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阮湘殉職(1 / 3)

夏天的坪橋河,是水的世界。水漲起來了,碧綠的湖野上,到處是大大小小的池沼,像無數塊明珠鑲嵌在大塊翡翠上,寶光四射,耀人眼目。

每當夕陽西下,晚霞明麗之際,同學們便成群結隊來到湖邊。草地軟綿綿,湖水藍湛湛,遠山青幽幽,天空金燦燦。少年們的心啊,也像這湖光山色一樣,晶瑩剔透,空闊無邊。經曆戰火洗禮,飽受逃亡離亂的同學們,一下投入這個和平的天地,擁有這塊寧靜的綠洲,簡直就如經曆驚濤駭浪的洞庭湖的麻雀,迎來了風平浪靜的黎明,那股興高采烈、隨意放鬆的情緒,是別人難以想象的。他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跳躍歡呼,撲向水裏,翻騰滾打,比遊水姿勢,打水仗激戰,忽又爬上岸來,你追我趕,鬥得人仰馬翻,然後靜靜躺在如茵的淺草上,欣賞“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景象。

在大自然溫馨的懷抱中,天真爛漫的少年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我。

一襲長衫的羊牧之先生站在廣闊的原野邊,感慨萬千地朗誦道:

竹篙塘裏憶膠庠,戰火西來遷校忙。山影繞雲迷曲徑,灘聲如咽聽荒江。路途遙遠沿沅水,歲月蹉跎到嶽陽。堪喜春風桃李盛,花開遍地吐芬芳。

初中部的晚點名,是在何祠前的大操坪上進行的。何祠前坪很大,幾百人可以開展活動。

童子軍教練徐廷熙的哨子吹起來,發出高低強弱極富變化的聲音,“曜曜曜曜——”聽來似在喊“快點快點——”催促學生們趕快排隊站好。晚自習中的學生,不得不快些收拾好書本作業,跑步到操場,排到自己的位置上。徐廷熙大高個子站在隊前,虎視著麵前的學生隊伍,有兩個剛從南京轉過來的“要員”子弟人列的動作慢了些,徐廷熙瞪大眼吼道:“沒吃飯是怎麼的?這樣慢慢吞吞的!”他弓起右手中指,一“栗殼”敲在走在最後的學生李漢雄的額頭上。

李漢雄隻覺得頭皮一麻,用手摸那被“敲”的額頭,那裏很快起了一個包。李漢雄父親是教育部要員,他的小學生活是在南京的幾所學校度過的。大場麵見過千千萬,哪見過童子軍教練如此凶蠻的?他一邊摸額上的包,一邊瞪著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大個子。李漢雄長得本就虎頭虎腦,歪頭瞪眼的強樣子,也有些嚇人。

“怎麼啦?不服氣是吧!”操場上的徐廷熙,還從沒有見過學生當麵瞪眼的。他伸手擰了他的腮幫,“我第一次看到你這樣不守紀律的學生,開除你!”

誰知李漢雄毫不怯場,高聲叫起來:“我也第一次看見你這樣的先生,動手就打人!”

學校大型活動,多半都是徐廷熙指揮。這個大塊頭是“下江人”,一貫用軍事化標準要求學生。李際閭校長曾告誡他:“防止態度粗暴。”但情急之下,這位四肢發達的徐先生,常常出此下策。此時,見李漢雄與徐先生對立起來,隊伍中不知誰喊:“不準打人!”黑暗中,忽然兩顆板栗大的小石頭,向徐先生的頭上砸了過來,一顆正打中他的額頭……本來嚴整的隊伍頓時嘩然。

阮湘先生因事留在辦公室裏,聽了老師的簡單彙報後,趕緊丟下手頭工作,走了出來。批評李漢雄嗎?他確實是被擰了腮幫才開叫的,徐先生有些過分。當幾百學生的麵批評徐先生,更似不妥。他覺察到,由於學校搬遷頻繁,百事纏身,對學生的思想教育放鬆了。抗戰勝利,學生思想情緒變化很大,沿用戰爭中過分軍事化的管理,容易引起量學生不滿。眼下這個場麵,隻能緩和矛盾,打個圓場再說。

阮湘先生出現在隊伍前麵時,操場上頃刻間肅靜下來。他靜靜看了隊伍幾眼,沉默不語。隨著緩慢地移動腳步,那頭白發在夜色中更顯得銀白。他高大的身板,看得出明顯的駝背。在竹篙塘,每年“五四”紀念活動中,他都要穿西裝、打領結,向學生演講。而此刻,那精神煥發的瀟灑勁頭全然不見了。學生眼光中看到的,隻是一個疲憊的老人。

他沉默一陣以後,終於開口了,以自責的語氣說:“同學們,今晚的情況我都清楚了,我感到很難過。從一九三九年五月,邵陽曼真園籌備創辦國立十一中開始,我就將自己這條老命交給學校了。八年以來,我們全校師生生死與共,從戰火中走過來,從離散苦難中走過來,從匪患和長途跋涉的艱辛中走過來,團結得像一個人一樣,師生中隻有患難相扶,互尊互愛從來沒有對立。今天發生這樣的情況,作為部主任,是自己教育無方,我應當負完全的責任。因此應對自己罰站。我罰自己的站,是對我無能的懲罰,對我未盡到責任的懲罰。全體師生都可解散各自去休息,讓我一人在這裏罰站!”

說完,他立正站在操坪邊,一動也不動。那一頭白發,在夜風中飄動,像一團雪花。

徐廷熙動情地大聲說:“阮先生,今晚的事情是因我引起的,我的態度粗暴,要罰站應當罰我,你去休息,罰我的站!”他跨上幾步,站到了阮先生的身邊。

雖然阮主任早已宣布隊伍解散,可數百人沒有一個人行動,原有隊形一絲未亂,老師和學生都站在原地。大家都這樣站著,黑壓壓一大片,場上鴉雀無聲,隻有越來越大的晚風,發出呼呼的響吉……

今晚的晚點名時間特別漫長。學生的腳開始發麻,年近花甲的老主任的情況,可以想見。站得近的學生看得清楚,阮先生的腿在顫抖……翻越雪峰山,龍潭出逃,淞溪口的奔波,坪橋河的搬遷,加上繁重的教務工作,老人家原本身體瘦弱,早已心力交瘁了,哪裏還經得起這夜風夜露中的長時間罰站?

隊伍中忽然有學生哇的一聲哭出來:“阮主任,我們知錯了,你老人家進屋休息吧!”接著是一片哭聲:“阮主任,我們知錨了!”

這時,李際閭校長風風火火趕來,他已接到老師的報告。他站到隊伍前,大聲說:“如此說來,這第一個應該罰站的,是我這個當校長的。我應當通宵達旦站在這裏,我應當把這操坪站穿……徐老師,馬上解散隊伍,各班立即熄燈就寢。李漢雄你們幾個同學扶阮主任回房休息!”

隊伍應聲解散,同學們都回寢室就寢,幾個學生扶阮先生回家去。

阮先生病了,一個多星期未能到辦公室視事。他辦公桌上的那個計時表,就如一架停擺的時鍾,指針停在一個星期以前。他的教學任務,由其他老師代課完成。

沒有阮主任的初中部,這些天來教學紀律都特別好,學生似乎一夜之間都已長大懂事,說話都變得輕聲細語了。大家都知道,老爺爺阮主任是怎麼病的。大家的心裏有深深的負罪感。李漢雄和那幾個在隊伍中起吆喝的學生,都整天眼淚汪汪,沉默不語。

阮先生的病一日重過一日,校醫牟敬之早已去職,新來的校醫易新洲每天都來診視,教師中懂醫道的,特別是在學生中有“神醫”之稱的鄭業霽老師,都開了藥方。易鶴年老師甚至施展了九丹還陽氣功,便藥石無靈,醫生束手,居然診斷不出是什麼病症。老先生隻是不思茶飯,心疲力盡,極度虛弱。

這天上午,李際閭丟下所有事務,匆匆來到阮湘住所,看望重病摯友。

李際闖走進裏間,向坐在椅上八十高齡的阮母雙膝跪下,叩了三個頭,問候道:“老伯母身體康健!”阮夫人忙走過來,道:“若竹兄來了!非年非節,莫行大禮呀!淑清今日精神好些,喝了半碗魚湯。”

李際閭高興地說:“那就好!那就好!隻盼淑清兄早些好起來。”

見李際閭走進房來,阮湘輕輕拍了一下床沿,李際間忙在床沿上坐下。

李際閭看見,阮先生的房間四壁蕭然,空空如也。他幾度為官,當過兩屆縣長,卻是家無長物。經過幾次逃難丟棄,真是一貧如洗。在竹篙塘時,阮先生帶著家人在屋邊的小園中種菜以自給。終年穿著補丁疊補丁的粗布衣,腳上穿的是老伴做的雙鼻布鞋。他從不喝酒,抽的是水煙袋,和價錢最低的紙煙。清貧得如一個老農。阮湘瘦削的臉上沒有血色,說:“初中部的工作,你作了安排嗎?看來,我真是燈盡油幹了。若竹,我不能幫助你辦學了。”說完,一聲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