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上(3 / 3)

那時的懷榮三已經死了。隻是有一天,他看到那些囚犯的腿上都開始掉蛆了,那些白色的蛆像小米一樣落到了地上,讓他感到了劇烈的饑餓。饑餓讓他活著。終於有一天,一陣陣的惡臭穿過他鼻子的時候,就看見有人倒下了,人滾到了他的腳下,頭頸重重一折,眼球暴突,嘴角的烏血順著枷板流了下來。在路上這樣的情景接二連三,他腿上也開始流著發黑發臭的膿液,頭發有三尺長,像枯黃的穀草,但他還年輕,已經對死麻木了,或者說是對活著麻木了;他就在死和活之間麻木地走著。

這時,衙役用長棍使勁戳了他一下,怕他掉下山底去。但衙役實在想不明白——這個小子一直沒日沒夜地跟著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便問道:“小兄弟,你到底要到哪裏去?”

“到有鹽的地方去。”

“去幹啥?”

“找鹽!”懷榮三的眼睛裏閃出一絲光亮,又補充了一句,“我們老家那裏找到鹽的人都發了大財!”

衙役哈哈大笑起來。之前衙役從來就沒有笑過。

所有的囚犯都抬起了頭,終於明白了跟著他們走的人原來是個瘋子!

有一天,這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一天了,紅嘴唇白臉皮的女人突然想起了懷榮三,因為她斷言過他會回來的,沒有哪個上過她床的男人能翻得過那座大山。但懷榮三沒有回去,這時的他已經到了一個叫橋鎮的地方。

懷榮三早已經忘記了紅嘴唇白臉皮的女人,在路上的時候他隻想起過秀蘭。秀蘭就像天上的白雲一樣。其實,他連秀蘭都快想不起了,他的記憶已糟得一塌糊塗,長時間的勞累快讓他的身體的每個地方都出問題了,盡管他拚命地想重新記起秀蘭的眼睛、鼻子和小嘴,但它們已經模糊了,模糊得讓他神情恍惚,連傷心憂愁都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了。

奇跡就是在這時出現的。

快走到橋鎮的那天,懷榮三突然就愣住了,他的眼前一黑,不遠的地方落下了一隻斑鳩。那時他正努力地想著秀蘭,從白雲下就突然落下了一隻斑鳩。

懷榮三撫摸著那隻鳥,漫無邊際地想著。他從山西到四川有幾千裏的路程,穿過了不知多少山巒叢林,頭頂上飛著各種各樣奇異的鳥,沒有一隻掉下來,卻在這裏掉下一隻,而且就落到了他的麵前!

腦袋裏的那層堅硬的岩石瞬間就坍塌了,他仿佛突然就想明白了什麼。這就是天意呀,一定是天意!這時,囚犯們正在繼續往前走,懷榮三就對衙役說:

“大哥,我不走了,拜托你返回時給老家的人捎個信,就說我找到挖鹽的地方了。”

“是嗎?小兄弟,祝你發大財!”

衙役又笑了。

懷榮三離開囚犯的隊伍那天沒有人注意他。在他們看來,這個半夜裏做噩夢的人就是個精神失常的瘋子,半夜裏殺豬嚎似的夢囈真讓人煩,因為真正的犯人是不怕黑夜的,他們什麼也不會去想,更不會做噩夢了。

懷榮三走的時候,想跟他們告別,便對那個殺人犯說:

“喂,兄弟,我聞到鹽味了,不走了。”

殺人犯像沒有聽到似的,隻是胡須動了動,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這讓懷榮三突然感到好傷心。

在橋鎮的河裏,極度疲憊的懷榮三洗了把臉,但鏡子似的水麵把他嚇了一跳,裏麵飄著一具僵屍!他又捧了口水,咕咕咕地喝了下去,他太渴了,就像從來沒有喝過水一樣。連喝了幾大口冰涼的水後,他又嚇了一跳——水麵正圍來了一群饑餓的魚,閃著白森森的牙齒!第二天他就倒下了,臉色慘白,渾身乏力,躺在橋鎮的一個破舊的客棧裏,如同死了一般。

客棧掌櫃是個老好人,看他可憐,就把橋鎮有名的狗屎郎中請了來。“狗屎”二字並無糟蹋之意,相反是在誇獎這位郎中,據說他開藥不喜名貴藥材,多用田間地頭的草藥,像狗屎一樣不值錢,勾在指頭上的藥包輕飄飄的,但藥到病除。

這時,隻見一個穿著青色長衫的人來到了懷榮三的床榻前,他的中指輕輕搭在了懷榮三的手腕上,搖了三下蒲葵扇就下了藥方。知道他的人都明白,隻要搖三下扇子就說明把病號住了。但幾日過去,藥居然在懷榮三身上不見效果,懷榮三依然虛弱得像張草紙,狗屎郎中的扇子被黏在空中一動不動。

這件事情就傳到了瞎子王貴的耳朵裏。這一天,他就慢慢摸到了客棧前對掌櫃說:

“給那個山西人捎句話吧,就說我王瞎子能治他的病。”

掌櫃伸手去摸王貴的頭,看看他是否在說胡話。

王貴笑了,輕輕把他的手挪開:

“我有祖傳秘方,專治他的病。”

掌櫃仍然將信將疑。但事實是王貴一進去,蒼蠅就飛開了,屋子裏的灰塵呼呼往下落,時光好像回到了一百年前。這時,風突然把窗布掀開了一個縫隙,一縷陽光“刷”地刺了進來。懷榮三艱難地睜了睜眼,他看到個人,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他還看到這個人埋下了頭,貼在他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不一會兒,他就感到口裏幹得快要皸裂,他的胃裏空空蕩蕩,饑餓讓他眩暈,中藥的苦澀味攪得他想嘔吐,但他什麼也吐不出來,隻能聞見腸子黏液裏的那種腥臭,他喊道,水、水、水……三日之後懷榮三如湯沃雪,不治而愈。

活過來的懷榮三跟闞二爺簽了租地契約,等把田裏的水全部放幹,看到最後一條泥鰍鑽進了泥巴裏,他已經開始在鑿井了。

但事情並不如懷榮三想得那麼簡單,在這之前,他以為隻要開挖就能夠找到鹽,那鹽層真的都薄如西瓜皮一樣一戳就破,而事實是他完全錯了,鑿井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情。這期間,闞二爺每天都去看他們打井,但每次回去的時候都是皺著眉頭的,他擔心的是井沒有打出來,把他那塊好好的田挖爛了。到了後來,他越來越擔心自己把田租給懷榮三是在冒險,而這樣的冒險是要受到老天爺懲罰的。果不其然,半年過去了,井才下去三十丈,卻沒有任何出鹵的跡象,這時懷榮三已經把所有的錢用完了,那是他在老家把所有的房屋土地賣了後的錢。沒有錢就請不了工匠,他們一天隻能吃上一碗飯,打的屁連臭味都沒有,闞二爺不斷抱怨,到最後,他變得有些氣急敗壞,見人就倒苦水,他認為懷榮三這個倒黴的家夥把他的肥水全放走了。

就在這時,那個把囚犯押解到雲南去的衙役突然出現在了他的麵前,他是經過橋鎮回山西的,但在橋鎮他又遇到了懷榮三。

“發大財了吧?小兄弟。”他問。

懷榮三傻傻地笑了:“大哥,你來得巧,就拜托你給咱老家捎個信,就說我死在這裏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本想很輕鬆地說出來,但笑讓他的臉都有些生痛。然後就哭了起來,汪汪地像條可憐的小狗。衙役突然動了惻隱之心,拍了拍他聳動的肩膀:“井挖多深了?”

“三十丈。”

“為啥想死?”

“我是一寸都挖不下去了,不如死!”

“在翻那座山時你都沒有死,也就沒有必要死了。這樣,我借給你一百兩銀子,你不要問這錢是怎麼來的,夠你再挖三十丈,如果把鹽挖出來了,你回老家時把錢還我,如果沒有挖出鹽,就當這些銀子掉進了糞坑裏。”

其實一路走來,衙役覺得懷榮三是個拚命三郎,相信這家夥遲早會把井打出來。但衙役回到山西後,不太敢想那一百兩銀子的事情,他的心裏在隱隱作痛。那筆錢不是個小數目,那是千裏走這一趟才掙得到的錢,那是用命換來的,但他居然沒有多想就把錢給了懷榮三!小吏不敢在這樣的回憶中停留,他甚至對當時的情景都有些迷糊,要是換一個地方,換一個人,他是萬萬不可能把錢給別人的,就是一個子兒都不可能的。

那一百兩銀子救活了懷榮三,工匠們又回到了工地上,第二年井就打出了鹵,而懷榮三的好運就從這時開始了。

就在井要打出來的時候,工地上突然來了個中年女人,錐子一樣的小腳在凸凹不平的地上翩翩起舞,像隻喜氣的灰蝴蝶。她一來,工地上的工匠們都停了下來,紛紛望著這個奇怪的女人。是的,人們沒有猜錯,她就是來給懷榮三說親的——有了女人就會下崽,說明井也有希望了。如果井一開,他們也可以掙到每天四碗米飯的工錢了。當然,說不定媒婆哪天也會奔著他們的家門而去,這是一個喜慶的兆頭呀!

原來,闞二爺看到井就要告成了,便想把小女兒翠華嫁給他。在闞二爺看來,那塊地不僅出鹽,而且還出能幹的女婿,真是一舉兩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懷榮三見過闞翠華,相貌平平,如果說秀蘭是天上的一朵雲,這個女子就是塊地,如今他隻能望一望那朵雲,腳下踩到的隻能是結結實實的地了。新婚大喜那天,懷榮三談不上特別的喜悅,但也覺得這都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並沒有薄待他,沒有讓他死,還送了他個女人,這樣的好事不多,所以心裏倒有了幾分踏實,隻是進了洞房,他才如噴濺的鹽鹵翻騰了起來。這時的他已是渾身大汗,把臉拱進兩個奶子中間說:“你要跟我多生幾個娃兒!”年輕女人已經沉沉睡去,枕邊傳來了輕微的呼嚕聲,她睡得真香,那聲音就像厚實的土地上禾苗兒搖曳的聲音一樣。

但懷榮三把第一口井鑿出來後,心思就變了,他不想固守這口小井,他還要繼續鑿井,鑿更多的井,更大的井。

又過了一年,懷榮三開始鑿他的第二口井,而翠華已經懷胎三月,等懷榮三的大兒子懷穆鬆生下來,他又開始鑿第三口井了。那天夜裏,懷榮三對女人說:“我要打一百口井,你給我生一百個娃!”

她的乳汁充盈,輕輕一碰就往外流,懷榮三嚼了一大口,有股鹹腥味兒,心想,這濃奶跟淡鹵還有些相似呢。這時就傳來了好消息,他的鹽不僅可以賣到華西壩子了,還可以賣到貴州、雲南,甚至更遠的湖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