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3 / 3)

白呂聽了這話想,法院不受理案子,找紀委書記反映也是必要的。支明鐸分析得對,郭子興毀他的地畫,根本原因就在於我不但不做他的奴仆,還暗裏地揭發了他。既然支明鐸把他那個縣紀委書記當得認真,我就應該與他配合,主動向他反映有關情況。於是他向支明祿說:“好,我去找他說說。”支明祿說:“等晚上我給他打個電話,聯係一下。”

當天晚上九點多鍾,支明祿過來說,他聯係好了,支明鐸讓白呂明天上午過去。白呂說:“那我趕緊再把材料整理一下。”說罷就去了西屋。

支明祿沒走,仍坐在那裏抽煙。呂中貞歎口氣說:“唉,孩子攤上這事,叫你給操心啦!”支明祿搖頭道:“你說這話不覺得生分?你的孩子跟我的孩子不是一樣麼?”呂中貞心裏一熱,便抬頭去瞅他。支明祿與她對視一眼,遲疑了一下又說:“這天,四清把他娘臨死說的話……告訴我了。”呂中貞的心砰砰跳了起來。她說:“蒿子說了啥?是不是讓你趕緊給四清找媳婦?”支明祿說:“怎麼,你忘啦?四清說,當時你也在場的。”呂中貞低下頭沉默片刻,說道:“我在場不假。蒿子姐真是個好人,臨死還惦記這個惦記那個。可是,她說歸她說,咱能那麼辦嗎?”支明祿詫異地問:“你不同意?”呂中貞淒然一笑:“唉,你看我還是三十年前嗎?又老又醜,還動過手術。”支明祿說:“難道我還是個小夥子?不也成了個糟老頭子?中貞,死的死了,活的還得再往下活。咱們就按蒿子說的辦吧。”呂中貞聽了這話,眼淚便下來了。她哽咽著道:“也真是個命。怎麼就出了那場車禍呢?四清這孩子也真是老實,娘囑咐了他,他還真地學給你聽。”支明祿說:“四清跟我說,提這事他也很難受,可是考慮來考慮去,還是覺得叫咱們兩個老的到一起好。中貞,我跟他商量了,等他找上媳婦,結了婚,就把你接過去,你看怎樣?”呂中貞沒有直接回答,停了片刻卻問:“四清快了吧?”支明祿說:“他大姐廠裏的那個是不能要了,他二姐剛給他介紹了一個。前天四清過去看了,他覺得行,事情就定下了。我跟他兩個姐姐商量,臘月裏娶來算啦。”呂中貞點頭欣快地道:“好呀,好呀。”

說到這裏,支明祿笑著說:“哎,當年咱倆的媒是二咣咣給說的,這一回,再拉上他行不行?”呂中貞也笑了:“是得拉上他。不然叫村裏人說啥呀,一對老東西,土埋半截脖子了又弄這事。”支明祿說:“拉上他,對外就說是他硬給撮合的!”呂中貞指著他笑道:“你羞不羞,搞陰謀詭計呀?”

二人笑過一陣,支明祿便告辭回家。呂中貞起身送他,送到院門外,支明祿回頭一瞅,驚喜地道:“喲,你不拄拐也能走啦?”呂中貞低頭看看,也覺得吃驚,挓挲著兩手說:“真是奇怪,自打從醫院回來,我還沒這麼走過呢!”支明祿便慢慢走近她,抓住她的一隻手,默默地攥了攥。這一攥,立刻把呂中貞的眼淚給攥了出來。

第二天,白呂便去了縣城,在縣紀委見到了支明鐸。支明鐸一臉嚴肅地讓他談了談地畫被毀的過程,接著就看白呂拿來的材料和照片。

正看著,一個留著長發的中年男人推門進來,恭恭敬敬地叫道:“支書記!”支明鐸一看便說:“惠風老師來啦?快坐!”接著就給白呂介紹:“這是咱縣有名的惠作家。”白呂說:“我看過他寫的《清官支翊》。”惠風對他點頭道:“多提意見多提意見!”

惠風坐下,接過支明鐸給他倒的水,媚笑著向支明鐸說:“支書記,我來向你彙報一個喜訊:省電視台的李導看了咱那本書,對這個題材很感興趣,說清官戲現在很走紅,已經成為主旋律,決定列入拍攝計劃,要搞成二十集電視劇。”支明鐸興奮地說:“是嗎?那太好啦!什麼時候搞?咱們需要做哪些配合?”惠風說:“要配合嘛,主要是資金方麵。李導的意見是,讓咱們來籌資,一旦籌集得差不多了就開始寫本子,搭班子。”支明鐸問:“需要多少?”惠風說:“二十集古裝戲,大約需要四百萬。”支明鐸倒抽一口氣,臉上立刻退去了喜色:“四百萬?那還了得!咱們山邑縣本來就不富,如果籌集四百萬,那不把地皮刮走一層?不行不行,這事辦不到!再說,支翊是我的老祖,我也不能為了宣揚他,損害山邑縣人民群眾的利益。”惠風爭辯道:“支書記,這不是宣揚你的老祖,是為了弘揚清官精神,反腐倡廉!”支明鐸說:“為了反腐敗,去向群眾斂錢,這不是很可笑的事嗎?惠老師,你去跟那個李導說一下,他如果不用咱出錢,這事還可以搞下去;如果必須要咱出錢,那就算啦!”惠風狠狠巴嗒幾下嘴,表示十分遺憾。

他坐在那裏抽了幾口煙,又說:“支書記,電視劇的事就這樣吧,你覺得不好籌資就先放一放。現在我有另一個寫作計劃,不用籌資的,請你支持好不好?”支明鐸說:“什麼計劃?”惠風說:“寫你。”支明鐸哈哈笑道:“寫我?我有什麼好寫的?”惠風說:“支書記你不知道,現在山邑縣的上上下下方方麵麵,對你評價可高啦,一些群眾幹脆把你叫作‘支青天’!你上任後鐵麵無私,無畏無懼地查處那些腐敗分子,社會上到處都在傳頌呢!”支明鐸笑道:“‘青天’我不敢當,我才做了幾點點事呀?但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支明鐸肯定是一個清官。我早拿於謙的詩發過誓: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惠風將手一拍:“好!這誓言好!如今官場的人,有幾個敢有這樣的抱負?支書記,前幾年有一部報告文學在全國影響很大,叫作《黑臉》,中央台還把它改成了電視劇,你記得吧?”惠風說:“我知道,我看過。”惠風道:“我現在就準備把你的事跡寫上一部,書名就叫《鐵麵》,影響肯定不會在《黑臉》之下。而且,這種書在出版社是搶著出的,根本不要自己買書號掏錢印。”支明鐸說:“是嗎?”一邊說,一邊用指頭敲擊著桌麵表現出猶豫。

這時,電話突然響了。支明鐸接過一聽,臉色很快變得鐵青。他忍著怒氣說:“賀書記,這案子已經查實,是板上釘釘的,怎麼能停下來呢?……地區領導說話?誰說話也不行呀!咱們不查到底,怎麼跟老百姓交代?……是,賀書記你批評得對,我是有些固執,可你也知道有一句老話,叫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是吧?我是屬石頭的,糞汪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呀!……我不怕搬掉,不怕!因為,誰來搬這塊石頭,也會沾上一手臭屎!……”

惠風一邊聽,一邊激動地向白呂豎起大拇指,小聲道:“你聽,你聽!鐵骨錚錚,擲地有聲嗬!”

白呂也被支明鐸表現出的膽魄所感動,便由衷地點了點頭。

那邊支明鐸還在說:“……好,那就先說到這裏,等這個案子有了進展,我到你辦公室彙報,再見!”說罷,他往椅子背上猛一靠,長長地噓了一口悶氣。

惠風這時站起身說:“支書記,我惠風三生有幸呀!我他媽創作了大半輩子,也沒寫出多少像樣的東西,今天終於有幸見到你這位活清官,碰到好題材了!你放心,我一定要好好寫,一定!支書記今天你忙,我就不打擾了,我先在社會上找當事人做些外圍采訪,等過一段時間再找你細聊。好吧?”支明鐸也沒再說什麼,就由他去了。

白呂麵對眼前這位“活清官”,心情十分複雜:既對支明鐸的人格力量感到欽佩,又對他刻意自塑清官形象的做法不能苟同;既對他寄予希望,更為他感到擔心。

他想,盡管支明鐸想做清官,可是對郭子興未必能夠下手,因為郭有縣委書記護著。盡管我今天把毀壞地畫的事講了,對結果卻不能抱太大的期許。

想到這裏,白呂便說:“支書記,我該講的都講了,材料也給你了,我走了。”支明鐸說:“好,你回去等著吧。還是我在雷公山下告訴你的那句話:正義終將戰勝邪惡!”白呂點頭道:“對,我記著了。”

然而回家之後,白呂等了一段時間也沒等來任何消息。呂中貞說:“白呂,別等了,小鳳的肚子肯定不小了,咱快去把她接回來,老老實實過日子吧。”白呂搖搖頭說:“不去!”呂中貞問:“為啥不去?”白呂道:“人家說過,等我打贏官司再回來。”呂中貞說:“小鳳說的是氣話!官司一輩子打不贏,她還能在娘家住一輩子?你去說幾句好話,給她個台階,她就回來啦!”然而白呂還是搖頭。呂中貞隻好歎氣作罷。

臘月初三,支四清結婚了。支明祿讓人請呂中貞去喝喜酒,呂中貞便高高興興去了。酒宴開始,四清和他的漂亮媳婦顧明明前來敬酒,支明祿一連喝了六盅。輪到敬呂中貞,四清說:“你跟俺爹一樣,他喝多少你就喝多少!”呂中貞聽出他的話外之音,一顆老心便激動起來,說:“中,俺跟你爹保持一致!”遂站起身來也喝了六杯,引得眾人一齊拍手叫好。坐在一邊的二咣咣見看看呂中貞,再看看支明祿,眼睛突然賊亮賊亮。

宴席散了,呂中貞正帶著酒意邁著輕飄飄的步子往家走,二咣咣追上來說:“侄女,我看你又得叫我幫忙啦!”呂中貞問他:“幫啥忙?”二咣咣說:“再把三十年前沒做到底的那媒做完,叫你跟老支補上那段姻緣,好吧?”呂中貞笑道:“好哇!二叔,你不嫌你這個侄女老不正經,你就辛苦一下?”二咣咣說:“咳,這有啥辛苦的?你等著,我明天就找他說去!”呂中貞擺手說:“不忙不忙,等到俺孫子生下再說吧。”二咣咣說:“也好。那也用不了等多長時間。”

幾天後,呂中貞又催著兒子去接媳婦。白呂想,小鳳懷了身孕,老住在娘家真是不行,就騎車去了支呂官莊。到那裏看看,任小鳳的肚子果然像個大西瓜了。他把意思說了說,任小鳳哭道:“早知道你打不贏官司,你偏偏逞能!你叫我回去,你看你家窮得那個樣兒,怎麼過呀!”白呂說:“再窮也得過。咱們以後想辦法掙唄。”任小鳳說:“你跟你娘打了六七萬的欠條,啥時候還清?孩子眼看就要生了,可他一生下就是個小欠賬的,你說他可憐不可憐?”白呂聽了這話煩躁起來,說:“賬是我欠的,你扯到孩子身上幹啥?你不願回去就算啦!”說罷推了自行車就走。他的身後,是任小鳳響亮的哭聲。

呂中貞見兒子獨自回來,問了問原因,心想,這孩子除了思想觀念跟他爹完全反著,別的一些地方卻是一樣。特別是對女人,都是那麼簡單粗暴,從來就不設身處地,從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他對池小嬌是這樣,對任小鳳還是這樣。但呂中貞不好把這想法說出,隻是說:“你就不能心平氣和一點,跟她好好說一說?小鳳嫌咱們打欠條,是過窮日子過怕了,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你應該跟她講一講道理,叫她明白過來。”白呂說:“這事她應該明白,還用別人說?”呂中貞皺著眉頭道:“你看你,就是這麼拗!你不願去,我去跟她說!”白呂說:“你拖了條傷腿,怎麼走路?”呂中貞說:“我就是爬也爬去!”白呂無奈,隻好到村裏找了一輛三輪車,拉著娘上了路。

路走了多半,快要到任家官莊時,白呂忽然看見任小鳳挺著個大肚子,由她娘陪著在路邊蹣跚而來。他心裏一熱,急忙將車調轉方向,停在了她們身邊。任小鳳看了看是她,撅著嘴站下,卻不說話。呂中貞從車鬥裏伸頭出來看看,急忙招手道:“小鳳,快上車!親家你也來,今天一塊兒到俺家坐坐!”然而任小鳳的娘不去,說既然你們來接小鳳了,那她就不去送了,小鳳的爹還需要她回去照顧。白呂便拉上小鳳走了。

回到家裏,白呂把任小鳳扶下車來,拍拍她的肚子道:“小欠賬的,到家嘍!”任小鳳“卟哧”一笑,狠狠打了白呂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