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人多數都看了這條新聞,都大為驚喜,說真是沒有想到。支明祿爺兒倆第一個在大門口放起了鞭炮,接著有許多人家也放了起來,全村一時間劈劈啪啪像在過年。
第二天早晨白呂還沒起床,就聽街上有人喊:“快去看呀,祖墳地裏又冒青煙啦!”與此同時,還有許多人咚咚奔跑的聲音。他一骨碌爬起身來,也穿了衣服跑去了。
村東墓地邊上已經站了許多人,都在指著墓地興奮地議論。白呂過去看看,果然看到在累累墳塋的中間,有絲絲縷縷的氣體在飄緲飛升。此時初春的太陽剛剛冒紅,那氣體讓鮮亮的曙光一照,竟現出青橙黃紫等多種顏色,好看得很。
支明昕也在人群裏,他興奮地大聲說:“稀罕呀稀罕呀!多少年才一回呀!這一回咱祖墳地裏冒青煙,就是因為明鐸當上縣長啦!”早站在旁邊的支明祿馬上說:“對,就應在這上頭!”
白呂聽著,看著,站了一會兒便一聲不吭地回去了。
到了晚上,二咣咣跑來向呂中貞母子講,四清正挨家挨戶給支姓人家下通知,讓成年男人明天一早到村東祭祖去。呂中貞立馬說:“老支這是搞什麼名堂?就是出了縣長,就是祖墳地裏冒了青煙,也不用這麼弄呀!”白呂說:“他真正的目的,還是想借這項活動把支姓的人心凝聚起來,為村委選舉做準備。”二咣咣說道:“外甥說得對!支姓人在村裏占大多數,他這麼一弄,還不都選四清?”白呂搖頭笑道:“那不一定。到了這個年代,再祭起宗族、宗法這些武器,效力值得懷疑。”呂中貞說:“他們願怎麼弄就怎麼弄吧,我就不信白呂會敗給四清!”
次日,天剛蒙蒙亮,支姓人便帶著連夜準備的祭品,開始在村東墓地裏集結。等到日頭將出,人到了大半,支明祿指使人把供桌安上,把祭品擺上,把香燭點上,準備開祭。
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有人喊了起來:“哎,快來看,這是什麼?”
人們紛紛跑了過去。隻見那兒在墳堆中間的空地上倒扣了一個瓦盆,旁邊還有一堆挖出的新土。支明祿蹲下身去,將瓦盆翻過來看看,原來下麵是一個土坑,土坑邊上還放了一張寫了字的紙。他眼睛已花看不清楚,便讓四清念紙上寫的內容。四清拿著那張濕漉漉的白紙,大聲念道:“鄉親們,幾百年來‘青煙’在此屢屢冒出,製造了支呂官莊的無數神話。現在讓我告訴你們它的來曆:我經過觀察分析認為,之所以出現‘青煙’現象,全在於這裏的地下水充沛。這片墓地在低窪處,若打井有井,若掘泉有泉。東麵緊挨著的那片水窪,便是水脈外露造成的。用打井隊找水時常用的土辦法在夜間掘坑扣盆,早晨翻過看看,如果盆底有大量水珠凝結,便會進一步證實這一點……”有人聽到這裏嚷起來:“他這樣說,咱們就看看盆裏!”一個小夥子把盆高高舉起,人們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盆底密布的水珠。支四清接著又念:“地下水既然充沛,必然會從地表蒸發。如果是在氣溫低的早晨,遇初出陽光,地氣便可能斑斕眩目;遇陰濕天氣,地氣則會釀成一色霧靄。所以,無論青煙還是白霧,都沒有神秘可言,都是自然現象。以上結論,供鄉親們參考、深思。—一個不姓支也不姓呂的人。”
支姓村民聽罷,都是麵麵相覷。有人說:“這肯定是白呂搞的。”有人說:“他這話有道理。”還有人說:“既然是自然現象,不年不節地祭什麼祖?”這人說罷便走了。緊接著,有不少人也走出了墓地回村去了。
支明祿看看他們的背影,再看看冷落在一邊的供桌,臉色變得又黃又青。四清問:“爹,還叩頭不叩頭?”支明祿說:“為什麼不叩?誰不叩誰就不是支姓的兒孫!”說罷,他大步走到供桌前,帶頭叩起頭來。還沒走掉的一些人見了,便也敷衍了事地跪下。
支明祿回到家裏,一直悶悶地坐著抽煙,兒媳婦將飯做好了他也不吃。這時,電話突然響了,是支明鐸打來的,他頭一句話就是:“大哥,我遇到麻煩了。”支明祿急忙問他出了什麼事,支明鐸說,昨天他當選縣長完全是個意外,因為候選人本不是他,是縣委副書記邢文路。一般來說,等額選舉是板上釘釘的事,沒想到票一計出,他的票大大超過邢文路並且過了半數。這個選舉結果雖然在會上做了公布,可是大會一散,前來坐鎮指揮選舉的地委組織部王副部長馬上找他談話,讓他把問題說清楚,那意思是他在背後搞了非組織活動,致使地委領導的意圖沒能在選舉中體現。他說你們查去,如果查出我搞了見不得人的事情,那你們怎麼發落都可以。果然,從昨天晚上開始,地委來人就已經開始調查了。
支明祿聽了這裏,臉色嚴峻地問:“明鐸,你花錢買票啦?”支明鐸說:“我怎麼能那樣幹呢?”支明祿問:“你安排人串連啦?”支明鐸說:“也沒有。”支明祿說:“那你就不用怕!代表們選你,肯定是你的名聲起了作用!誰不願選個清官當縣長?選清官當縣長有啥錯?”支明鐸說:“我心裏也很坦然。我讓他們查去,他們查不出事來的。”說罷就放了電話。
支明祿讓這事搞得心裏焦躁不安,此後一天都撥好幾個電話打聽情況,然而每次支明鐸都說,調查還在進行,結果還沒出來。
第四天晚上,已經是十一點鍾了,支明鐸突然來電話說,地委又找他談話了,是調他到豐水縣當副縣長,明天就得報到。支明祿吃驚地問:“這是什麼意思?”支明鐸說:“什麼意思,貶官了唄!那裏已經有七名副縣長,我再去就是小八啦!我在這裏還是縣委常委委員,到那裏也不是了。”支明祿問:“怎麼會這樣安排呢?他們查出了你什麼問題?”支明鐸說:“他們說,沒發現有什麼非組織活動。但他們說,地委安排的候選人落選,這本身就是一件嚴重的政治事件,不這樣安排我,就不能表示出組織對這一事件的嚴正態度!”支明祿對著電話嚷嚷起來:“什麼?就是這樣的嚴正態度?他們就沒想想大家為什麼選你!他們把民意放在哪裏啦?”支明鐸道:“民意算個啥?平州地區這一輪縣級選舉,實際上是違反了選舉法的。選舉法規定必須實行差額選舉,可他們隻在副縣長選舉中搞了,而縣長候選人隻提一人,這樣,代表們哪有選擇的權利?偏偏山邑縣代表真正行使了權利,卻被認為犯了錯誤。”支明祿問:“你走了,誰當咱縣的縣長?”支明鐸說:“已經指定邢文路為代縣長。”支明祿說:“他娘的,這是啥事兒!”支明鐸歎口氣說:“唉,不管這些啦,叫我走我就走,服從組織決定吧。宦海浮沉,寵辱不驚,這就是我的態度。大哥,我明天直接從縣裏走,到那裏過一段再回家看看。”支明祿道:“明鐸,明天我去縣城送你!”
第二天一早,他就帶上四清去了縣城。走進縣委大院支明鐸的家中,隻見院裏屋裏都是人,個個都是憤憤不平。支明祿想,他的堂弟一定正在屋裏生氣,沒想到進屋一看,支明鐸臉上平平靜靜,正一個勁地勸別人要相信組織,不要亂發議論。
家裏人越聚越多,屋裏院裏都已經滿了。支明鐸看了看說:大家保重,我走啦!說著向妻子交代了兩句,提起包就往外走。送行的人個個眼含眼淚,緊跟著他走出支家。送他的小車停在大院裏,支明鐸讓司機開到街上等他,接著與大家一路步行往大門外走去。
一出大門,支明鐸等人都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本來十分寬闊的一條大街,此時已經讓人擠得水泄不通!看這些人的衣著,有一部分是縣城居民,占多數的來自鄉下農村!他們一看見支明鐸出來,立即發出一迭聲的呼喊:支書記!支縣長!支青天!你別走哇!俺不想叫你走哇!你走了俺怎麼辦呀!……
支明鐸的眼淚“唰”地下來了。他在那兒站了片刻,哽咽著向大家招手道:“謝謝!謝謝同誌們!謝謝父老鄉親!”
人群中淚花一片,哭聲一片。
此時還有更多的人往這裏跑來。有一夥還邊跑邊扯起一條長長的大紅布幅,上麵寫了這麼幾個大字:
支縣長,我們擁護你,愛戴你!——你的選民
這幫人跑到這裏,將布幅往牆上一展高聲喊道:“來,誰同意這話,誰就過來簽名!然後咱們送給支縣長做個紀念!”
在場的人紛紛拔出筆來向布幅湧去。那兒人頭攢動,臂舉如林。
支明鐸和支明祿一起站在那裏看著,眼裏有流不盡的淚水。
過了好半天,來為支明鐸送行的人基本上都簽了名字,發起這一行動的那幾個人萬般鄭重地將布幅疊起,萬般鄭重地捧送到支明鐸麵前。支明鐸大淚滂沱,跪倒在地,高舉雙手接了過來。
然後,他站起身大聲說道:“謝謝各位!謝謝!我支明鐸有這條布幅,此生不虛!今天我家大哥也來了,我讓他把這條布幅帶回去,永遠珍藏在我的家鄉!”說罷,他就將布幅遞到了支明祿的手中。
支明鐸再向眾人看一眼,揮揮手道:“再見啦!”接著坐上小車,在眾人讓開的夾道中緩緩駛離了山邑縣城。
支明祿爺兒倆也接著回了支呂官莊。一路上,支明祿一聲沒吭,臉色十分嚴峻。
走到村東,支明祿打開清官廟門,帶四清走了進去。
他走進正堂,走到那尊酷似自己的塑像前看了片刻,然後摸過牆邊的一把钁頭,猛地掄起,一下子將它砸倒了。
四清瞪大眼睛驚問:“爹,你這是幹啥?”
支明祿說:“幹啥?改正錯誤!當初我就不該建這不屁用不中的清官廟!四清,明天你帶人過來把它拆了!”
四清抬頭看看這嶄新的房頂說:“當初是不該建。不過,這麼好的屋,拆了太可惜了,留著給村裏用吧。”
支明祿說:“我以為你還能繼續當幹部?”
四清說:“村民選我我就當。萬一當不上,我就把這屋包下來,守著公路開個店,經銷我姐廠子的產品,怎麼樣?”
支明祿說:“好,你自己的事,自己定吧。”
說罷,他到廂房裏將那把萬民傘拿上,再抱上從城裏捎回的紅布條幅,腳步輕鬆地回家去了。
到家後,他撥了一個從未撥過的電話號碼。那邊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找白呂嗎?他不在家。”支明祿說:“不,找你婆婆。”
等呂中貞過來接了電話,他說:“中貞,我把事情都想好了。換屆選舉咱不插手了,咱們投好自己的那一票就中,最後大夥選上誰就是誰,行吧?”呂中貞說:“行嗬。”支明祿又說:“等咱們投完票,去鎮上登個記,搬到一塊兒過日子吧。”呂中貞笑了一聲,然後說:“這回不再變卦啦?”支明祿大聲說:“不變啦,堅決不變啦!”
放下電話,呂中貞抑止不住內心的激動。她對兒媳說:“小鳳,眼看就要開選舉大會了,我不能帶一張沒牙的嘴去開會,我得趕緊把牙鑲上。”
任小鳳笑道:“快鑲上吧,到那天讓大夥看看,村長的娘有多神氣!”
第二天,呂中貞早早起來準備進城。白呂要帶她去,她說不用,自己去就可以了。她吃過飯,抱過孫子親了一下說:“民民,奶奶今天進城,你想叫我給你買點啥呀?”民民說:“奶奶給我買果凍!”呂中貞說:“好,奶奶給你買,買一大盒子!”
這時,任小鳳卻在一邊看著婆婆發愣。呂中貞瞅見了,問她怎麼啦。任小鳳說:“娘,你快照照鏡子,看嘴裏添了什麼?”
呂中貞便到鏡子前麵張大了嘴巴。她隻看了一眼,那嘴就忘記合上了:她清清楚楚地看見,她的牙床的最前方,上邊一對,下邊一對,已經萌生了四顆新牙!
任小鳳這時已將白呂喊來,指著婆婆向他道:“你看咱娘紮了第三茬牙,返老還童啦!”
白呂看了看,也是驚訝萬分:“真想不到!在書上才有的事,在娘這裏成了真的!”
呂中貞合上嘴,喃喃地道:“真的。真的。返老還童啦。我返老還童啦。”
她走到自己屋裏,關上門,到櫃子裏摸索了片刻,將那個收藏了她全部落齒的玻璃瓶子拿了出來。將擰開蓋,將幾十顆牙齒全部倒在桌麵上,一顆顆察看、撫摸起來。
把那些小小的奶牙挑出,便是她全部的成年牙齒。這裏的每一顆她幾乎都認識,而且記得與每一顆牙齒有關的故事。
這一顆是屈辱。
那一顆是苦難。
屈辱。屈辱。屈辱。……
苦難。苦難。苦難。……
看到後來,呂中貞撲到那一攤牙齒上失聲痛哭!
十天後,支呂官莊村民委員會換屆選舉大會隆重舉行。一大早,男女村民便來到瓦屋大院坐成了一片,連那些在外打工的也都回來了。大家依裏哇喇地議論著,表現出從未有過的興奮。
呂中貞坐在人群的最前麵,華發滿頭,十分顯眼。在等待開會的這段時間裏,她滿麵春風,與別人說說笑笑,嘴裏的幾顆新牙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2001年6月至2002年6月寫於日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