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就說:“狗日的比我還瞎,告訴你,這塊田下有鹽!”
闞二爺想,田裏明明長的是秧苗,咋還會長鹽?
也就在那一年,橋鎮有個地主想開井,因為鹽是好買賣,能賺大錢,但是他不知道井開在哪裏,隻聽別人說過打井就是賭,輸贏三七分。如果沒有挖到鹽,他的那些地上種的是人家的穀子了。而這個時節,他的屋簷下已經掛上了一串串的苞穀棒子,院壩裏曬著黃燦燦的穀子,那是一片豐收的景象。這時,地主正拿著竹竿攆著那些飛來飛去的麻雀,他才舍不得小鳥們吃掉他糧食,哪怕是一粒兩粒。當然,攆走了麻雀,他就可以放心地站在穀堆裏了,秋天的空氣中有種微醺的氣味,讓他稀裏糊塗地沉醉進去。
就在這時,他的院門“呀”的一聲被撞開了,原來是王瞎子闖了進來,他是來告訴地主關於鹽的事情的。
一聽到鹽,地主就把竹竿扔到了地上。幾隻麻雀早就餓慌了,“撲”地飛到了穀壩裏,啄著那些金燦燦的穀粒。但地主已經顧不上這些了,興奮得手舞足蹈:“王瞎子,要是真的替我找到了鹽,老子就給你娶個婆娘,把鋪蓋窩暖得熱和和的。”
“我不要婆娘,我隻要副棺材!”
“棺材?”
“對,等我死了不至於喂野狗。”
地主就信了。那一天,他們兩人來到了那塊田塘前。這時莊稼已經被收走了,隻剩下一截截的禾茬子,整塊田像老婦人幹癟的乳房。地主很沮喪,臉一下就垮了下來:“鹽在哪裏嘛?”
“在地下,挖下去就會出鹽。”王貴說。
“可這是人家闞二爺的田。”
“還不簡單,你把這塊田買下來,或者用你的一塊肥田跟他換。”
“你倒說得安逸,難道闞二爺是豬?”
這時,地主的臉難看得跟那塊田一樣清湯寡水。
過了半年,就是王瞎子說的那個地方,一個外來的山西人把那塊田佃了下來,開始大興土木,鑿井製鹽。地主聽說後,一陣大笑,他真不明白,這個世界怎麼就瘋狂了呢?看到碓架高高地矗立了起來,堆積如山的土像螞蟻一樣被搬走。有一天,地主就上去攔住一個擔土的挑夫,那人正在揮汗如雨,十挑土兩個銅子,一天掙十個銅子收工。那人吼道:“讓路讓路!”
但地主一點也不生氣,反問:“路在哪裏嘛?莊稼人不種莊稼,糟蹋好端端的地,這也是路?”
挑夫突然被他這樣一問,就停了下來。
他抹了把汗,望著周圍的稻田早已掛著沉甸甸的穗了,穗子飽滿結實,都透出一陣一陣的香味了。其實,在被山西人雇來之前,他一直是地裏的莊稼漢。但山西人說過,井打出來後,每天可以掙四碗米飯。挑夫就是為這個來的。在鄉下,四碗米飯就可以娶老婆了。但他憐惜肥沃的地,不種莊稼讓他心疼。於是挑夫使勁搖了搖頭,就徑直回家種地去了,因為他過去聽人說過,不耕之民難與為善,那是古書上寫著的。
很久後的一天夜裏,人們已經進入夢鄉的時候,地主突然驚醒,他聽到劈劈啪啪的爆竹聲音響徹橋鎮的上空。這種情形隻有兩種情況,一是死了人,半夜出喪;一是打出鹽井,向鄉鄰報喜。這次顯然是後一種情況,一口新井打出了鹵水,工人正在點燃爆竹慶賀,而這口井正是在王瞎子說的那塊水田裏。接下來,挑夫又回到井上當起了挑鹵工,如今他一天真的能掙四碗白米飯,當然也就可以娶老婆了。
有一天,挑夫又碰到了地主,這回他主動停了下來招呼地主。這天的挑夫心情很好,見人就笑,他穿著新縫的衣裳,還沒有下過水呢。藍靛染的布料上浮著層淺淺的光澤,那股新鮮氣隻有過年過節時才會有。而這身新衣正是他用上月剛剛領到的工錢縫的,挑夫便有點喜不自禁:
“嘿嘿,種地沒意思,種三年地也當不了挑一年鹵水!”
二
四川以南,在那個丘陵地帶的小鎮上,懷家的鹽堆得像山一樣高。
有人說,懷家鹽倉裏的鹽能保證府岸一年的供應,府岸指的是華西壩子,那是塊平坦得像熨過一樣的地方,春天撒下種子,秋天像卷席子般一裹,稻穀滿倉。但華西壩子不產鹽,鹽要出在丘陵地帶,平坦的地方留不住鹽,都流走了,抓起來的土隻有牛糞味,沒有鹽味。所以,有米沒有鹽,再富庶的華西壩子也要吃橋鎮的鹽。沿著府河走,船到哪裏,懷家的鹽就銷到哪裏。有人說,懷家的鹽要像山一樣地堆著,華西壩子上才聞得到臘肉的味道。
懷家的主人叫懷榮三,當年就是他看到一隻斑鳩落到他麵前的時候,才決定留在橋鎮,也才有了如今的興旺發達。
那時,朝廷為增加稅入,便鼓勵民間鑿井製鹽,所有能夠產鹽的地方都辦起了鹽場。懷榮三的老家在山西,是個民風淳樸的地方,但因為一件事改變了這一切。當時有個同鄉在運城采池鹽,幾年過後,人家是挑著十幾擔銀子回來的,走過田坎的時候,沉沉的擔子閃悠悠地倒映在水田上。一年後,同鄉破舊的泥巴房變成了漂亮的磚瓦房,四口天井,高牆合圍,門前一對石獅,還刻了門匾。從此鄰裏的男人們變得灰頭土臉,過去你一簸箕糟我半籮糠,哪家又多得出個狗缽缽來?但如今這世道就變了。這年春天,懷榮三把分得的一點地和幾間瓦房賣了,也準備到外麵闖闖,因為他聽說遙遠的蜀山裏有鹽,隻要把山敲開就能找到鹽,據說有時候那岩層薄得像西瓜皮一樣,運氣好的話一敲就破了,鹵水咕咕咕的就冒出來了。
臨走之前,懷榮三路過了那個同鄉的大宅院,但他的腿就像被黏住了一樣。其實每次經過這個地方,他都會不自覺地停留片刻,他喜歡的女子秀蘭就嫁給了這戶人家。過去,秀蘭與他家隻隔了一條田埂,他倆是一條田埂上長大的。那時,懷榮三經常帶她到塘裏逮魚捉蝦,去樹上掏鳥窩,還去攪蜘蛛網,把蜘蛛網攪成一塊黑乎乎的黏球,放在竹竿尖上,竹竿輕輕一點,蜻蜓的翅膀就被黏住了。那是他內心中永遠保留著的一點快樂。
這時,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懷榮三迅速爬上了牆頭,他還想看一眼秀蘭。但院子裏空無一人,響午的陽光直直地灑落在石階和苔蘚上,時光仿佛靜止了一般,隻有那幾件花花綠綠的衣裙在春風中懶懶地飄蕩,仿佛是被放大了的五顏六色的蜻蜓。
狗的叫聲響了起來。
懷榮三嚇得一陣狂奔,等停下來,汗水已濕透了衣衫,他喘著大氣撿起個石塊往狗扔去,但哪裏還看得見狗的影子,他隻是循著聲音使勁一扔,把他所有的憤怒和恥辱都扔了過去。很多年後,懷榮三回憶起這件事都有些黯然神傷,因為讓他沒有想到是,就是那凶狠的狗叫送他踏上了遙遠的路程。
離開老家後,懷榮三背著一捆穀草和一口袋幹餅日夜趕路,累了倒頭便睡,睡醒了啃幾口幹餅又走。天氣漸漸涼了下來,那捆穀草很快就不能抵擋寒冷,他便跟著一支馬幫走,這樣他就可以挨著馬睡。馬的身體是一堆篝火,當然他也常常在被馬尿淋醒的寒夜中簌簌發抖。
到了陝甘交界的地方,馬幫還得繼續往西走,而懷榮三則要往南走。要進入蜀地就得往南走,但往南走就聞得到蠻夷的腥騷味了,據說那是比馬尿還要腥騷的味道。路途的艱辛超出了懷榮三的想象,有時渴了隻能喝草葉上的露珠,露珠上飄著昆蟲的殘骸,而饑餓隨時會如老虎一般湧來,他不敢去望平地裏那突然飄起的炊煙,因為那些輕飄飄的煙子點燃了他肚子裏的草。
在翻過秦嶺以前,懷榮三已經走不動了,他的身體越來越輕,影子越來越飄,也越走越迷茫,他看不到前途,也望不到回路,舉目無親,寒冷的冬天無邊無際。就在這時,他已經清楚地望見了一座不知有多高的大山。當地人說,那座山還疊著無數座山,一座比一座高,雲纏霧繞間豺狼出沒,死一百回都不足為奇。
懷榮三在山下的一個小鎮上停了下來,開始喝酒,把頭埋進土碗裏,三天三夜都沒有抬起來過。他對著酒碗胡言亂語,其實醉了就不用抬起頭來,因為一抬頭他就會看見那座橫亙在眼前的大山,壓得他喘不氣來。
有一天,懷榮三從一個紅嘴唇白臉皮女人的床上爬起來,他都快爬不起來了,女人在夜裏放走了他的血。但就在這時,他聽到窗外一陣喧鬧,連忙從窗子的斜縫中往外看。原來是一隊被發落的犯人經過這裏,街上有很多人正在圍觀。那些囚犯跟他一樣滿臉亂草,腳腿上流著發黑發臭的膿液,目光冰涼如刀。
第二天,懷榮三就跟上了那隊囚犯,衙役正押著犯人翻越那座不知有多高的大山。臨走前懷榮三說:“我走了。”紅嘴唇白臉皮的女人連瞟都沒有瞟他一眼:“你還會回來的。”她斜靠在扶欄上,磕著瓜子,下垂的乳房上留著不同男人的指印。
但懷榮三一拐一瘸地走了。這一去,懷榮三就把自己當成了囚犯中的一個,他拄著木棍跟在後麵,這時已到了初夏時節,懷榮三在酒裏荒廢了整整一個春天。山裏的雨水連綿不斷,他的衣服從來就沒有幹過,在山裏走了多久他已經不知道了,他的頭腦裏一片空白。他已經死了。一天夜裏,懷榮三在夢中哭了起來,他成了真正的囚徒,閻王用大鏈捆著他往黑暗的地獄裏走,他絕望地大嚎大叫,隻差一步就要下地獄了。但突然鐐銬就被掙脫開了,他不顧一切地向外衝去……原來是隻腳在踹他,咚的一下。踹他的人是個殺人犯,那人把奸夫殺了,然而沒有捍衛到女人的貞潔卻害了自己。懷榮三每天都跟著這些奇形怪狀的囚犯們擠在一起睡,以抵禦山裏刺骨的寒冷,他的身子縮成了鼴鼠的形狀,隻有那顆可憐的心髒在微弱地跳動。
“你狗日哭得好嚇人!”
殺人犯低低地罵道。他殺人時都沒被嚇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