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真主的葡萄園(二)(2 / 2)

我們走了。姑娘們,還留在葡萄架下。

葡萄酒

多年前,隨同一個筆會,無限落寞地來過一趟吐魯番。那時候,我從裏到外都像張皇失措的醜小鴨,雖然至今也沒有找到一片明淨的湖水,讓我照見自己是一隻天鵝,但比起那時弱如遊絲般的氣脈,已強健了許多。

這就是遊曆的好處,有時候,不在於你去新疆、去西藏或是別的什麼地方,而是在於遊曆的路途中,經萬千世事,閱百態人生的那一份超書本、超閱曆、超年齡的,對自己以及他人的理解、洞悉和把握,從而把以前硬是想不開的想開,讓那走不通的不走,放不下的放下,提不起的提起,一切隨緣隨分地向前走,緣隨天意。

活到換一種活法也能活,是一種胸懷、一種品位、一種境界,從前活到活不下去時,常常不知道換一種活法,隻以為死路一條。如今的我開始從曾經淹沒了的大水係中漸漸浮起,左攜圖右捧史,踏上了地麵的山巒,向另一種可能跋涉。

基於那種心態,上次來吐魯番,競沒有記住它的葡萄,隻記住了張雄和張雄的幹屍。這次來,無意中又發現張雄的一些資料,心裏這麼默默地一串,串起一個張氏家族來。於是,再一次寫到了張雄。

在吐魯番博物館的人體標本陳列室內,有一具幹屍,是南北朝時期高昌王國侍郎,宮廷侍衛軍殿中將軍張寧,與張寧並列的女屍,是張寧的夫人,晚其丈夫8年辭世。在陳列櫃中,與這對幹屍相參照的,是複原了的張寧夫婦像,一個英武蓋世,目光炯炯,儼然大將軍氣魄;一個秀外慧中,溫文爾雅,頗有大家閨秀之風。

張氏一族,身世顯赫,世居高昌。雖然始終沒有稱王,但始終都掌握著權柄,輩輩官居要職。

張寧之後人張雄,更是高昌名將。張雄的親姑母是高昌王麴伯雅的妃子,和後來的高昌王麴文泰是姑表兄弟。麴文泰繼位麴伯雅之後,想憑借沙漠戈壁偷安割據。張雄為此力諫,無效。作為明智遠識之人,張雄清楚地看到這種對抗做法的後果。高昌王一意孤行,眼看國運將敗,張雄憂憤而死。

他死後不久,唐軍攻破高昌城,城破之前,高昌王麴文泰驚懼而死,他的兒子隻好歸降投誠。

晚張雄幾十年辭世的妻子,與他的屍體一起,並呈在自治區博物館。

張雄夫婦的兒子,張懷寂的墓被發掘時,墓穴中,張懷寂屍身完好,修軀大首,身材酷似其父,身上覆蓋著五彩絲緞,墓室“四壁及頂密畫佛像,五彩斑斕”,“屍前泥人泥馬持矛吹號”十分壯觀而排場。

這位兒子不僅像父親一樣馳騁疆場,而且文武兼備,德才俱佳。他“體質貞旺,機神警朗,雅善書劍,尤精草隸,彎弧擬樹,已見啼猿;落紙飛毫,行驚返鵲。崇讓去伐,絕矜尚之心,重義輕財,履謙衝之跡。如珠有潤。似玉無瑕。”

他是張雄幾個兒子中備受鍾愛的一個。

幾代人,親熱的一團血肉,如今,成一具具幹屍橫陳。功績呢?權威呢?光榮呢?恩愛呢?舐犢之情呢?

我在想,生命,生命到底是什麼?

是今天。是今天你的肌膚充滿彈性,晶瑩如玉,紅粉如胭;是今天你背著沉沉的旅包,舉重若輕,健步如飛;是今天葡萄園中果實甸甸,綠蔭如蓋;是今天相遇的那份欣喜,相知的那份默契,相伴的那份溫柔……

英國作家毛姆說:“正在消失的時光,是我們惟一能感到確實的東西,有常識的人都懂得自其中摘取最高價值。”

較毛姆的說辭更有力量的,仍是張氏家族的係列幹屍。它們說出了毛姆的話:生命,要揀主要的事情來做。

離開幹屍,再看到處處葡萄時,由不得你不把生命中的每個日子都當作一串飽滿新鮮的葡萄加以珍惜和感恩,你不再同意把任何一個平凡的日子變成萎縮的柑橘。

這樣想的時候,我咬住一顆葡萄,像咬住了生命這粒多汁的果實,感到它正順著嘴唇向心裏流淌。

沿著這個思維與老磚走在葡萄城的街頭,身心通達,無一處有結,像練氣功的人打通了全身經絡,步子又輕又柔,空氣又甜又香,天空是這麼好,一切是這麼好!

“毛毛,吐魯番的葡萄酒肯定是純葡萄製品吧?怎麼樣,來一瓶?”

“葡萄美酒夜光杯,此地正該喝葡萄酒。”

華燈初放,葡萄街兩側亮起來,穿行其間,找了家清靜的小店,坐下,一盤肚絲,一盤烤肉,在這葡萄藤斑駁的燈光裏,我們品這千年名酒。

漸漸品出度數時,我告訴老磚,如果有一天,我厭倦了,我會回來,回到我的新疆,著手經營一片葡萄園。種植的葡萄品種越多越好,我早早晚晚地侍弄它,在青青的葡萄藤都掛滿果的時候,我倘佯其間,讀一讀“神示的詩篇”。那時候,我心中會安靜到沒有一絲躁氣,絕不像現在這樣,動不動就發脾氣。

老磚舉起紅色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