屋簷下歇口氣,軍隊又在喊:“還不快走!”不得已又向前走。走到一座橋上,大家實在走不動了,就坐在橋邊休息,你伏在我身上,我伏在她頭上,一下子就睡過去了。天亮了,經過一夜爭先恐後奔走,黃如玉實在提不動腳了,馮秀芬接過她的包袱,催她快走。不久,到了學校安排的第一個歇宿站,吃到了早飯。隻有點鹽水湯下飯,沒有菜。吃完飯,又開始向前走,就這樣辛苦萬狀走了五天五夜,終於到了漵浦縣,接著又轉辰溪。黃如玉不知哭了多少次,好在有大兩歲的馮秀芬照顧才跌跌絆絆到了目的地。
李際閭校長早就到重慶出差去了,何兆先先生帶著七歲的恒毛坨住在諶家大屋。這天他們正在吃午飯,忽聽河對岸槍聲驟起,街上人聲鼎沸,有人大叫:“鬼子來了,快跑呀!”
何兆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房東諶先生一家已收拾了行李,要何先生帶孩子同他們一道往後山逃,到他們親戚家暫避,何先生別無選擇,帶著恒毛坨同他們一同逃到後山。
第二天吃過早飯,何兆先返回龍潭尋找學校,學校的人都已跑散不知去向。她隻好收拾一些東西,請挑夫運到後山暫時住下,再慢慢打聽其他人下落。心想住三五天便可找到學校,殊不知整整呆了十天。
何先生天天出去打聽消息,三天後在另外一個村裏找到了國立十一中的同事郭先生。郭先生一家五口也是隨房東逃到山裏的。大家整天愁眉苦臉提心吊膽。時常聽到遠處的隆隆炮聲,從山巔上眺望,能見到十幾裏外炮火閃閃,煙霧騰騰,有時看見飛機在俯衝轟炸掃射。
十天後才打聽到學校已遷往辰溪。何兆先與郭先生商量,決定兩家一同上路,逃往辰溪。請了幾個挑夫,挑了行李就出發。諶先生一家送了一程又一程,諶太太還包了一包食物給恒毛坨路上吃。
一路之上哨卡林立,走不多遠就要停下接受檢查。每遇到這種情況,郭先生就上前應付。他是長沙人,戴一副金絲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掏出證件解釋一番,哨卡官兵見這拖兒帶女的樣子,也就放行。頭兩天隻走了二三十裏,身後還時時傳來炮聲。就這樣緊趕慢走走了五天到達辰溪。
離辰溪城還有十多裏,高中部的劉握鈞聞訊趕來見麵,頓時大家淚流滿麵,真有隔世之感。劉握鈞說,那天龍潭槍聲驟起時,他趕到諶家大屋接李校長一家。誰知他趕到時,何先生已同房東先走了,他找了一下午也沒找到,隻好連夜追趕同學的隊伍,來到辰。溪。劉握鈞說,李校長在重慶接到電報,得知學校已經陸續撤到辰5溪,便晝夜兼程趕回,設法安置全校二千多師生及親屬,並派人四處打聽何先生、恒毛坨及其他潰散的人。
到達城裏,李校長見到何先生和恒毛坨,驚喜萬分,說了好多安慰的話。何兆先第一次在離亂中與丈夫失散半個月,心中百感交集。在眾多師生麵前,硬是強忍住了眼淚。許多同事都為她母子擔心,以為她們落入日寇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