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情係何處(1 / 3)

第一輯 情係何處

晚秋的憑吊

踏著殘葉鋪灑的小徑,走進中華民族的傷心地。晚秋中的圓明園草黃了,花落了,隻掛著不多杈子的樹木,在寒風中顫抖著自己單薄的身體。風越來越大了,呼嘯著把地上紅的綠的黃的葉子,都卷到了天上去。它們在鉛青色的天空上飄舞許久,又落在草叢中、湖水裏和路徑上。可能有人說它們像飛舞的蝴蝶,而我看它們像是飛落的紙錢……

在殘葉飄零的季節,在秋風蕭瑟的日子裏,我走進圓明園,這的確是有意的選擇。我怕鮮花盛開,綠草茵茵,岸柳成行,輕舟蕩漾的美景,會使我產生一種錯覺,圓明園風韻猶存,繁華依舊。其實圓明園永遠地消逝了,它對我們隻是一個遙遠的夢。那是一個占地5200畝,比現在的頤和園還要大出千畝,由清廷五朝皇帝經營了150年的一座舉世無雙的皇家宮苑。它是由圓明園、長春園和綺春園組成的規模宏大、景色秀麗的大型園林。平地疊山理水,精製園林建築,廣植樹木花卉。以斷續的山丘、曲折的水麵及亭台、曲廊、洲島、橋堤等,將廣闊的空間分割成大小百餘處山水環抱、意趣各不相同的風景區。各風景區懸掛匾額的園林建築就有千餘座。無怪法國大作家雨果有這樣的讚歎:“你隻管去想像那是一座令人心向神往的、如同月宮的城堡一樣的建築,夏宮(圓明園)就是這樣一座建築。”人們常常這樣說:“希臘有帕特農神廟,埃及有金字塔,羅馬有鬥獸場,東方有夏宮。這是一個令人歎為觀止的無與倫比的傑作。”圓明園不僅以園林著稱,還是一座收藏甚豐的皇家博物館,不僅積累了曆代的稀世珍寶,而且還彙藏了重要的圖書文物,如全國隻有兩部的12000冊的《四庫全書薈要》,一部放在故宮,一部就放在長春園的“味腆書室”。雨果驚呼:“即使把我國(法國)的所有聖母院的全部寶物加在一起,也不能同這個規模宏大而富麗堂皇的東方博物館媲美。”也許我們的後代在遙遠的未來能建一座讓西方世界歎服的無與倫比的園林,但我們卻無法創造出那些已化為灰燼的稀世珍寶和曆史文物。

晚秋的圓明園裏遊人稀落,我像幽靈一樣,在無人走過的樹木中穿行,尋找痛苦曆史的殘片。我怕看到打著旗幟的外國旅行團,我怕自己對那些無辜的高鼻子藍眼睛的西方人瞪起我噴火的眼睛。我們不會遺忘,1856年10月,英國和法國在沙皇俄國和美國的支持和配合下,聯合對中國發動了第二次鴉片戰爭,並逼迫清廷簽定了喪權辱國的“天津條約”01860年7月,英法艦隊又從大沽口登陸,直逼北京,鹹豐皇帝倉皇出逃,一時間都城無主,軍卒誌懈,民心大恐。10月6日,英法聯軍直撲圓明園。第二天,他們立即“協派英法委員各三人合議分派園內之珍物”。這是西方文明家最精彩的一次“文明”記錄,在別人家裏,理直氣壯地分配人家的珍寶。接著便開始了使整個人類都為之恥辱的瘋狂的搶掠。據他們自己的記載,為了攫取財寶,軍官和士兵從四麵八方湧進圓明園,縱情肆意,予取予奪,手忙腳亂,紛紜萬狀,甚至互相毆打,你搶我奪。兩天之內所有值錢的東西被他們搶劫一空,每個人都大發橫財。一個叫赫利斯的英軍二等帶兵官,一次即從園內竊得二座金佛塔及其他大量珍寶,找了七名壯夫替他運回軍營。該人因在圓明園劫掠致富,享用了終生,得了個“中國詹姆”的綽號。也許他們怕留下罪惡的痕跡,10月18,19日,三四千名英軍在園內到處縱火,大火三晝夜不熄,相距20裏的北京城上空,日光黯淡,如同日蝕,大量煙塵灰星直落街衙。這些日子,和後來日本侵略者在南京的大屠殺的日子,是中國人永遠銘亥小已中的國難日。

石頭是燒不掉的,曆史也是燒不掉的。現在還殘存在圓明園那幾處石柱石雕,正是顯示西方列強“文明”的恥辱柱。灰沉沉的天際上的太陽,向這片殘破的廢墟照射出慘白的光線,光照下漢白玉的殘垣斷壁像白骨一樣讓人驚然。我久久地徘徊在這裏,仰望著那像帕特農神廟一樣高大的廊柱,撫摸著倒落在草叢中那如我們在英法等國的博物館看到的一樣精美的石雕殘體,湧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感。這片西洋樓景區,整個建築麵積不超過圓明園的五十分之一,但它確是我國成片仿建歐式園林的一次成功嚐試。是由西方傳教士設計,由中國匠師建造的。它的興建曾在歐洲引起強烈反響。一位目睹過它的傳教士讚揚西洋樓集美景佳趣於一處,凡人們所能幻想到的、宏偉而奇特的噴泉應有盡有,其中最大者可以與凡爾賽宮及聖克勞教堂的噴泉並駕齊驅。他說,圓明園者,中國之凡爾賽宮也。

熱愛西方文明的中國人學習和引進了西方文明,而西方的文明國家又用洋槍洋炮的“文明”毀滅了中西合璧的文明。這段曆史應該像那些石柱一樣永久地立在中國人的心裏,偉大的雨果早在1861年就對他們罄竹難書的罪行作了記錄:“有一天,兩個強盜走進了圓明園,一個搶了東西,一個放了火。在曆史麵前,這兩個強盜,一個叫法蘭西,一個叫英吉利。”這時我想起了我國的外經貿部長吳儀和一個西方官員的對話。“你們中國人是小偷,偷盜了我們的知識。”那位外國官員說。吳儀說:“你們是強盜,看一看你們博物館裏有多少東西都是從中國搶來的。”應該記住,現在的世界上並不缺少強盜。鮮花和笑臉使他們有時很可人。但強盜的本性大概不會改變。

圓明園興於清朝,也滅於清朝。圓明園的毀滅預示了一個腐敗王朝不可逆轉的命運。餘秋雨先生說承德的避暑山莊是“一個王朝的背影”,如果那個背影還能看到它的強勁和勃發的話,那麼我想圓明園就是這個王朝的心影了,從中我們看到的隻是它的萎靡和沒落了。圓明園的建設始於康熙時代。康熙在清朝以及中國的曆史上還是一個有作為的帝王,那時的清朝無論疆界還是國力,在當時的世界上還是一個強大之國。在經濟發展,國庫充盈的時候,清帝為了追求“寧神受福”的園居生活,開始了在北京西北郊興起這空前規模的園林建設,從康熙、雍正、乾隆、嘉慶到道光、鹹豐,一直沒有停止過。以至被燒之後,慈禧、光緒還想修複圓明園,那時清王朝已岌岌可危了。我們設想,如果把修建圓明園的錢用在軍事上,搞一個裝備精良的艦隊,大概清王朝不至於垮得這麼快。這隻是一種設想而已。一個腐敗的王朝即使經濟的一時強大也挽救不了它的頹勢。就像一座大廈,無論它多麼宏偉雄壯,隻要地基腐朽了,總有一天要倒塌的。

在晚秋的淒風落葉中,我來憑吊圓明園,仿佛走過一段陰暗的曆史長廊。我已看到長廊的這一端燦爛的陽光,一個已經崛起的民族正走向經濟繁榮、政治清明的輝煌明天。在這個偉大民族的曆史上再也不會寫下半頁的恥辱。

(1997年11月16日於北京大有莊)

冬日

冬日透過窗子,把金黃色的光澤灑在我的桌子上。桌子上一片燦爛。回頭向窗外望去,落光了葉子的樹枝變成了醒目而鮮明的黑色的線條。陽光透過這黑色線條編織的網,把溫暖和熱情灑向霜雪遮蓋的大地。這是一幅色彩單調的風景畫,但給人以凝重的感覺。冬日消解嚴寒,用它寬厚的大手撫慰一切生靈孤寂的心靈,陪伴我們度過那長長的冷清甚至是冷酷的日子。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在奇麗的“千島之國”印度尼西亞的巴厘島度過,這裏被稱為東南亞最美麗的地方,以它婆婆的椰林,金色的沙灘,精美的木塑和風韻獨具的民族歌舞讓來自世界各地的旅遊者流連忘返。這赤道之下的熱帶雨林的風光,讓來自中國冰雪之鄉的黑龍江藝術家們興奮異常。那一天早上,我們等在海邊看日出。那是真正的大海,一望無際的爪哇海蒼茫深沉,碧綠的海水拍打堤岸發出嘩嘩的聲響。我們靜靜地注視著海天相連處灰蒙蒙中的一條狹窄的白亮的光線。這光線逐漸地變長變寬變亮,這光線的中間慢慢出現了一個亮點,噴射出越來越強的光芒,這光芒先是淡藍色,後來是玫瑰色的,再後來又變成了桔黃色的。這光芒像是火種點亮了天幕,使天幕進行著驚心動魄的變幻,從灰蒙到白亮到淡藍到玫瑰紅到桔黃。這亮點漸漸浮出海麵,越來越亮,如一個燃燒的火球,把大海也點著了,那湧動的波浪像跳動的火苗,整個海麵滾動著一片金紅。隨著這火球的升高,大海安寧了,燃燒的火熄滅了,成了零零碎碎的光片,飄浮在海麵上。後來不斷升高的火球,把自己璀璨的光澤又盡情地播灑在海灘上椰林中和那茂密的熱帶植物寬大濃綠的葉子上,也灑在我們驚喜的臉上。

這是一次對偉大誕生的觀察,難得地感受了一份壯麗和輝煌。

大海是廣闊雄渾的,太陽的光輝和熾熱是無與倫比的。大海和太陽在同一場景下的表演,無疑是自然景觀中最驚人最迷人最值得記載的一幕。無怪乎,“海上觀日出”是無數作家畫家攝影家最傾心的主題,對此他們留下數不盡的名篇佳作。然而,我對此並不特別地動心,因為我是作為觀眾麵對這一情境的。難以忘懷的是,我是以生活的主角迎接的那一次日出。

那一也是在冬季,在北大荒漫長嚴酷的冬季。“大煙炮”像惡魔一樣掃蕩和掩埋了大地上的一切生靈,滴水成冰,哈氣成霜,我們的房門都被大雪封堵得難以推開。在這樣“鬼址牙”的天氣裏,我們這些兵團知青還要勞作,地裏還有被大雪掩蓋的黃豆桔。我們要把豆秸從雪裏扒出來,然後送到地頭的康拜因裏脫粒,再把從康拜因裏流出的黃豆裝上麻袋運到糧庫。這活要三班倒地幹,白天還能忍受,而幹夜班簡直就是“下地獄”了,而我們每一個人都不甘人後地搶著幹。現代人可能難以想像那些未成年的在城裏長大的孩子,在北大荒零下四十多度的風雪之夜的艱辛掙紮!我們在雪裏滾雪裏爬,不一會就大汗淋漓,當寒風無情地襲來時,我們又渾身發抖,牙齒打顫。中間休息時,我們點起簿火,真正體會出當年抗聯英雄李兆麟將軍《露營歌》中“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的意境。我們把凍得像磚頭一樣硬的饅頭扔到火裏烤軟,然後用豆秸挑著吃。渴了便抓一把身邊的雪,塞到嘴裏。有時我們還會圍著簧火唱起來,如“抬頭望見北鬥星,心裏想念毛澤東。”……

最難熬的是淩晨時刻,天格外地黑,風小了,卻像刀子一樣割臉,嚴寒和睡意一起向我們襲來。這時我們加快了勞動的節奏,生怕倒在雪地再也爬不起來。我們不時注視著東方的天際,祈盼著那一條白亮的光線早一點像剪刀一樣撕破冷酷的黑幕。我們很像法國作家莫伯桑描寫的雪夜中的冬鳥,“它們隻得瑟瑟索索地顫著身子,打著寒襟,憂鬱地注視著滿天皆白的原野,期待著那漫漫未央的長夜早到盡頭,換來一個充滿希望之光的黎明”。天邊終於出現那條讓人眩目的白線,然後變成一片魚肚自,那自開始很溫馨,後來就很強烈了,和大地上的雪原相輝映,晶光爍爍,晃得我們睜不開眼睛。這時風完全停了,大地靜穆,好像在等待一個莊嚴的時刻。在蒼茫的地平線上,一個火紅的圓體拱出來(不是湧出來),光燃四射,黑沉沉的濃夜無地自容地溜掉了。這時東方的天幕是紅的,望不到邊的雪原也被映紅了。那時我們色彩觀念很差,隻記得眼前的一片都是火紅的,然後好像一股熱浪從天邊湧來,向我們迎麵撲來,漸漸地溶解了我們就要凍僵的身’心。我們麵對著冉冉升起的太陽,歡呼跳躍。有人高聲唱起:“太陽出來了,光芒萬丈……”記得那大概是歌劇《白毛女》中喜兒走出山洞時的大合唱。

然後我們爬上裝滿我們勞動果實的膠輪拖拉機,在熱烘烘的陽光下躺在麻袋上睡著了。拖拉機搖搖晃晃地在雪野上奔跑,帶著我們苦難青春的夢。

這是我一生中觀看的一次最壯麗最難忘的日出,也是我對太陽產生一種宗教情感的一次最重要的經曆。這時我才真正感受到了大作家劉白羽觀看日出的那一種情感:“我看到了大自然最驚人、最美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宇宙向我露出了微笑。這不是普羅米修斯把天上的火盜給了地上,而是宇宙把生命的火焰一下灑滿人間,那宇宙的微笑告示著:萬物的萌芽、生長、成熟,一切一切新的希望是這樣誕生開始的。”以後許多次看日出,再也找不到這種感覺了。歲月流逝,星移鬥轉,花開花謝,日升日落。每當想起那一次日出時,心中總不禁湧動著一股生命的激情。經受過嚴寒的人更珍惜溫暖的陽光。這是不能再樸素的真理了。

最近在一本書上看到一位學者說,20世紀對中國人來說,幾乎是一個漫長的冬季,我們經曆了多少饑寒憂患和災難,隻是在最後的20年裏,才看到希望的太陽。這溫暖對中國人是彌足寶貴的。

新年臨近,我們一起在大有莊學習的朋友要進行一次聯歡,主辦者為每人發一張精致的賀卡,讓我們每人寫上一句話,聯歡時互相交換。借著桌子上冬日的陽光,我在賀卡上寫了這樣一句話,送給我的朋友們―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21世紀的太陽更加誘人,這太陽正從我們的心底升起。它屬於你,它屬於他,它屬於我們大家。

(1997年12月13日於北京大有莊)

家鄉的雪

客居北京的日子,總是盼雪。那天真的下雪了,從天上靜靜地輕輕地飄下許多白色的絮片,她舒展白翼,慢慢垂落,動作那麼輕盈,姿態那麼婀娜。那雪落在樹上,落在地上,頃刻之間消溶得成了雨水的痕跡。不一會兒,雪就停了,就像結束了一次沒有內容的約會。北京的初雪太輕薄,太匆忙,好比一位首次登台的少女飄閃一下身影,便消逝了。這使思鄉盼雪的我不禁多了幾分惆悵。

劉白羽先生也有過這樣的情感。他在散文《雪》中說:“說實話,在溫暖的南方過冬,由於看不見那潔白雪花,還常常引起苦苦的思念呢!南方的冬日,有紅豔豔的花朵,自是可愛,但我還是十分想念那冷冽的風雪,那使人清醒、振奮、莊嚴、豪放的風雪。”北京雖然不是溫暖的南方,但它的雪和更北方的哈爾濱的雪相比,就有些相形見細,不可同日而語了。

一般地說,哈爾濱的雪來得都很豪放,很生猛,很厚重。先是風聲呼嘯,攪得天昏地暗,然後那雪鋪天蓋地地壓下來,有時整整地下一夜,第二天早上醒來,你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正如泰戈爾所描述的,“整個世界瑩瑩地透閃著柔光,罩著恬靜、溫潤,柔光就是世界的麵容。”雪壓彎了樹枝,蓋滿了屋頂,鋪就了街道。雪讓鬆花江成了蒼茫的長龍,使太陽島變為神奇的童話王國。雪覆蓋了這個城市一切汙濁、黑暗和醜惡,使她一下子變得銀自,晶瑩,典雅,聖潔了。雪是哈爾濱最好的化妝師,她使這個城市浪漫多姿,風韻無比和魅力無窮。在這樣的時節,無論誰來到了哈爾濱都會被她迷戀得如醉如癡。

下雪的時候,是哈爾濱人最開心的日子。風雪吹卻他們心中的種種煩躁,欣喜歡快成了冬季裏的主旋。風雪中哈爾濱人的腳步快捷,男士風度翩翩,女士雍容華貴,每一條繁華的大街都是中國冬季最美的服飾風景線。孩子們盡情在雪中打鬧嬉戲,他們凍紅的臉蛋是冬季燦爛的花朵。嚴寒擋不住哈爾濱揮灑浪漫情懷的熱情,假日裏到亞布力滑雪,到太陽島看雪雕,到兆麟公園看冰燈,這是每個家庭冬季裏經常的活動。漫長的冬季並沒有淡漠哈爾濱人的生活情趣,孩子們手中又長又大的冰糖葫蘆是中國之最,越冷越吃冰糕啃凍梨是當地人獨特的愛好,而凍餃子是每個家庭的常用的方便食品,熱辣辣的白酒是北方男人離不開的飲料。冰雪鍛煉了哈爾濱人鮮明的性格:豪放、樂觀、堅韌、大度、仗義。他們的心靈像冰雪一樣晶瑩透明,而有時他們的脾氣又像嚴寒一樣凜冽,疾惡如仇,果敢爽快。在北方最嚴峻的日子裏,哈爾濱人創造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冷中有熱,苦中求樂,熱愛藝術,追求新奇,他們活得痛快淋漓,活得有滋有味,活得豐富多彩。

冰雪中哈爾濱人顯示了自己無與倫比的創造天才。冰雪嚴寒無疑是絕對不利的生存條件,哈爾濱人異想天開化劣勢為優勢,化腐朽為神奇。60年代初,在中國最冷峻的冬季,哈爾濱人借鑒民間傳統,創造了冰燈藝術,辦起了中國的第一個冰燈展覽。後來哈爾濱一批出色的藝術家又把冰燈發展成為冰雕藝術,從哈爾濱走向全國,又從中國走向世界,不管在世界的哪一個城市展覽,當地人都對冰雕精品驚讚不已,並記住了哈爾濱這個美麗新奇的名字。在哈爾濱的有識之士的推動下,這個城市在全國首創了地方民間節日―冰雪節,這之後全國出現了一百多個地方節日,惟有哈爾濱的冰雪節曆史最長知名度最高。利用冰雪時空,哈爾濱人創造了冰雪藝術,又繁衍為冰雪文化,冰雪體育,冰雪旅遊,冰雪經貿。冰雪搭台,哈爾濱人唱了一台又一台的好戲。登台亮相的,台下喝彩的,走馬觀花的,雲聚雪城。東歐的,北美的,南亞的,中非的,都來這裏尋找發展的機遇,哈爾濱好像是一個新發現的“金礦”。在北方最寒冷的季節,一個冷清蕭條的北方城市,突然熱鬧起來,繁華起來,而且年年如此,這是哈爾濱人創造的一個奇跡。他們搭起了一個麵向世界麵向未來的大舞台,正演出跨世紀的大劇。這時,每一個真誠的客人都對哈爾濱刮目相看了,哈爾濱的建築歐風彌漫,哈爾濱的冰雪純潔清爽,哈爾濱的姑娘苗條秀美,哈爾濱的啤酒沁人心脾……哈爾濱讓他們流連忘返,哈爾濱讓他們夢魂牽繞。這時,每一個哈爾濱人都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家鄉,她竟如此可愛,如此可貴,我們應該珍惜她,愛護她,為她梳妝打扮,為她增光添彩,讓她青春永駐,讓她魅力永存。

家鄉的雪花,這六邊形的精靈,飄飄飛灑,漫天飛舞,給我們帶來多少歡悅,給藝術家帶來多少藝術的靈感。於誌學先生的冰雪山水畫,以他獨創的技法,在白紙上畫白色的冰雪,情境深遠,意味無窮,飲譽世界畫壇,多少大亨以重金收藏一幅於氏真跡為榮。劉錫津和王德的那首膾炙人口的《塞北的雪》,以其優美的旋律對雪的真情禮讚而為世人喜愛,此曲在世界華人圈中流傳甚廣,有望成為和《雪絨花》齊名的歌頌冰雪的世界名歌。去年冬天黑龍江的藝術家在印度尼西亞環爪哇島演出,每當歌唱家張美薇唱起這首歌,全場都長時間地鼓掌。這令我們欣慰和感動。一位台灣朋友對我說,他在台灣收看了第三屆亞冬會開幕式的大型演出《太陽·冰雪·亞細亞》,他激動得流了眼淚。北京的朋友最近還和我說起他對哈爾濱的那場《冰雪火》晚會風格的讚許和歎服。歌唱冰雪,歌唱哈爾濱,歌唱黑龍江,歌唱我們的家鄉,將是黑龍江的作家藝術家永久的主題。誰讓我們是那片黑土地的子孫,誰讓我們對那裏的冰雪那樣情有獨鍾,誰讓我們一麵對那一片片大森林、大草原就熱淚盈眶

家鄉正是下雪時,今年的雪大嗎?不知是溫柔纏綿的雪,還是厚重冷冽的雪。我真希望那雪下得大些。我之所以思念雪,祈盼雪,因為那雪是我們北方人性格的標誌。厄爾尼諾現象可能會使世界變暖,但本世紀最後的風雪仍然是嚴峻的,我們會以在風雪中造就的堅強不屈的性格,戰勝風雪,迎接新世紀的春天。我之所以思念雪,祈盼雪,還因為雪能營造一種純潔幽靜的意境,讓人心境高遠,心地美善。讓我們突破20世紀物欲的迷霧,以如雪的心境邁進新世紀。如泰戈爾說的那樣:

“嗬,在未被汙染的皎潔中,喚醒我嶄新的黎明”,“我將我的靈魂沉人深廣的潔白之中”。

( 1997年12月20日於北京大有莊)

教堂、大街和一個城市的文化曆史性格

久居哈爾濱並不在意,些許的離開卻十分想念。那一晚在北京看到中央電視台對中央大街建設的報道,心情激動得夜不能寐。不禁想起我在幾年前寫的一本書裏對哈爾濱有這樣的描寫……

“當你第一次走進這個城市,望著那一座座彎隆和尖頂的教堂上指向藍天的十字架,聽著那悠長深遠的鍾聲;當你漫步在這個城市著名的中央大街那石塊拚鋪成的道路上,看著路旁那巴洛克式外文書店深邃變幻的光影,那法國新運動式的馬迭爾賓館雋美流暢的曲線,和那折中式的秋林商店滑稽乖巧的帽頭屋頂;當你在晚霞中站在閃著桔紅色光環的鬆花江畔,看著太陽島上綠林深處那古堡式的別墅和具有迷人色彩的獵人小屋,聽著從江心蕩漾的遊艇上傳來歡暢的手風琴聲,你會感到如同身處異域他國,你會被一種強烈的歐洲文化的氣息所感染。”

如果說幾年前我的描寫還帶有浪漫主義想像的話,那麼現在就是名副其實的“寫實主義”了。因為那整修一新的聖·索菲亞教堂正輝煌地展示在世人麵前,藍天中聳立的金色十字架旁有一群白鴿掠過。經過改造的中央大街成了曆史和時代交輝的雕塑,成了夢幻與現實相融的畫廊。這是哈爾濱曆史文化性格的標誌。哈爾濱人為此驕傲,外地人對此景仰。

“當21世紀距離我們咫尺之遙時,國際範圍內幾乎一致達成這樣的共識:下個世紀的文化爭論極有可能將最終歸結到城市文明的爭論上,文化將被視作城市魅力最集中的發散點而受到強有力的關注。”這是餘秋雨先生說的。他在新加坡講學時,曾有人熱情地讓他預言,新加坡能否成為21世紀的世界文化中心之一。餘先生坦言,這樣的存在絕對不可能,新加坡至多隻有可能成為世界文化的一個碼頭和樞紐,因為至今為止,新加坡文學史上最為燦爛的一頁仍然是中國著名作家鬱達夫飄流到此的一段曆史。這大概說明建設文明的難度確實不亞於創造若幹個經濟奇跡,經濟發達的地方不一定就有很大的影響力。新加坡的前總統李光耀在離職前對自己執政二十五年的政績進行了一番考察,他為貧困漁民的後代所建立的足以同世界富豪相媲美的家庭感到由衷的自豪,但他也為每一個家庭連一個普通的書架都沒有而憂慮。為此他專門發表電視講話語重心長地告誡自己的人民要重視文化。一個經濟再發達人民再富裕的國家和城市,沒有文化也不會在世界麵前抬起頭來。

每一個文明的城市都在找尋失落的都市文化或者在努力地建設自己的文化形象。哈爾濱是中國最早以歐洲文明占據主導地位的城市之一。其最主要的表現是在它的建築上,建築是文化的物化,文明的載體。如中央大街、聖·索菲亞教堂和為數不多的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建設的那些中世紀或歐洲文藝複興時代特點的建築,它們凝聚了哈爾濱這個城市獨特的曆史,這是哈爾濱的魅力所在。可惜在這個城市的幾次建設熱潮中,我們對它們並不十分珍惜,取代和掩蓋它們的是許多沒有性格、沒有年齡、缺少文化含量的建築。一些飽含曆史文化信息的建築輕而易舉地在這個城市永遠地消失了。哈爾濱確實變了,變得年輕了,變得恢宏了,變得越來越不像哈爾濱了。這是許多對這個城市的文化充滿感情的人的歎唱。

特別令我驚喜的是聖·索菲亞教堂的複建和中央大街的改造,因為這不僅是一屆政府的功績,而且是一個城市的文化覺醒,為此我們付出了許多無法挽回的代價。此刻,當我們在中央大街上悠閑地漫步時,當我們沉浸在聖·索菲亞廣場優雅的音樂旋律時,是否想一想我們的城市還有什麼值得關愛和保護的―為了這個城市的文化曆史。

這是一個很小的例子,也是新加坡的。一家最豪華的旅館的大門前有一個特製的玻璃櫃,中間旋轉著一本旅客登記本,上麵記錄了美國著名作家海明威曾經在1936年的某一天在這家旅館住宿了一個晚上。僅僅是一個短暫的晚上,所有光臨這家旅館的人們卻因為這位文化名人的逗留而油然升起一種難以名狀的崇高感。

海明威肯定沒在哈爾濱住過,但許多重要的曆史人物―領袖、英雄和文化人在哈爾濱不僅住過,而且生活過、戰鬥過。他們的故事組成了這個城市曆史的交響樂。毛澤東住過一夜的頤園街一號現在已建成了紀念館,關押過趙一曼的警察局成了烈士紀念館,她領導工人鬥爭的電車已被珍存,李兆麟被害地已保護了起來,我們用趙尚誌、楊靖宇、趙一曼、李兆麟英雄的名字命名了大街和公園,他們的雕像聳立在我們的身邊。但是,李大釗到蘇聯開會曾在哈爾濱路過,他曾在哪裏住過;劉少奇在哈爾濱領導過工人運動,他曾在哪兒活動;宋慶齡也來過哈爾濱,她下榻在哪個賓館;還有東北作家群中的蕭紅、蕭軍、舒群、白朗當年在哈爾濱開展革命文學活動的地方,是否得到了保護;還有太陽島上周立波住過並在其間寫出《暴風驟雨》(曾獲斯大林文學獎)那間小房還在嗎?……這些不難尋找的曆史遺跡,還沒引起我們應有的注意。其實,有的事就是舉手之勞,我們找到那所房子,在它的門上釘一個牌子,說明那一位著名人物在這裏幹過什麼事情。這要比修複一座教堂簡單得多。可是誰該去幹呢?什麼時候去幹呢?那些老房子也許不能等我們太久。

每一個哈爾濱人都有這樣的尷尬,來了朋友,不知領他們到哪裏去看,特別是關心曆史文化的朋友。實在是找不到許多太讓哈爾濱自豪的地方。那個赤裸裸地展示弱肉強食的虎園,竟成了必去之處,有慈愛之心的人是不肯去看那殘酷的一幕的。我的文學藝術界的朋友誰也沒去過。現在有了中央大街,有了聖·索菲亞教堂,增加了我們哈爾濱人的體麵和自尊。但這對一個曆史文化名城來說,還是少了些。

也許重要的是,這個城市從市長到每一個市民對自己的城市文化曆史性格的確認,並能十分珍視它,發展它。當我們要拆除一座舊建築,那怕它隻是一支路燈、一座板房,是否想一想這能不能損害這個城市的文化曆史。當我們要建設一個建築,盡管它可能隻是一個商亭、一個街心花園,我們都要研究它是否合乎這個城市的文化風格。我曾到過希臘的雅典,這是座世界曆史名城。這個城市的每座老建築都精心保護,新建築更要經過嚴格的審查,既要符合城市的曆史風格,又不能和城裏的任何一座建築重複。這個並不很大的城市,因充實飽滿的曆史文化的含量,讓人總有一種走不完看不盡的感覺。因此雅典是全世界永遠不變的旅遊熱點。最近又以它的文化優勢奪得了2004年奧運會的舉辦權。

當然最重要的是提高我們賴以生存的這個城市市民的文化素質,要從每個家庭都有一個不是作為擺設的書架做起。沒有文化的市民,對這個城市的曆史文化造成的破壞和傷害是隨時隨處可見的。這是一個令人難堪的話題,這裏我不想說。

(1997年11月5日於北京大有莊)

傾聽大江

春風搖落了枝頭的白雪,春風搖出了枝頭上的一串串芽苞,春風撲打著窗權,驚醒了我關於春天的夢境。

我夢見家鄉的大江―黑龍江。這條沉睡的巨龍,在春風中蘇醒了。它輕輕地翻了一下身,於是堅若鋼板的冰層開始鬆動,斷裂,發出一陣陣的轟響。它又順勢打了一個滾兒,噴吐著白色的泡沫,把自己溶進綠色的江水之中。江麵上漂動著巨大的浮冰,就像它剛剛脫落的鱗片。

黑龍江歡快地奔流著,發出聲聲咆哮,席卷著岸邊的殘雪。它戲弄著漂浮在水中的冰塊,讓它們互相撞擊,粉身碎骨,發出震天動地的聲響,回蕩在兩岸的山間平原。這聲響呼喚著黑龍江的所有兄弟和子孫,它們都蘇醒了,從深山走來,從平原走來,也漂動著巨大的浮冰,翻卷著混濁的浪花,順著曲折的河道奔跑著,彙進黑龍江那寬廣的胸懷之中。

此刻,我仿佛就站在哈爾濱的鬆花江畔,觀看這壯麗的一幕。從西向東流動的冰排如戰馬奔馳,相互碰撞著,摩擦著,衝擊著,顯示著一種排山倒海,不可阻擋之勢。奔湧的冰排有時在鬆花江大橋墩下集聚著,逐漸形成一個冰的山峰,守橋部隊斷然向冰的山峰開炮,否則它們會彙聚成衝垮堅如磐石般的橋墩的力量。這炮聲就像鬆花江畔的春雷,呼喚著綠色的生命,轉眼間江畔的垂柳已是銀裝初卸,枝條吐綠,在春風中婆要起舞。春天真的來了。

我的家就住在鬆花江畔。站在書房的窗前,穿過樓群的夾縫,我正好看到一段鬆花江。那是掛在我麵前一幅千變萬化的風景。冬天裏,那是一片寧靜的白雪,狂風卷過時,一切都變得蒼茫了,隱約能聽到悲鳴般的呼嘯。這幾年,不甘寂寞,不畏嚴寒的哈爾濱人,在江上修起了一片瓊樓玉閣,名為冰雪樂園,孩子們可以盡興地滑冰玩雪。陣陣笑聲讓冰雪聽而卻步。春天裏最先出現的,是我以上描述的開江的壯景。然後不斷展示絢麗的色彩。迎春花捷足先登,那金燦燦的小花,是那樣耀眼迷人,好像在召喚所有的人快脫下冬裝走進春天。接著是桃紅開了,那是一簇簇飄在江畔粉紅色的雲,那雲下流動著賞花的人群。這花也許和日本的櫻花隻是不同的品種而已,遺憾的是花期太短,那豔麗的小花剛剛綻開笑臉,春風就把它們化作繽紛的落英,飛灑滿地。再後來丁香花開了,那紫紅色的小精靈,讓江畔彌漫著淡淡的幽香。變幻無窮的江畔飄動著姑娘們的裙據,五彩繽紛,流光溢彩,姥紫嫣紅。所有的形容詞對它們都黯然失色。更讓每一個外地人歎為觀止的是哈爾濱姑娘的修長和嫵媚。夏天的哈爾濱是一個歡樂的伊甸園,愛情擠滿了樹蔭下的長椅,江水中飛旋著歡樂的浪花,太陽島上不滅的漁火,伴著通宵達旦的圓舞曲。秋天的鬆花江裏流淌著碧綠的江水,對岸的樹林在秋陽下一片斑斕,掩映在樹叢中歐式的房屋像童話中神奇的王國。那宛如一幅西洋的油畫,意蘊無窮。

站在窗前有讀不盡的江上美景。我不僅想起維克多·雨果對萊茵河的讚美:“像多瑙河一樣莊嚴高貴,像尼羅河一樣神秘莫測,像美洲的河流一樣金光閃閃,像亞洲的河流一樣蘊涵著寓言和幽靈。”雖然我無法把鬆花江和這個世界上的許多著名的河流相比較,但我也像雨果愛著萊茵河一樣愛著我家鄉的鬆花江。因為鬆花江和所有的江河一樣,“就像巨大的喇叭,向著海洋一‘樣歌頌著大地的美景,田野的耕耘,城市的壯麗以及人類的光榮”。

我愛鬆花江冬天的莊嚴肅穆,我愛鬆花江夏天的浪漫歡樂,我愛鬆花江秋天的豐饒斑斕,但我更愛春天的鬆花江,那無所畏懼,衝破嚴寒和冰雪的氣勢,那排山倒海的氣魄,那是大自然偉力的顯示。

每當春天,我長久地佇立在鬆花江畔,感受那一份壯闊和輝煌。“無邊落木蕭蕭下”、“不廢江河萬古流”,這是大自然的規律,也是人類發展的總趨勢。大勢所趨不可阻擋。我們每一個中國人所經曆的20年的改革開放,正如同一次大解凍的開江,摧枯拉朽,翻天覆地,聲勢浩蕩,影響深遠,成為20世紀末舉世矚目的風景。有識之士無不讚許這人類曆史上的一次大跨越。在1998年這個不尋常的春天裏,中國人民又一次敲響了向21世紀進軍的鍾聲,這鍾聲回響在人民大會堂,回響在中國大地上。新一輪更深層次的改革將在中國推進。世界的目光再一次注視著中國。

103年前的1895年,也是在北京的春天裏,中日甲午戰爭失敗後,清政府派李鴻章赴日本簽訂了《馬關條約》,激起全國人民的反對。康有為聯合在京會考的1300多個舉人上書光緒皇帝,力主拒絕和議,明定對策,要求變法成天下之治,提出富國之法,養民之法和教民之法,建議裁撤冗員,緊縮機構,澄清吏治及改革官製。這次“公車上書”雖然失敗了,但是點燃了結束帝製的資產階級革命之火。康有為那驚世駭俗之語仍令我們感奮―

“變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萬國蒸蒸,日趨於上,大勢所迫,非可闊製。變亦變,不變亦變,變而變者,變之權操諸己,可以保國,可以保種,可以保教。不變而變者,變之權讓諸人,束縛之,馳驟之,鳴呼,則非吾之所敢言矣!”

一個病人膏育的封建王朝,大勢已去,什麼良藥也救不了它的命。而人民的政權可以順應曆史潮流,通過自我改革,而重現生機和活力。

在春夜裏,我傾聽家鄉的大江。再一次感受那宏浩拍天之勢,心胸也豁然通達。正如日本作家德富蘆花所說:“不妨站在一條大江岸邊,看一看那渙映的河水,無聲無息,靜靜地,無限流淌的情景吧。‘逝者如斯夫’,想想那從億萬年之前一直到億萬年之後,源源不絕,永遠奔流的河水吧。”

(1998年3月14日於北京大有莊)

七月,鬆花江靜靜地流淌

七月,鬆花江在我們身邊靜靜地流淌,在我們的城市靜靜地流淌。

七月,如火的七月,我們似乎更依戀這條大江。它在每一個人心頭播灑清涼,酷夏也變得溫柔。它把我們牽進它的懷抱,歡樂的浪花衝去我們心中的煩惱和不快。它載著我們遠行,在青山綠水中找尋遙遠的夢境。

七月的鬆花江寧靜得像個處女,全無冬日的嚴峻和冷漠,也沒有春天的喧囂和鼓噪。它總是那樣不動聲色地流過我們這個城市,流向遠方,流進黑龍江,流進太平洋。但是即使在鬆花江最平靜的日子,我們站在它的身邊,仍然可以感受到那“江水兮浩浩,長流兮萬裏”的氣魄。如果是一個月夜,那“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壯美,你也不難領會。如果是暴風雨來臨的日子,那“飛湍鳴金石,激流鼓雷風”,也是並不過分的描寫。

然而,在許多人看來,鬆花江太平常了。平常得像我們家門前的一棵老樹,平常得像我們每天平淡的日子。他們似乎並不在意,長白山上無數個山泉彙成無數條小溪,無數條小溪才彙成浩瀚的鬆花江;他們並不在意,鬆花江在流進我們這個城市之前曾衝破了多少艱難險阻,經過了多少蜿蜒曲折。我曾多次在東北大平原上飛過,每一次都被鬆花江的不屈和頑強所感動,它的張揚和浸透,結成了這片土地的生命網絡。我們不敢想像,如果沒有這條大江,這片土地會是什麼樣子,我們會過怎樣的日子。沒有大江,就沒有森林,就沒有草原,就沒有綠色,這裏就會成為“撒哈拉大沙漠”,我們的後代就會像非洲饑餓兒一樣,挺著鼓脹的肚子,伸出乞討的雙手。

我們不會忘記去年的七月,鬆花江終於發怒了,那滔滔的大水仿佛從天而降,像猛獸一樣衝決堤壩,淹沒田園,發瘋似地向我們的城市撲來,我們賴以生存的家園危在旦夕。在關鍵時刻,人民解放軍開來了,我們的人民衝上來了,他們用血肉之軀築起鋼鐵長堤,擋住了肆虐的洪水,保住了我們的城市,保住了我們的家園。在那些風雨飄搖的日日夜夜,鬆花江畔演出了多少同舟共濟生死相依的感人故事,現在想起還讓我們一陣陣心頭發熱。

那是一場令我們刻骨銘心的人和自然的生死搏鬥。昔日那麼叫我們熱愛的鬆花江竟成了我們最凶惡的敵人。我們報怨它,憤恨它,要把它從我們的身邊趕走,永遠不想再看到它。但是我們是否想到,大江的無情是因為我們的無義。過量開采森林,使大江失去屏障;無限地開墾土地,使大江失去了涵養;逐水而居地濫蓋建築,阻擋了大江的通道,總之我們破壞了大江生存的狀態,大江實在不能容忍了,不得不對我們進行報複。也許還因為整個人類汙染了大氣,破壞了臭氧層,太平洋水溫升高,全世界氣候異常,暴雨成災,這是整個大自然對人類的報複。我們不得不飽嚐苦果。

記得在抗洪鬥爭最難忘的時刻,朱榕基總理來到了鬆花江畔,他慰問了抗洪軍民,鼓勵大家眾誌成城,堅持到抗洪的最後勝利。他就在鬆花江的大堤上接見了來自小興安嶺的那位昔日的伐樹英雄、現在的栽樹模範馬永順,他緊緊握著老馬的手,感謝他和他的後代為人類造福。馬永順說我是在還債。當時朱總理還說到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的一段論述:“我們不要過分陶醉於我們對大自然的勝利。對於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複了我們。”

近日我翻看了恩格斯這篇不朽的著作,在上麵這段話後恩格斯說到,美索不達米亞、希臘、小亞細亞以及其他各地的居民,為了想得到耕地,把森林都砍完了,這些地方現在成了荒蕪不毛之地,因為他們使這些地方失去了森林,也失去了積聚和貯藏水分的中心。阿爾卑斯山的意大利人,在山南坡砍光了在北坡被十分細心地保護的鬆林,他們沒有預料到,這樣一來,他們把他們區域的高山畜牧業的基礎給摧毀了;他們更沒有預料到,他們這樣做,竟使山泉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內枯竭了,而在雨季又使更加凶猛的洪水傾瀉到平原上。在這段話的最後恩格斯說:“因此我們必須時時記住:我們統治自然界,決不像征服者統治異民族一樣,決不像站在自然界外的人一樣―相反地,我們連同我們的血、肉和腦都是屬於自然界的,我們對自然的統治,是在於我們比其他動物強,能夠認識和正確運用自然規律。”

這來自曆史深處的古老溉言在呼喚著我們的警醒。我們應該反省自己,不是大江虧待了我們,而是我們虧待了大江。大江養育了我們一代又一代,而我們缺少對大江的愛戴和贍養。大江是我們慈愛的母親,我們是大江的不肖子孫。

七月,大江靜靜地流淌,默默無語。

七月,我們麵對大江,心中充滿了愧疚和悔恨。

我們在痛改前非,我們在亡羊補牢―精心地修複遍體鱗傷的大江,細心地在稀疏的樹林裏栽下一棵樹,耐心地在荒涼的江灘上種下一片草。盡一切努力吧,全心地虔誠地彌補我們對大江、對大自然的罪過,用實際行動來證明我們人,文明的人類比動物要強。

我們應該大聲地對大江說,我們要愛護你,善待你!

(1997年8月)

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

像三個揮舞彩練的仙女,在大地上歡笑奔跑之後,終於在祖國的東北角彙合了,那三條彩練―黑龍江、鬆花江和烏蘇裏江,飄灑神水,滋養出一片肥沃坦蕩的平原。這平原曾荒草淒淒,沉睡千古,狼嚎、熊嘯、猛虎長吟伴著它大夢沉沉,連遊獵民族那驚天動地的槍聲也難以把它喚醒。如今這裏已是農田萬頌,翻滾著醉人的綠浪;公路縱橫,奔跑著載滿豐收喜悅的汽車和農業機械。那點綴於綠海中的一簇簇花園,是中國最現代化的農業新村鎮。新一代北大荒人正書寫著新桃花源記。

這裏是北大荒的腹地,過去被稱為撫遠荒原,現在人們叫它“建三江”。這名字被寫在最新出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版圖上。為這片土地命名的是一位軍人。

60年代末,中國最嚴寒的冬季,肆虐的狂風在荒原上呼嘯著卷過,掀起雪的風暴。迎著暴風雪,一支英勇的隊伍正向荒原挺進。這是一支由汽車、拖拉機和馬拉爬犁組成的隊伍。機械的轟鳴、軍墾戰士的歌聲,讓這北大荒最瘋狂的“大煙炮”也退讓三分。從車隊的第一輛北京吉普上跳下一位英武的軍人,他指著這片風雪蒼茫的荒原,對隨行的開荒者說:“咱們給它起個新名字:建三江。咱們的戰鬥任務,就是建設三江平原嘛!”

這位操著蘇北口音的軍人就是新組建的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第六師師長王少伯。眼前的風雪和他經曆過的無數次戰火硝煙一樣嚴峻,他率領著由數千名轉業軍人和剛剛來自大城市的知識青年組成的隊伍,向荒原發起了衝鋒。他們必須搶在開化前在荒原上站住腳,否則第二年他們會麵臨像當年長征過草地一樣的艱難。七個剛剛組建的農墾團,在七萬平方公裏的雪野上選準自己的陣地,搭在雪地上的帳篷和挖在凍土層下的地窖子,就是他們的營房。一口饅頭一把雪,是他們經常的午餐。轉年,當春風吹綠荒原,數千台“東方紅”拖拉機發出春雷般的轟鳴,終於喚醒了沉睡的荒原,那一片片插根筷子都能發芽的黑土地,從此每年給我們獻出了數十億斤的小麥、大豆。這裏成了中國最重要的商品糧基地。

在建三江艱苦創業的日子裏,我作為兵團戰士報的一個記者曾走遍這片寫滿動人詩篇的大地。是英雄的北大荒人―數以萬計的轉業官兵、知識青年和來自各地的建設者,用青春和熱血催化冰雪,開起荒原,播下種子,奪取豐收。那沉甸甸的果實,是他們的生命之花。我不會忘記,一個有過戰功的老戰士,為了保護收獲機上的一個齒輪,被咆哮的河水卷走了;我還記得,一個哈爾濱的知青,當井下的雷管就要爆炸時,他托出戰友,自己粉身碎骨於地下。誰也說不清,有多少建設者,在鞠躬盡瘁之後,長眠在北大荒的懷抱中。正是因為他們,北大荒變得更加壯美。

在迎接共和國50華誕的這個金色秋天裏,我又來到了常讓我夢魂牽繞的建三江這片多情的土地。舊貌換新顏,這樣的詞句已無法表達我對這裏的感受。當年開荒者夢想的一個地域完整、土地連片、布局合理、設備先進的國有農場群已在這裏建成。30年前,王少伯將軍命名建三江的地方已成為一個樓房林立、道路寬闊、商市繁華的城市。而這裏的人們告訴我,離這兒百裏之外的新建的現代化的農場,條件比建三江還好。那裏的職工齊刷刷地都住進樓房,用自來水,通暖氣,燒液化氣,人均住房近二十平方米。職工上下班通勤車接送,早上一直開到地頭,晚上接回場部。生產指揮用無線電,每個作業區都有指揮車。在這些農場,鋤頭、鐮刀快成文物了,從美國、日本、瑞典、加拿大引進的各種農業機械可以完成從播種到收獲的所有生產過程,老式的農業工具已無處可用了。職工們說,我們既是農民又是工人,我們的農場既不是城,也不是鄉;是帶有濃鬱田園詩風味的都市,又是具有強烈現代都市風格的鄉村。這裏有適合人類生存的最好環境。

率領建三江人向這片土地發起新的進軍的是第二代和第三代北大荒人。建三江農墾分局黨委書記董世明,謙和沉穩,像個運籌帷幌的將軍。盡管高中畢業時,他報考大學的二十多個誌願中,沒有一個農科。可是他為了祖國的農業現代化,在這片土地上戰一鬥了30個春秋。身邊的知青戰友一個個地離去了,有的當了官,有的發了財。而他義無反顧地把根深深地紮在這片他摯愛的土地上, 1991年8月,已擔任分局副書記的董世明,帶領職工戰鬥在抗洪前線,當農堤決口時,他第一個跳進洶湧的水中,和跟著他跳下去的勇士,挽成人牆,擋住了洪水。這也許是一種象征,董世明這一批北大荒的老知青,已經成為農墾事業的中流砒柱。董世明說,要建設北大荒的農業現代化,還需要“艱苦奮鬥,勇於開拓”的北大荒精神,還需要老北大荒人“獻完青春獻終身,獻完終身獻子孫”的革命品格。建三江農墾分局局長、高大英俊的張廣勤是山東支邊青年的後代,他就出生在這片土地上,他小學、中學的老師都是來自大城市的知青,他從他們身上學到了知識,也知道了外麵的世界。他走出這裏學習,又回到這裏奮鬥。他從當生產隊的技術員開始,當生產隊長,當農場場長,又當上分局局長,那一年他剛三十三歲。他說,豐收的大地可以作證,知識是建設北大荒最重要的力量,科學技術確實是北大荒發展的最重要的生產力。21世紀,北大荒可能是全世界農業科學技術最發達的區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