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上出現一彎新月,像媽媽磨亮了的鐮刀。湖麵上就真的出現了“浮光躍金,靜影沉璧”的境界。
竹篙塘的幽靜之美,使人感到甘甜溫馨;坪橋河的壯闊之美,使人感到豪情滿懷。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師。學校搬遷之地的風物風情,都融人了學生們的靈魂,終身難忘。
江蘇籍的陳鴻鸞,是一九四一年在邵陽考入國立十一中的。從初一讀到高二,在這“八方子弟萃集一堂”的大家庭裏度過了五年的崢嶸歲月。進入高三時,學校改為省立,上級規定,非湖南籍的學生須回原籍讀書。陳鴻鸞留戀母校留戀烽火歲月中風雨同舟的同學,要求繼續讀完高三。李際閭校長兩次找她談話:“你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你在竹篙塘時與李素文、李紹基等同學辦民校,做得很有成績。我也不想你離開學校。但教育部這樣規定,不能不執行。你們趕快回江蘇,到教育廳報到,書是一定有讀的。莫錯過了時間……”
依依惜別中,萬般無奈,陳鴻鸞帶著兩個弟弟和無錫籍的一個一男同學,還有醫務室的張雅大姐,告別老師和同學,揮淚踏上歸途。
她們一行五人,先乘汽車到武漢。在十一中校友幫助下,上露一艘大型登陸艇,順江而下到了南京。陳鴻鸞進入了一所專為大後;方回來的學子而設立的江蘇省立昆山中學,繼續完成高三學業。
就在這一年,陳鴻鸞收到在讀大學的李紹基從四川重慶寄來的一封信。
在民教館相聚六十年之後,二Oo四年春天,在編輯《母校情思》第九輯時,李素文收到陳鴻鸞的複信。
素文姐:
在寂寞中收到你的信,萬分高興。
十一中民教館是我和李紹基最初交往的地方,也是我永遠懷念的地方。
其實,在十一中,男女界限森嚴,男女同學都不相往來,想不到李紹基這樣老實巴交的人,也會寫信給女同學,並且還請你轉交給我,真佩服他的大膽,也感謝你為我們鴻雁傳書。
當時,我們在學校內再沒有什麼多的聯係。李紹基高中畢業後離開了竹篙塘,進入了大學,我最後又回到江蘇,在昆山中學讀完高三。這期間,我們誰也不知道誰在哪裏。
直到一九四六年,我在江蘇昆山中學讀書,收到一封寄自四川重慶的來信,封信已破爛不堪,這封信從四川寄到湖南竹篙塘,轉辰溪,轉嶽陽,再轉江蘇昆山,輾轉數千裏的長途旅行,最後才轉到我手裏。我捧著這封破爛得拿不上手的信,深深被感動了,眼淚奪眶而出。才知道李紹基的心,就如他當年投奔竹篙塘一樣,在動亂的歲月,跋涉了萬水千山,那麼執著地來到我的身邊。我與他曾經朦朧的情感,從此熾熱地燃燒起來,終於成為夫妻。
鴻鸞
二OO四年於南京
李紹基和陳鴻鸞、時文進和餘淑英、譚樹榮和袁淑純、曹蔭之和姚衛薰、謝穀堯和李素文等:他們由同窗而終成眷屬,由才子佳人一雙兩好,而相濡以沫相伴終生,都可以各寫成一部《離亂鴛鴦》之類的大書,我們這部小書是容納不下了。
在坪橋河,初二年級的國文是由年輕女教師周淑華執教。她身子單瘦,穿一件白色旗袍,氣質高雅。課堂上,她寫一手蒼勁的板書,講課聲音清晰,點撥透徹,侃侃而談,引人人勝,一下子就將學生吸引住了。
周老師講課,很注意一個“情”字。講朱自清的《背影》,她聯係自己初次上學住讀,父親步行往返幾十裏,將她忘在家中的睡衣送到學校的情景,講得一往情深,很自然地使同學們想到自己的父親和親情,對《背影》一文的理解,就不僅限於字麵了。
有一次,周老師講課時說,說話、作文都要力求簡潔準確,比如招生廣告中的話:“正麵免冠半身一寸”,八個字包含了四個不同的具體要求,非常簡潔準確。
周老師還講了個故事:一舉人進京趕考畢,寫信回家說:自進京後,飯量大增,有此好飯量,豈無好精神;有此好精神,豈無好文章;其中必矣。秋風漸緊,旗杆(舊製,中考人在宅前立旗杆以示顯耀)宜長不宜短;道路迢迢,報錢(賞報喜人之錢)宜多不宜少o(周老師講到此處時說,文章做到這裏還算可以,下麵就糟糕了)家中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一律改稱為大少爺、二少爺、三少爺、四少爺,若有不稱大少爺、二少爺、三少爺、四少爺而仍稱大毛、二毛、三毛、四毛者,待我回家後必杖責數十並問一日:你為何不稱大少爺、二少爺、三少爺、四少爺,而要稱大毛、二毛、三毛、四毛……
周老師講到此處,全班哄堂大笑。
周老師一九四二年來到國立十一中,隨校經曆了竹篙塘、龍潭、辰溪、坪橋河、嶽陽城全過程。她不是管訓老師,卻總是像媽媽一樣照顧學生。她三十二歲喪偶,就靠自己微薄的薪水將兒女拉扯大,生活很是清苦。她看見學生得了“雞毛眼”,忙拿錢讓學生買豬肝漢療。牛肝比豬肝便宜,學生就買了些牛肝,吃了以後“雞毛眼”治好了。學生蔣斐在逃難時將被子丟掉了,一直和同學共一條棉被。到坪橋河後,家裏寄了錢來讓她做床棉被。周老師請人幫她彈棉花做棉胎,還在棉胎上做“蔣斐”二字,蔣斐深受感動。
新學期開學,周老師出了一道作文題《一年之計在於春》,許積群是用淺近文言文寫的。作文批改完後,周老師將作文本發給學生。她麵向全班問:“許積群是誰呀?”前排有同學答:“是我們班長。”周老師說:“到底是班長!”
許積群接過作文本翻閱,見老師批了“不同凡響,傳觀!”並在題目上打了四個圈,圈下再加四個點。自此,周老師對他的寫作,指導有加,多方鼓勵。許積群家庭貧窮,交不起學費,在一次作文中流露了悲觀情緒。周老師在文後批道:“不遇盤根錯節,無以別利器;不逢險阻艱難,無以顯英雄。積群勉之。”令他頓思奮發。
周老師對學生作文,批、改並重,尤慎於批,全用毛筆楷寫,一絲不苟。這不僅指導了作文,而且向學生示範了書法,令人不敢胡亂塗鴉。
在周老師熏陶下,許積群也愛寫舊體詩了。他每交一篇作文必附寫一詩。周老師總給他一個“詩文平均分數”,且從未低於八十分。這影響了他的一生。
許積群離開十一中後,仍然想念周老師,曾寫信寫詩問候。四十年後,許積群聽同班同學張雙卯說,周老師還健在,想洞庭湖的大魚吃。許積群和張雙卯買了一條洞庭湖的大鯉魚,精心醃熏好。於一九八二年一個大雪天,許積群從嶽陽乘火車往長沙,在湖南師院找到周老師的寓所。周老師抬頭愕然良久,接過幹魚,感慨萬千!她頭發花白,身體瘦弱,但神智依然清楚。堅持留許積群住下,晚上伴燈長談,談遭際,談做學問,談世事滄桑。一直談到《左傳》故事,更是如數家珍,且多有評說,儼然又在上課。
次日,許積群告辭,周老師出門目送,久不轉身,似恐後會無期。
周淑華老師於一九九八年逝世,終年九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