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南大路兩儀裏的一個小院中,楊宙康坐在書桌前,心情頗為不快。他鋪開宣紙,提筆練習書法。這是他賦閑以來,每日做得最多的事。中國書法博大精深。練習寫字,特別是寫大字,能調節心態情緒,實際是一種氣功活動。
剛才,胡建勳來訪,令他很是氣惱。胡建勳是留日的同學,當年也是意氣風發,抱負遠大,兩人過從甚密。這幾年不知怎麼混予一個建設廳副廳長,也不知他從何處打聽到楊宙康的住址,竟然攏上門來看望了。
轎子抬到了門口,西裝革履的胡建勳慢慢下得轎來,隻見他手一揮,兩個轎夫和兩個跟班都站在門外,他自己昂首闊步走進房來,大聲道:“楊兄別來無恙?建勳特來看望。”楊宙康看他,不僅衣履光鮮,手上碩大的金戒指熠熠閃光,一副大富大貴的派頭。
楊宙康笑著說:“難怪今晨喜鵲叫,果有貴人到。胡廳長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
胡廳長剛坐下,就以憐憫的口氣大發感慨:“宙康兄,也不知怎麼回事,你當了中學和大學校長,眼下卻窘迫到這個模樣!嘖嘖,看這房子,四壁蕭然。不知道你是怎麼混的!嘖嘖,真是兩袖清風!衣食無繼,生活……不如到建設廳去,我給你安排個科長千千,隻要弄一兩票,就立馬發個小財……”
楊宙康沉默不語,他看出這位達官在炫富擺譜。便冷冷地說:“胡兄,我是清貧慣了,沒有本事發財。道不同不相與謀啊!”胡廳長見他態度冷淡,掃興而去。
“真是豈有此理!國民黨官僚如此貪腐,國家如何不窮,百姓如何不苦?”‘楊宙康心中憤憤然,字是寫不下去了,坐在桌邊沉思。
一九四二年七月,去西北大學任教務長,戀戀不舍離開了竹篙塘國立十一中。可西北大學校長賴璉,一心想到中央高就,就將校長職務推給楊宙康。楊宙康到校一了解,才知這所大學內部混亂,財務賬目一塌糊塗,一切不可聞問,所以他堅辭不就。國民黨元老張繼的兒子是西北大學學生,仗勢欺人,打死女友,釀成嚴重刑事案件。楊宙康力主嚴懲,賴璉卻極力包庇。這兩個年輕時的好友,終於公開衝突,徹底決裂。
一九四三年冬天,楊宙康毅然辭職回家,寧願餓死,也不與這些人同流合汙。
辭職以後,舉家回湘,家無餘糧,全家老小嗷嗷待哺,經濟來源完全斷絕。此時吳學增正在老家沅陵。吳學增是國立十一中籌備處的副主任,楊吳有深厚的友誼。十一中校醫院原院長牟敬之也在沅陵開診所。有這些老友在沅陵,也許有些幫助。楊宙康便決定,全家暫留沅陵。
落腳沅陵以後,吳學增和牟敬之都傾力接濟,全家生活仍十分窘迫。好在大女兒以寧懂事,帶著弟弟在天主教堂前擺地攤,將家中稍稍值錢些的東西賣掉,以維持生計。
楊宙康記得,在竹篙塘時’,有銀行利息,是一筆巨款。會計組長告知,按教育部的規定和各校慣例,這筆錢是應當名正言順轉入校長名下,作為校長基金歸校長個人使用的。當時自己堅持拒絕,指示納入辦公經費使用。
在竹篙塘也好,在西北大學也好,經手的錢財何止千千萬,自己就是從不染指。十一中上下多少人都不染指,都不要“冤枉錢”,都是兩袖清風,才有國立十一中的堂堂正氣和卓越成就。
抗戰勝利後,楊宙康全家遷回長沙。直到一九四六年春天,夫人周業昀進入長沙善後救濟工廠打工,有了點微薄工資,才改變上餐不接下餐的局麵。
郵遞員在門外高喊:“楊先生有信。”楊宙康接過一看,是李際閭從嶽陽坪橋河寄來的。
李際閭在信中告訴他三件事:一是學校永久校址選定嶽陽城北春華山,已經在建校舍;二是阮湘先生逝世;三是請他為一九四六年校友錄作序。李際閭在信中強調,一九四三年校友錄序,是由德高望重的大文章家彭一湖先生作的,這一次的序一定要他作,而且“非楊校長莫屬。”
對阮湘先生去世,他好一陣欷欺感歎。阮湘是國之大才,可惜沒有得到施展。在竹篙塘屈就初中部主任,鞠躬盡瘁,全校敬佩。哲人已逝,令人懷念。
至於作序,此刻心中有許多話要說,國立十一中的確值得大書一筆。
兒女們上學去了,業mY做工去了,家中寂靜,無人打擾。楊宙康集中思想展紙揮毫,他本來文思敏捷,今日又是有感而發,便一揮而就。
國立十一中一九四六年校友錄序
民國二十八年四月,我正將湖南民訓結束之後,準備到重慶去。那時候心裏所掛念的,就是五千多民訓幹部,全是中學生,無事可做,無書可讀,屢向當局籲請救濟,沒有結果。我隻得歉然準備離湘。不料在啟程之前五日,接到重慶電報,要我籌辦國立湖南中學。那時,我已經和重慶方麵約好,就任某職,不便中途變計。但是,想起那些失學青年,又覺得有留湘的必要。於是,和李若竹兄商量,他也是辦民訓時的同事,並且最同情那幾千失學民訓幹部的。他便極力慫恿我留湘,籌辦此校。
開始籌備不久,奉命改名為國立第十一中學。首先遇著的難題,便是省當局要將此校辦在酃縣。他的理由是:獲得敵人地圖,隻有湘東贛西一片地方,敵人沒有詳細記載,好像是不打算占領的。我的意見則以為須將此校辦在資水以西,方算比較安全。於是據理力爭,不怕得罪當局,乃得如願。籌備的時候,除校舍教具等事備置外,第一件事,就是派人赴敵後搶救學生,因為當時隻聽得這樣的口號,看到這樣的文章,卻沒有證實這樣的事實。我們不願做假的,真在臨湘嶽陽等處搶救了幾百人到武岡。也收留了不少的民訓幹部和流亡青年。以後,就是本著這“不做假”的精神辦理此校,由於各位先生一致努力,大家苦幹,算是沒有十分虛糜公帑,誤人子弟。我們雖是學教育的人,卻不願拿教育名詞來敷衍門麵。我們的校訓,老老實實就是“忠義切實勤勞”六個字。而其基本精神,就是“不做假”。
三年之後,我到陝西辦西北大學去了,李若竹兄接辦此校,又三年,抗戰勝利了,此校改為湖南省立第十一中學。我們不管他國立省立,更不問他姓楊的來辦,姓李的來辦或其他人來辦,隻要此校能保持“不做假”的傳統精神,便是青年之福,便是我們創辦人所馨香禱祝的。若是我們的校友人人能保持母校“不做假”的精神,那更是國家之福,更是我們所朝夕切盼的。世界上隻有一種鬥爭,其形式不論是鬥毆,或是戰爭,歸根結蒂隻是真和假的鬥爭,並且最後的勝利一定是屬於真的。
本校成立到現在已是七年了,外間薄有虛譽,說是學風優良,或者說會考成績好,生產勞動好,學生從軍入伍後,大家爭著招攬,升學時各大學校格外歡迎,這些不虞之譽,我們聽了當然歡喜。但是,坦白地說:在我們辦學的時候,並沒有料到居然承人們過譽到這樣程度,我們也不過做到幾分“辦理認真”而已,這幾分辦理認真,便得到社會如此的同情和鼓勵,足見社會對各種事實的期望是如何殷切,如何的善意愛護和熱情鼓勵。同時,我們也可見到今日的現象,實在是假的太多,太辜負了社會。這可憐的社會,被人欺淩得太甚了,所以偶一發現了真的,不問他好到什麼程度,便是一例恭維。我們對此,隻深感慚愧,更須加倍努力,才不辜負社會的期望。校友們!八年國難,是清償過去幾十年來做假的孽債,最後勝利是流血犧牲真的抗戰的結果,以後國家民族的前程如何,也就看大家是認真還是做假。種麻得麻,種豆得豆,大家努力吧。
楊宙康
三十六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