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南大路兩儀裏側院,院門緊閉。
楊宙康一人躲在後房中聽廣播。業昀到工廠上班去了,孩子們都不在身邊,他正好靜心收聽廣播。這是解放區的廣播。因為每天有這廣播給他傳遞訊息,雖然閑居古城一隅,天下大勢仍了然於心。
幾個月來,與劉公武、楊任嚴、蔡杞材等舊軍政人員多次聚談,實際形成秘密小組,致力於湖南的和平解放運動。地下黨員梁君大通過親戚關係,對他們加強領導。中共湖南省工委統戰小組也與他們取得了聯係。楊宙康在上層人士中推銷黨的地下刊物《解放新聞》,銷出了一百份,籌集了一百塊光洋,捐給刊物作印刷費用。
這一段時間,賦閑並未安閑。他覺得自身也投入了曆史的洪流,看到了新時代的曙光。
聽到了汽車聲,有人敲響了院門。
楊宙康趕緊關了收音機,收拾好桌上的雜誌文件。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時候,特務到處橫行,暗殺、綁架成了家常便飯。自己雖然無職無權,在這樣動亂的時候,也不得不小心謹慎。
他輕輕走到門口,向外張望了一下,才走去打開院門。
吉普車停在巷口,門口站著三個人,雖然都著便裝,但從他們虎彪彪的架勢,一眼便能看出都是訓練有素的軍人。
“楊兄,別來無恙?”中間那個年長的軍人招呼他。楊宙康一聽,不禁喜出望外,嗬嗬笑道:“我當是特務連我一介草民也不放過呢,原來是李將軍!”
楊宙康請李明灝將軍進屋,李將軍卻久久地望著院裏敞棚中的織布機。司機坐到吉普車上去了,警衛員坐在外間,李明灝很隨意地走進裏間,在楊宙康的書桌邊坐下。
“時間如水流逝,我夜訪竹篙塘,轉眼間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戰亂的苦難已經過去,即將迎來解放。國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李將軍似有無限的感慨,“當年武岡人常說,武岡有一文一武兩所好學校。說實話,我還有點不屑呢。你一所難民中學,怎能與我中央軍校相提並論?但我後來知道,國立十一中辦得多麼好!你在那樣困難環境中,請那麼多名師,將一個竹篙塘搞得那樣朝氣蓬勃,人才輩出。我真佩服你的才華。”他歎了口氣,定定地看著楊宙康。不過幾年時間,楊宙康老了許多。當年那張英氣勃勃的臉,已經沒有了圓潤和飽滿,取而代之的是持重和老成,明顯布滿了滄桑歲月的痕跡。時間和遭際真是無情,它把一個意氣昂揚的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雕塑成了一個窮困潦倒的市井半百老人。
“你這些年的情況,我也了解一些。賦閑七年了吧?沒有收入,這一家一室怎麼過來的!帶著孩子學織布,這不是八十歲學吹鼓手,笑話嗎?我有一事不明白,你在西北大學辭職回湘以後,長期失業,為什麼不回你創辦的十一中呢?”
楊宙康也歎了口氣,說:“其實我無時無刻不掛記十一中。自己生的孩子,哪有不掛記的!離開十一中以後,在竹篙塘,在龍潭,在嶽陽,我都回過學校,作過講話。全校師生歡迎我的熱情,真叫我感動得流淚。李際閭、阮湘、劉大棟這些老人,都一再邀請我回校,不當校長,當個部主任或者是普通教師也行。李際閭甚至給我安排了曆史課。正因為如此,如果回到十一中,我會影響際閭他們的工作。他們已經幹得好好的,而且卓有成就,我再插進去,這算什麼……”
李明灝搖搖頭:“你也未免太多慮了。這樣長期呆在家裏,也不是辦法呀。湖南和平解放已成定局,這兩天解放軍就會進城。解放了,你我為國家出力的時候到了。希望你不忘初衷,把知識和才能獻給新時代。我會向王首道同誌進言。”
李明灝將軍回到官邸,即先後兩次給湖南軍政委員會主席王首道寫信,介紹了楊宙康的情況,他寫道:“在湘和劉公武、楊任嚴等致力和平運動頗力,有交際處梁君大同誌可以作證。解放後竟學介子推不言祿,而學織布營生,半路出家,真是笑話。但是這個人確是有用之才,望你們量才酌用,不要遺漏。”
李將軍信中提到的梁君大,解放後是省交際處負責人。他在長沙市軍管會一份內部資料上也推薦楊宙康:“不管他的政治關係如何,然一般說來,還不失為一個‘公正清廉’的人物,家無積蓄,生活困難,確是事實。解放前,他已賦閑七年,沒有職業……像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我以為給予照顧,提名當參事是適當的。”
在李、梁二位力薦下,楊宙康被任命為湖南省政府參事室參事,並被選為省政協第一屆委員會委員。
然而,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每月有了固定薪水,衣食無憂,兒女也漸漸長大成人,楊宙康過上了安定日子。
一九五四年湖南大水,已是湘永煤礦技術員的大兒子承祉,為救同事而犧牲,楊宙康心靈受到沉重打擊。
雖然如此,楊宙康仍然努力學習,力求跟上新時代的步伐。他努力工作,進行了大量的調查研究。既是參事,就應當“參與其事”,積極進言。
一九六六年,空前浩劫來臨,楊宙康正被胃癌折磨得隻剩下了皮包骨頭。
就在全家人絕望之際,周業昀不知從那哪裏打聽到,長沙市荷花池有個老中醫侯先生,治癌症有奇藥,藥到病除。
天下真是無巧不成書。這位侯先生是何許人也?他就是一九三九年竹篙塘國立十一中的會計組長。這位侯先生是湘潭人,是周業昀同學的兒子,每次假期回家,總要遲幾天返校。第二年,楊宙康堅決將他解聘。誰料到二十多年後,侯先生成了名醫。“當時我勸你莫辭退他,你不聽。現在要求他看病,多尷尬!”周業昀有些埋怨,楊宙康隻是苦笑。
侯先生聽說當年的楊校長重病,心懷崇敬,不但不計前嫌,還主動上門看病,精心施治,殷勤照顧,極盡同仁舊誼。
一九六六年三月,楊宙康逝世,享年六十六歲。遺體安葬於長沙南門外公墓陵園。
嶽陽城解放後的第十五天,即一九四九年八月四日,政府指派地下黨員吳曉霞接管省立十一中。
這天上午,從上第一節課開始,李際閭校長就帶著幾個工友,在大操場邊撿舊磚頭。上午沒有課的易鍾英、劉大棟、龔耀南等幾個老師,也跟著撿舊磚頭。課間休息時間,有些學生看見校長和老師在撿舊磚頭,也都跑上來幫忙。
這裏原是日本飛機轟炸後,留下的一片瓦礫廢墟,塵土亂木中有許多完整的舊磚,撿起來用瓦刀砍去舊石灰,就能當新磚用。
李校長一身補丁的青衣褲上沾滿了灰塵,那副斷了一隻腿的眼鏡,不時從鼻梁上下滑,他必須伸手去扶眼鏡,臉便沾滿了灰塵。他將舊磚頭一塊塊從灰土中摳出來,砍去磚上的舊石灰,將整理好的磚整齊碼好……砌圍牆、宿舍用的磚,都是師生們從廢墟撿出的,作了大用,節約一大筆開銷。
這時,教務處有人來通知:“李校長,請速到校長辦公室去。”
李際閭拍拍身上的灰,走到辦公樓,吳曉霞帶著兩個人已在校,長辦公室等他。
吳曉霞見他進來,忙伸出手熱情地說:“李校長辛苦啦。我是吳曉霞,特來接洽工作的。”忙遞過一張公文,新成立的縣政府公文上寫道:“派吳曉霞同誌接管省立十一中,請原學校負責人予以交接。”
這位是吳曉霞,中等身材,戴副眼鏡,態度儒雅而老成。原是嶽郡聯師的史地教員,早就參加了中共地下黨,為嶽陽和平解放建立了功勳。對於他,李際閭早有耳聞。
李際閭看過公文,忙說:“歡迎歡迎!檔案文書,會計賬目都已清點齊備。如果馬上交接,須請教務處、總務處有關人員到場。”
吳曉霞點頭。
李際闖將易子通、劉庸中等兩處有關人員叫齊,然後打開大保險櫃,搬出檔案文書、會計賬目,一一清點移交。吳曉霞與同來的二人逐一過目。
李際閭說:“自坪橋河搬來至今近兩年時間,除日常教學生活開支外,學校自籌資金建成容量一千五百擔的穀倉一所,碾室一間,圍牆一百六十四點五平方丈;圖書包括《萬有文庫》、《四部備要》等典籍及各種科學用書兩萬六百冊,物理、生物、化學等科儀器、藥品、標本四百餘種,衛生器材藥品三百五十餘種。此外,學校購地一百三十五點五畝,有教室六棟,辦公室五間,教工宿舍三十五間及其他房屋設施一百三十七間。老易,你看還有什麼補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