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3 / 3)

離開民政局,一群人接著去了縣政府。在大門旁邊掛著信訪辦牌牌的兩間平房裏,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接待了他們。白呂問他:貴姓?那人也不說“免貴”,隻說姓傅。白呂說:老傅同誌,我們是墩莊鎮農民協會籌委會,現在向縣政府反映我們鎮政府不按政策規定,亂收生豬特產稅的事情。老傅抬頭看著白呂,眼鏡後麵閃動警惕的目光。白呂逼視著他的眼睛,問:怎麼,我們認為不合理的事情,不該反映?老傅點點頭道:好,你說,你說。接著,白呂說,其他人也說,他則埋頭記錄。說完了,記完了,老傅遞過筆來,讓他在筆錄上簽個字,白呂毫不遲疑地拿筆便簽。另外幾人接著要簽,老傅擺著手說:不用了不用了,領頭的簽了就行了。說完,老傅便讓他們回去。白呂說:我們可以回去,但這件事情請你抓緊向有關領導彙報一下,讓他們趕快製止墩莊鎮的錯誤做法好不好?老傅連連點頭道:好,好,你們走吧!

看看天已不早,白呂等人趕忙跑到車站,坐上了開往墩莊的末班車。在車上,白呂和他們議定,各人回村後要向群眾立即傳達申請建會和上訪的情況,讓大家暫不交豬頭稅,等著縣裏插手糾正。下一步籌委會如需行動,再互相聯係。車到墩莊停下,大家便各自回村了。

白呂回家時已是暮靄沉沉,任小鳳正倚在院門邊等他,快要分娩的大肚子十分突出。白呂說:“小鳳你站在這裏幹啥?”任小鳳瞪著他道:“歡迎你這個‘能豆子’呀!”呂中貞也在院裏說話了:“白呂,你今天又惹大禍了。你這個愣頭青,怎麼敢出這個頭呢?那些群眾愛怎麼鬧就怎麼鬧,你管他們幹啥?”白呂扶著任小鳳一邊往裏走一邊說:“娘,今天的事我必須管!我不能眼看著他們燒香叩頭,一味地發泄、胡鬧,最後與政府發生衝突,釀成事端。那樣,政府與農民會兩敗俱傷!”

呂中貞說:“你勸他們回家可以,怎麼能挑頭成立農民協會呢?你找死呀?”白呂說:“娘,我明白你的擔心。可成立農民協會沒有錯。在咱們國家,各行各業基本上都有自己的組織,唯獨農民沒有,這正常嗎?許多年來,農民最基本的政治權利得不到保障,農民最基本的政治地位也得不到體現。這種狀況,真需要改變一下啦!”呂中貞說:“你成立不起來,人家不會批的。”白呂說:“就是不批,我也要讓政府了解農民的這一意願,讓他們明白這件事情的必要。”呂中貞歎口氣道:“唉,你這脾氣,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呀!”說罷,一邊搖頭一邊給兒子拿飯去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呂中貞就早早起來剁餡兒,和麵,包起了餃子。包好,煮好,便叫兒子來吃。白呂起床後,看著熱氣騰騰的餃子問:“娘,今天是什麼節?”呂中貞說:“什麼節也不是,我就想包頓餃子給你吃。”白呂也不再問什麼,坐下便吃。剛吃下半碗,街上突然警笛長鳴,接著就有幾位公安人員闖進門來,領頭的是派出所長老孔。呂中貞看他們一眼,對兒子說:“你看,我估計得不錯。可沒想到他們連一碗餃子都不叫你吃完!”任小鳳嚇得小臉幹黃,大哭起來。白呂放下筷子,起身說:“孔所長,來我家有事?”孔所長說:“白呂你別裝沒事人啦!你犯了什麼事自己不明白?”白呂說:“我不明白,請你指教。”孔所長將手裏的拘留證一亮,說:“策劃成立非法組織,聚眾衝擊政府機關,這不是你幹的?”白呂愣了一下,隨即冷笑道:“昨天是我把上萬名群眾給疏散掉了,你們反說是我聚眾,這不是顛倒黑白嗎?籌建農民協會,到縣政府上訪,這都是在法律允許的範圍之內進行的,怎麼能說非法?”孔所長說:“你別說了,有理也到看守所說去!”說罷,就給白呂上了手銬。呂中貞哭著說:“你們叫他把這碗餃子吃下再走,行不?”孔所長說:“到那裏有吃的!”說著,就把白呂帶走了。

這時,支明祿匆匆來了。呂中貞一見他,流著淚說:“你看這是啥事兒,白呂叫政府抓起來,我不是成了反革命家屬了!”支明祿說:“中貞,你怎能這麼說?白呂領人到縣裏上訪,反映農民負擔問題,這怎能是反革命呢?”他停了停又說:“不過。昨天你兒子也真是不該出頭。那麼多人過來拜清官,是他們自願的,誰也沒組織他們,我這裏也沒給開門。他們願怎麼鬧就怎麼鬧,就是把公路堵了,把郭子興的車砸了,上級也不能把他們怎麼樣,法不責眾嘛!可白呂偏偏站出來,說什麼拜清官愚昧可笑,農民要組織起來,然後就把人都攆走,隻帶了那麼幾個去了縣裏。你想,他自己當了出頭鳥,還不是往槍口上撞麼?”呂中貞說:“他年輕毛嫩懂個啥呀!老支,你快給找支明鐸說說,叫他給想想辦法,把白呂救出來吧!”支明祿卻站在那裏直搖頭:“白呂說了,不能指望清官。咱們去找,白呂知道了不生氣?”呂中貞說:“咱不管他,就算我求你好不好?”任小鳳也突然跪到支明祿麵前說:“姨夫,俺也求你啦!”支明祿說:“外甥媳婦你快起來,我這就回家打電話,行吧?”說著就出門走了。

不過一袋煙工夫,支明祿卻回來說,支明鐸不在家,正在平州開會,要到明天才能回縣裏。呂中貞說,早找一天,白呂就少受一天罪,我跟你今天到平州找他好吧?支明祿想了想,便點頭答應了。呂中貞把已經涼了的餃子熱了熱,讓支明祿吃了一碗,自己一個也沒吃下,便跟他上了路。

在平州下車已是十一點鍾。支明祿說向他堂弟媳婦問明白了,支明鐸開會住在平州賓館。二人一路打聽一路走,走到那裏,呂中貞恍然大悟道:“這不就是原來的行署招待所麼?”她步履匆匆地走進去,想看看她當年住過的房子是否還在。但她看到的是,院裏一間平房也沒有了,前前後後都是樓房。她端詳了一會兒,便認定自己住的那一間位於一座客房樓的下麵,便站在那裏發起愣來。支明祿指著樓門說:“明鐸住二號樓,這不就是麼?”二人走進去,從服務員那裏得知,紀委的會議正在進行,便到大廳裏擺放的沙發上坐下等候。呂中貞坐下後,看著大理石鋪的地麵想,三十二年前,自己在這個地方留下了血,也流下了淚。但不管是血是淚,現在已經統統埋在這樓的下麵,蹤跡全無了。她感慨萬端,不由地連聲長歎。

對麵坐著幾個中年人,看樣子也是幹部,正在嘻嘻哈哈地說社會上流行的一些笑話和順口溜,引起了支明祿和呂中貞的注意。他們這個說一段,那個說一段,每個段子都會引發一片笑聲。其中一個瘦子說了一段,叫作“四清四不清幹部”:

開會是什麼內容他不清楚,但坐什麼位置很清楚;

幹部的好壞他不清楚,但誰要提升很清楚;

誰送的禮他不清楚,但誰沒送禮很清楚;

身邊睡的女人是誰他不清楚,但不是自己的老婆很清楚。

支明祿聽罷,搖著頭對呂中貞小聲說:“一些幹部成了這樣的‘四清四不清’,當年的四清運動真是白搞了!”呂中貞微微一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才聽說這話?”

等到快十二點,見走廊盡頭走出一些人來。二人知道會散了,但站在那裏等。是支明鐸先看見了他們,快步走過來問:“大哥,老呂,你們到這裏來幹什麼?”呂中貞忙說:“支書記,白呂叫公安抓起來了,俺來找你給想想辦法。”支明鐸聽了一驚:“是嗎?走,到房間裏說去。”二人隨他來到二樓一個房間,便把家裏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支明鐸聽後沉吟片刻,說道:“我覺得,白呂沒有做錯什麼。申請成立農民協會,縣裏不打算批就不批,也用不著抓人哪!至於上訪,那更是正常的了。”支明祿說:“這都是郭子興搞的鬼。明鐸,你怎麼還不動手,還叫他胡作非為?”支明鐸搖搖頭道:“你不知道這其中的難處。唉!”支明祿說:“有什麼難處?上麵有人護著是不是?”支明鐸說:“這事你不要再問了,反正我知道該怎麼辦。白呂這事,等我打電話問問情況,向有關方麵交涉一下,爭取盡快叫他回家,好不好?”呂中貞聽了這話,急忙連聲道謝。支明鐸看看吃飯時間到了,便領他們到餐廳點了幾個菜,三個人一起吃了起來。然而,呂中貞才吃了兩口,便把筷子放下了,支明鐸問她為何不吃,她說牙疼。支明鐸說,那你就喝點稀的,再吃點兒藥。接著,他起身叫小姐再來一碗蛋湯,又到客房大廳裏買了一包藥片。呂中貞感激地說:“哎呀,你真是想得周到。”

三人吃完飯,支明鐸自己掏錢把賬付了。呂中貞向他說:“怪不得人說你是個清官——家裏來了人,你完全可以領到會上吃嘛。”支明鐸說:“幹紀檢的,不清白不行嗬!”

告別支明鐸,走出平州賓館,呂中貞對支明祿說:“我想去看看白呂。”支明祿說:“去看看也好,把明鐸準備救他的事說一說,叫他別著急。”於是二人便去坐了去山邑縣的車。路上,支明祿問她牙還疼不,呂中貞說,不疼了,看來這藥管用。

沒想到的是,來到縣城,找到看守所,看守人員卻不讓見白呂。呂中貞和支明祿把好話說盡,看守人員反批評他們不懂法——因為法律明文規定,被拘留人員是不準與家屬見麵的。呂中貞問,那啥時才能見?看守人員說,判刑之後。呂中貞一聽這話便哭了,支明祿隻好拉著她的胳膊,一邊勸慰一邊走了出去。

看看天快黑了,二人便去了車站。然而這時發往墩莊的車已經沒了,他們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等來一輛過路車。上車後,他們到一個位子上坐下,一邊隨著車搖搖晃晃,一邊扭頭看著縣城的萬家燈火。呂中貞感覺到,支明祿的一隻手慢慢移過來,慢慢抓住了她的右手。她感受著那隻手,淚水沿著眼角的皺紋涔涔而下。二人就這麼一路無話,直到下車。

這時支呂官莊村頭一個人也沒有,隻有清官廟在星光下黑黝黝地立著。支明祿小聲說:“咱們到廟裏坐一會兒吧?”呂中貞點點頭,便跟他去了。支明祿掏出鑰匙,打開院門,又回身反鎖了,這才領呂中貞去了偏房。到屋裏拉開燈,呂中貞看見有一張床在那兒,屋角裏還豎著一把顏色褐黃的大布傘。她認出了它,便問:“這萬民傘怎麼不放在正堂裏?”支明祿說:“前幾天我看來的人多,擔心他們給弄毀了,就叫四清拿到這屋藏了起來。”呂中貞慢慢走過去,把傘拿到手中,將它撐起。就在這一刻,三十五年前熏進她骨髓深處的那股黴味又撲麵而來,喚醒了在她沉睡已久的記憶與感覺。她抬起頭,癡癡地看著這傘,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這時,燈突然滅了,支明祿走到傘下,將她往懷裏一抱,輕輕叫道:“中貞……”呂中貞將頭向他肩頭一靠,忍不住哭了起來。後來,她不知道手中的傘去了哪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到了床上。

過了很久,支明祿等二人的喘息平息了,在黑暗中笑一聲道:“咱們都還行嗬!”呂中貞說:“我也是沒想到。”支明祿說:“你還記得嗎?當年我給你看這萬民傘,想跟你睡,你卻不肯,使勁推我。”呂中貞歎口氣說:“怎麼不記得呀。我哪是不肯,隻是從來沒做過那事,害羞。”支明祿說:“你那一推不要緊,把我一下子推出去三十多年。”呂中貞說:“是嗬,要是那回依了你,咱倆這輩子就是另個樣子了。”支明祿說:“不過,要不是那一推,你也就沒有在平州那一段了。”呂中貞說:“別提那一段了,我一想就難受!”支明祿說:“今天我在平州賓館看出,你又想起當年了。”呂中貞說:“唉,都怪我年輕,單純。人家哄我,我還一門心思等著人家。”支明祿說:“等誰?”呂中貞詫異地問:“怎麼,蒿子沒跟你說?”支明祿搖搖頭:“沒有。”呂中貞感歎道:“唉,她真是個好人。”支明祿說:“不過,你們不告訴我,我也能猜出是誰。”呂中貞歎口氣,又問:“哎,他整得你那麼慘,現在還恨他、恨我吧?”支明祿說:“唉,死的死了,老的老了,還恨個啥呀?”呂中貞便緊緊地偎著他說:“老支,你真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