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3)

第二十三章

盡管白呂早就知道囚犯生活可憐,但他卻沒想到會遭受來自犯人的欺侮。

進了縣看守所,看守給他一個搪瓷碗,接著被送進一個號房。白呂踏進去後,立即看到了一個可怖的場麵:十多個犯人排成長溜坐在炕沿上,一齊將目光向他射來。那些目光全都冷冷的,讓他不寒而栗。這時,囚犯們的屁股向同一方向蠕動幾下,炕沿的西頭便騰出一個空位,他便把碗放到牆邊的一張小桌上,到空位上坐下了。這時有人操著東北話問:“犯了啥事兒?”白呂扭頭看看,發問的是坐在中間的一個胖大漢子。他說:“沒犯什麼事兒。”胖大漢鼻子裏哼一聲:“跟你大爺瞞啥?快放個實心屁!”白呂知道這些人多是社會渣滓,怕他動粗,便如實以告:“成立農民協會。”胖大漢子問:“還有犯這號事的?你成立這個協會幹啥?有吃有喝不?有小姐陪不?有人送禮不?”白呂正要解釋,門外的看守在小窗戶裏喝道:“不準說話!”大家便立即噤若寒蟬,都老老實實坐在那裏。

白呂坐了一會兒想,我是不應該到這裏來的,我必須向檢察院提出申訴。於是他走到門口,喊來看守,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想不到那看守竟答應了,領他去了一個有桌有凳的空屋,並且發給他紙筆。白呂思考片刻便奮筆疾書,很快就把申訴信寫好了。交給看守後,他又回到號房裏坐著。

坐到中午,看守送了飯來,是一桶水煮菠菜和一筐玉米麵餅子。囚犯們誰也不動,都用眼瞅瞅飯菜,再瞅瞅胖大漢。胖大漢傲慢地站起來,去牆邊桌上拿了碗,蹲到菜桶旁邊。他抄起勺子攪了攪,看了看,先將漂在上麵的兩片肥肉撈到自己碗裏,再撈了一些菜,然後舉著勺子向眾人一揮。眾人這才各拿各的碗,圍著菜桶放了一圈,眼瞅著胖大漢一勺一勺地舀給他們。到白呂這裏,胖大漢分給他的隻是半碗空湯。白呂不做計較,看看別人拿起餅子開始吃了,便也摸起筐裏最後剩下的一個。這時,胖大漢卻向他伸出手道:“不懂規矩是吧?”旁邊一個貓臉小夥急忙向白呂說:“快掰一半給孟大爺!”白呂說:“一人一個,我為什麼要掰一半給他?”胖大漢冷笑道:“嘿,今天遇上茬兒啦!”說罷這話,他沒再言語,自顧自吃了起來。白呂發現,這時有幾個犯人瞅瞅胖大漢,再瞅瞅他,臉上現出擔憂神色。白呂心想,他還能把我怎麼樣?就沒怎麼在意,很快就吃完了屬於自己的那一份。

開晚飯時,他還是沒掰餅子給胖大漢。

晚上九點來鍾,看守在外麵喊:“睡覺啦睡覺啦!”白呂便隨著其他犯人一塊兒上炕躺下。十幾個人睡一個炕,身體緊挨,惡臭撲鼻。突然到了這種地方,他當然是輾轉反側耿耿難眠。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外麵看守的腳步聲聽不見了,胖大漢突然從炕的另一端坐起,指著白呂說:“新來的,你他媽身上怎這麼臭,快下去洗一洗!”白呂聽出這話中有挑釁的意思,就躺在那兒不動,也不吭聲。胖大漢向另一些犯人說:“這孩子不講衛生,你們快做做好人好事,幫他洗洗!”沒等白呂做出反應,他身邊幾個強悍的年輕犯人立即躍到他的身上,牢牢將他摁住,並且將一雙不知誰的臭襪子塞進了他的嘴裏。旋即,他的衣服被剝光,人被拖到了牆角小便處。這時,兩個犯人摁住他,另兩個犯人便打開水龍頭,接了滿滿一盆,兜頭就向他潑去。正是早春時節,白呂光著身子早已打起了擺子,經這麼一潑,仿佛心髒立刻給凍透了,所有的筋骨都劇烈顫抖起來。這一盆潑完,第二盆緊接著又潑了上來。他想掙紮,卻讓人牢牢摁住;他想喊,嘴裏堵的東西卻讓他喊不出聲。

大約潑了七八盆冷水,胖大漢跳下炕來,向他的胸脯狠狠地踹了一腳,罵道:“小X崽子,大爺我坐過八個省的號子,還沒遇上敢不給我進貢的人呢!你敢跟大爺叫板?說,以後還敢不敢啦?”白呂抬眼看他一下,將臉扭向了一邊。這時,胖大漢又向他的臉上踹了一腳,喝道:“還真敢跟大爺玩下去是不是?”這時,炕上跳下一個中年犯人,蹲到白呂麵前小聲說:“小夥子,快給孟大爺認個錯,說以後再不敢了!記著,你每回吃飯都給孟大爺半個餅子,等到再有新來的,你就不用了,就熬出來了。”白呂聽了這話,看看胖大漢那凶神惡煞的樣子,便明白了胖大漢立下的“規矩”。他知道,跟這種人為了一點食物爭鬥,是不能取勝而且是毫無意義的,於是就將頭點了一點。胖大漢笑一笑道:“明白啦?明白了就好!在這世上混,就怕遇事不明白!”

白呂被放開後,到炕上摸過衣服穿上,過了好半天還踡在那裏直打哆嗦。後半夜,他發起了高燒,第二天早晨更是厲害,連起床的力氣也沒有了。看守送來飯時,見他還在床上,就喊他起來吃。胖大漢站在那裏說:“小夥子,你不起床,想絕食嗎?你要明白,跟政府叫板,抗拒改造,是沒有好下場的!”白呂勉強坐起身說:“報告,我……我發燒,燒得厲害……”看守說:“你先吃飯,等一會兒我叫醫生過來。”說罷就走了。白呂暈暈乎乎地下炕,隻將一碗稀飯喝了,將餅子全給了胖大漢。胖大漢拿過去,一邊吃一邊笑著說:“好,昨晚那自來水真是寶貝,隻澆了幾盆,就把你培養成祖國花朵好孩子啦!”白呂不再搭腔,回到炕上躺下,直到獄醫來給他量體溫,讓他吃藥。

這燒,直到三天後才退。好在他每一回吃飯時都讓胖大漢占便宜,因而沒再受他的打罵。第四天上午,看守突然過來打開牢房,叫白呂跟他出去。到了院裏,看守說:“接局裏指示,你可以回家了。”白呂回頭看看牢房,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見他回家,呂中貞和任小鳳婆媳倆都是萬分驚喜,問這問那。而白呂卻很少說話,臉上像覆了厚冰。支明祿聞訊過來看望,並告訴白呂,支明鐸這幾天一直為他的事忙活,又找公安局又找檢察院,終於讓白呂放了出來。然而白呂隻說了一聲“謝謝”,之後再不吭聲。支明祿搖搖頭,到廚房裏對呂中貞說:“注意點兒,你兒子在裏頭受了刺激,傻了。”呂中貞焦急地說:“你說怎麼辦?”支明祿道:“你叫他把在裏頭的情況說一說,說出來就輕鬆了。”

然而,晚上呂中貞問兒子在牢裏怎麼樣,白呂卻瞪著眼吼道:“你問這些幹啥?”嚇得呂中貞再不敢開口。

第二天,白呂回家的消息在各村傳開,陸續有一些“農協籌委會”成員或普通群眾前來看望,有人還問下一步有什麼行動。可是白呂很少說話,隻是表情麻木地坐著,對下步行動沒說出任何打算。坐到晚上,一撥撥來人都走了,任小鳳挺著大肚子走到他麵前說:“白呂,你已經出來了,怎麼還像坐牢似的?你高興一點兒好不好?”白呂看了看她,卻不吭聲。任小鳳晃著他的肩膀說:“你說說話好嗎?你說,你說呀!”然而白呂還是不說。這時,任小鳳忽然叫了一聲:“哎喲!”接著就抱住了自己的肚子。呂中貞從廚房裏跑過來一看,對白呂說:“小鳳這是要生了,你快叫接生員去!”白呂看看娘,再看看媳婦,臉上換上著急的表情,匆忙走了。

本村接生員戚明芝趕來後,在呂中貞的幫助下忙活了一陣,孩子便生了下來。這當空,白呂一直站在旁邊觀看。當躺在血泊中的男嬰被接生員剪斷臍帶,開始舞動著小手小腳大聲啼哭,白呂突然也跟著哭了起來。他手扶床沿,跪在地上,直哭得渾身哆嗦。父子倆的哭聲一粗一細,相互應和,讓接生員莫名其妙。她拍拍白呂的肩膀說:“人家生了兒子都笑,你生了兒子卻哭,你這是怎麼啦?”呂中貞流著淚道:“你叫他哭吧,哭夠了就好了!”

哭過這一場,白呂果然好了許多。此後,他幫娘幹這幹那,對任小鳳殷勤伺候,與常人一樣。這天,婆媳倆讓他給孩子起個名字,他想了想說:“叫民民吧。”呂中貞說:“什麼意思?”白呂說:“我希望這個孩子從落地的這天起能見證一個過程:中國農民實現從農民到公民的轉變——主體意識一步步提高,真正能具備民主理念與科學精神;政治待遇一步步提高,能成為真正的國家公民,不再低人一等。”呂中貞張著嘴倒退一步,說:“白呂,你又犯傻了?”白呂說:“不,我說的真話,而且肯定能夠實現,不信你就瞧著!”呂中貞和任小鳳也不再跟他較勁,就認了這個名字,從此對孩子便“民民”、“民民”地叫著喊著。

又一天,呂中貞發現兒子一大早就在屋裏寫著什麼,有些不放心,便過去問他幹啥。白呂說,他要向法院起訴縣公安局,要求他們賠償自己被錯抓造成的經濟損失和精神損失。呂中貞急忙說:“白呂,你又找死!人家把你放出來就不錯了,還想叫人家賠你,這怎麼可能?”白呂說:“怎麼不可能?《國家賠償法》已經有了,我的要求完全合理合法。”呂中貞說:“你再合理合法,縣裏也不會賠你的。國家法律多著呢,到了下邊哪能真地執行?”白呂說:“他們不執行,是他們的事;我應該保衛個人權利而不保衛,就是我的事。不管結果怎樣,這官司是要打的。”呂中貞焦躁地說:“你又要打官司!上一個官司沒打贏,自己反倒進了監獄,你怎麼就不長記性呢?”白呂說:“上一次官司和進監獄沒有直接聯係。無論如何,我這狀子必須遞到法院!”呂中貞無可奈何地說:“好,你打吧你打吧!等你再叫人家抓起來,看看誰還救你!”

當天,白呂果然去了縣法院。接待他的還是那個女法官,他看了看訴狀,神情凝重地說:“小夥子,我真是佩服你的勇氣。我回去等著,我給你做做努力!”

呂中貞見兒子回來,冷笑道:“什麼時候拿來賠款呀?咱老少三代就等著這錢過日子呢!”白呂說:“娘,你甭說風涼話。反正訴狀交上去了,賠不賠的就等著吧。你放心,我現在上有老下有小,知道該怎麼做,我這就去找門路掙錢去!”

此後的幾天裏,白呂果然吃過飯就出去轉悠,一連好幾天都是這樣。

孩子生下的第七天,是姥娘來“鉸頭”、送“助米”的日子。任小鳳的娘家來了一群親戚,呂中貞母子置酒招待,讓支明祿、二咣咣等人一同來喝喜酒。酒酣耳熱之際,二咣咣伏到呂中貞耳邊問:“侄女,孫子也生下來了,該我出麵撮合你倆了吧?”呂中貞看一眼對麵坐著的支明祿,詭秘地一笑:“還不知人家願意不願意呢,你先找他說說看?”

第二天上午,二咣咣興衝衝地來和呂中貞說,他跟支明祿說了,人家已經同意了。不光支明祿同意,他的兒子兒媳也都同意,現在就看白呂小兩口同意不同意了。呂中貞說:“誰知道呢,這事我也不好意思跟他們說,你抽空問問?”二咣咣說:“好,白呂不在家是吧?我晚上過來跟他說。我猜,他思想那麼解放,不會不同意的。”

這天白呂很晚才回家。吃飯的時候,他突然對呂中貞和任小鳳說:“我出去轉了幾天,打算包水庫去。”呂中貞說:“包哪個水庫?”白呂說:“村西的芫花水庫。”呂中貞說:“那個水庫一直是支明培包的,你怎麼能打這個主意?”白呂說:“一年才交一千塊錢,那是包嗎?是長期占集體的便宜呀!”呂中貞說:“支明培是占了便宜,可那是你姨夫看他當幹部多年,賞給他的,你就別插手了。”白呂搖頭道:“不,我問過許多村民,他們都對這事有意見,隻是不敢提出來。水庫是全體村民的,不是個別幹部的,更不能把它當作饋贈的禮物。最合適的做法,應該競價承包,誰出的錢多讓誰幹。”任小鳳說:“對,是該這樣。俺村的水庫就是這麼包的,包水庫的人一年收入好幾萬,可上交村裏也是好幾萬。”呂中貞說:“是嗎?要是能那樣包下來的話,咱家那幾萬塊錢的賬就容易還了。”白呂說:“是嗬,我這幾天轉來轉來,發現在咱們村找掙錢門路,目前這是最切實可行的辦法。”呂中貞說:“可是,你想包,別人也想包,那怎麼辦?”白呂說:“公平競爭嘛!競價的時候咱們多出一些錢,就能把水庫爭到手。”呂中貞興奮地說:“好,我支持你!”白呂說:“今晚我寫個材料,把承包水庫的理由和做法說明白,明天就交到村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