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逃離龍潭(3 / 3)

這時,有人挑著一大擔包包囊囊從路邊擦身而過。高中部的男同學除了自己的行李,還要替學校搬運教具、圖書。至於他是誰≯挑的是什麼,彭英無心去理會。半夜時分,走到一個休息點,同學們打開行李開地鋪休息。彭英卻兩手空空,坐在一旁流眼淚。遂時,一個同學喊:“彭英,你的被包在這裏。”彭英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被自己扔掉的被包,此刻夢幻一般出現在門口。

同學說:是一位叫廖忠可的同學送來的,隻說了一聲“這是彭英的被包“,放下就走了。

彭英接過被包,眼淚奪眶而出。那挑一大擔行囊撩身而過的,原萊是廖患可學長。是他拾起被扔掉的被包,匆匆送到高20班同學手中的。

對這位廖忠可學長,彭英隻知道他是一個傑出的優秀學生,曾與黃穀雙一起組織過數十人的讀書小組,堅持課餘閱讀,細讀了古今中外幾十部名著。至於私人交往,幾乎連招呼都沒打過。

學校搬遷過來僅八個月時間,桌椅板凳還沒備齊,唐惕陽、唐錫陽兩兄弟插班讀書剛兩個月,四月十七日下午槍聲又響了,又要開始逃難了。情況太突然,學校連開個會交待幾句都來不及。學生隻知道在漵浦縣城方向跑,上路之前到總務處領幾斤米帶上。

弟弟錫陽的行李擔是一個小箱子和一卷鋪蓋。箱子裏塞滿衣服和書本,另一頭是鋪蓋和大米。往肩上一放,好重好重,怎麼挑得動?重新整理,箱子不要了,衣服扔掉一些,書本也減少些,大約還有三十來斤,好像輕快多了。連高中部的哥哥唐惕陽也無法聯係,就跟著幾個同學匆忙離開了龍潭鎮。

一路上,前後同學三三兩兩,好像剛從前線潰散下來的散兵遊勇。兩千多人行走在這條逃亡線上,間或還夾雜一些軍隊,就形成了一條絡繹不絕的人流,像一條蜿蜒數十裏的長蛇陣。長途跋涉中,許多同學將挑不動的衣物都賤賣了,書籍課本沒人要,能扔的白花花扔了一路。

唐錫陽和幾個同學走了一天,晚上歇宿在一個破廟裏,胡亂煮了一頓飯吃。隱隱約約聽到槍聲,可怕的消息不斷傳來。第二天天不亮就走,越過崎嶇山路,一口氣走九十多裏,第三天到達漵浦縣城。

這次逃難雖然學校來不及組織指揮,很突然很緊張。因為居住分散,男生女生初中高中同學,許多都不認識,隻要看見掛國立十一中的校徽,都團結互助,彼此照顧,我煮的飯你可以吃,我腳上有血泡你幫我挑。二百裏山區逃亡,沒有發生意外,沒有丟失一人。

漵浦找不到落腳處,學校又轉辰溪。從漵浦到辰溪要經過大江口。江岸峭壁令人望而生畏,不爬則要繞道二十多裏。學生們隻好橫下一條心,重新係好草鞋帶,捆緊行李袋,小心翼翼地爬上去。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爬,每人都手足並用,先用手清除原腳跡洞中滾落的泥沙,雙手緊抓岩石,再移動另一隻腳往上踏一步,踏穩了,再移下一步。這條不過一百米長的懸崖小道,每人都要氣喘籲籲地爬上好久好久。

好不容易到了縣城,在中山公園邊的一所小學呆了幾天,高中部被安排到潭灣,初中部和女生部安排到淞溪口,離縣城約三十裏路。

淞溪口一片荒野丘陵,有一條小河,可通運柴米的小舟。兵工廠在這裏修了些零星的小木屋,每班分一個木屋,實行“寢教合一”,白天疊起被褥當課桌上課。唐錫陽所在的初40班住的房間大一些,住了兩個班,與初41班同室。上課的時候,兩個班學生相背而坐,兩位先生則相對而立。女老師講化學,男老師講物理,各講各的,各聽各的,互不相幹。

大家都沒有蚊帳,山裏蚊子特別多,木屋中蚊蚋成陣,晚上隻聽到此起彼伏的“啪”“啪”聲,都在打蚊子,誰也睡不成。同睡在木屋中的童訓主任徐廷熙先生就下死命令:“不許拍了!”這就好了蚊子,苦了學生。所以痢疾、瘧疾猖獗,學生中很少不得這些疾病的。

十幾歲的少年正在長身體,營養缺乏是個大問題。供應好的時候,三餐糙米飯,一碗筍幹;供應不好時,飯也吃不飽,還要背柴做公務勞動。有些天米不夠吃了,就喝稀粥。粥稀得照見人影子。患夜盲症的同學很多,一到天黑就什麼也看不見。

戰爭之中,窮鄉僻壤,學校雖千方百計改善生活,實在籌措無方。後來稍安定些,恢複每月打兩次“牙祭”。牽來一條大水牛,當眾宰了,香噴噴每人可分得一大碗,解饞時樂得笑啊唱啊,真像過節。

艱苦環境中,學習仍然抓得緊。美國在長崎扔下原子彈剛過兩天,學生就在操場上聽到李靜先生關於原子彈爆炸原理的報告,連初中學生唐錫陽也聽懂了。以至於後來報紙上出現李靜這個名字,唐錫陽都要打聽是不是那位講原子裂變的女先生。

先生教得認真,學生學得刻苦。“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在淞溪口小木屋中,這句古語得到充分的體現。

幾十年後,唐錫陽成為著名的環保作家,他的著作,在海內外頗有影響。

“當當當——”銅鑼聲驟然響起,打鑼的人一麵敲鑼一麵聲嘶力竭地喊:“龍潭東山發現一小股日本鬼子,丁壯快拿刀槍上東山,老幼婦孺快躲藏……”

鎮上的人聽到敲鑼聚眾,都丟下手頭活計,年輕人跑回家,拿出早準備好的梭鏢、大刀、火槍,上山抵擋,老人婦女都收拾行李,逃難躲兵。同學們每人帶點米和鹽,向漵浦縣城方向快逃。向哪個方向逃,開始很猶豫,因為幾個方向都有槍聲,不知道日本人從哪個方向襲來了。又不知誰傳來消息,學校請易子通先生卜了一卦,向漵浦方向逃跑是對的。在這樣緊急時刻,誰也不會去深究:從沒有人聽說留日的易先生會卜卦,今天怎麼突然會了呢?

高31班孫覺歐正背起行李準備隨隊伍出逃,同班同學李修江手持一杆鳥銃氣喘籲籲跑來給同學們送行。孫覺歐問他:“你怎麼不跟大家一起逃難?”

李修江拍拍鳥銃:“祠堂鳴鑼聚眾,年輕人上山打鬼子,我們已經抵擋了一陣,鬼子來得不多,被擋住了。你們快走吧。我這次就不能同你們一起走了。等打退了鬼子,我再來找學校。”

孫覺歐對他最熟悉,他不大說話,樸實得像一個農民。他平時總戴在頭上的一頂舊布帽今天卻沒有戴,孫覺歐問:“你的帽子呢?”

李修江笑一笑說:“我衝上去後,先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麵,剛一抬頭,一顆子彈飛來,將我帽子打掉了,差一點見了閻王。我還了他們一銃,打得鬼子鬼哭狼嚎。狗日的鬼子最怕鳥銃,打的是散彈,一銃散彈一大片……散彈打進肉裏取不出來,鬼子罵它是‘臭彈’。”李修江拍著鳥銃,顯得很自豪。

這個李修江是龍潭鎮本地籍的學生。國立十一中遷來之前,龍潭鎮原隻有小學,上初中得去漵浦縣城。十一中初來乍到,有許多事情求助於當地,所以破格收取了些當地學生。李修江就是高31班的插班生。

孫覺歐快走出鎮的時候,看見東山上戰鬥在繼續,當地人用門板抬下犧牲和受傷的人,沒有一個人哭喊,沒有人畏懼,後麵的人繼續往上衝,真可謂前仆後繼。

後來,李修江再沒有回到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