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大有莊學藝記(3 / 3)

鄧龍早就說要給我畫一幅肖像畫,在家裏總抽不出時間,今天算落到了他們手裏,他們像對一件物體似的對我進行了仔細的觀察,又從不同的角度,為我照了許多照片。我這個人在鏡頭麵前從來沒有過精彩記錄。今天可真難為他們了。

辭別兩位畫家,我又到北大附近的“風人鬆”書店轉了一下,這個名字浪漫的書店,是大雷向我推薦的,去年他在北大學習,常去那裏看書。他對“風人鬆”印象特佳,甚至有一陣子和報社的幾個年輕同事張羅,也要辦一家這樣的書店。果然名不虛傳,這確實是一家品位很高的書店,讀者自由挑選,書架旁還有座席,可以隨便地坐在那裏看書,買不買,無所謂。我看到許多學生,靜心地在那裏看書,好像在大學的閱覽室裏一樣。很開心的是,我在這裏買到好幾本檔次相當高的書,有傅雷的《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這是二十六歲的傅雷在上海美專的講稿;還有宗白華先生的《美學散步》,這是為紀念一代美學宗師百年誕辰而出版的他一生最有代表性的著作;還有我從少年時代就敬重的大作家劉白羽的散文選集;還有謝冕教授最新的評論集《世紀留言》。現在可看的書很多,我想還是多看名家精品為好。

這兩天有點感冒,身體一直不舒服。可今天過得很愉快,病也輕了不少。

書是人生永遠的夥伴

12月12日 星期五 晴

寂寞的星期五,下午人去樓空。北京的學員都回家了,其他學員多數都進城了。我還是看書,書是人生永遠的夥伴,即使愛人情人也不能總陪伴著你,隻有書與你永不分離。尤其在人生最艱辛最苦悶的時候,書對你是最寶貴的。它會給你力量,給你勇氣.給你情趣.給你一個自己飛翔的空間。讀書既是人的一種生存方式,也是一個生存目的。有人一生追求物質享受,有人一生追求精神高尚。書是高尚者一生的需求。

近幾天讀到一篇報告文學的佳作,《當代》今年第五期上文樂然的新作《寧靜地帶―走進王啟民》,寫得真不錯。報告文學這些年不景氣,特別是寫先進人物的報告文學,沒人願意讀,也沒人願意寫。對於王啟民這樣全國傳媒大事宣傳的典型,就更難寫了。特別是王啟民作為一個石油地質科學家,他的事跡是在理論研究和科學實驗方麵,很難用文學的方式表達。可是文樂然迎難而上,而且取得了相當的成功。一是他把王啟民當作一個普通人來寫,寫一個中國普通的知識分子的命運經曆,寫他的事業心責任感,寫他和國家命運的關係,沒有拔高,沒有升華,很樸實,又很深刻。二是他把科學問題盡量寫得通俗,寫得平凡,不故弄玄虛,讓人讀得懂,讓人信服。三是寫法自然,結構散而不鬆,基本按著采訪的順序寫,在了解王啟民的同時,又寫了一批可敬的石油人,都很可敬可愛;即使引用的一些數字材料,也並不多餘;作者的議論,盡量說得合情合理,不矯情,不做作.實而見華。文樂然寫報告文學多年了,過去他的作品也讀過,這篇印象很深。也許是我和王啟民認識有關,再就是楊利民寫過《地質師》,與我對石油知識分子也有所了解有關。

從文樂然的《平靜地帶》,我又看到了報告文學的希望。

下午在魯迅文學院學習的黑河日報的何村來看我,我為他的散文集《火山雨》寫的序,他給我送來一本樣書。這幾年為十多位黑龍江的作者寫序,多數是青年作者,有的也是成熟的作家。每寫一篇序,實質是向一位作者學習的過程。讀文如讀人,對每本書作出評價,寫出感想,就是對一個人的文學創作生活作出評價,這很難,但也很有趣。這些方麵,我多少也有了些經驗,有的序言寫得也相當可以。如給賈士祥寫的那一篇受到範敬宜的高度評價。還有幾篇在省報上發表反映尚好。這方麵的文章還可做下去。但不是誰的序都給寫的。

讀劉白羽

12月14日 星期日 晴

劉白羽是我特別尊敬的作家,1991年我曾陪同他和夫人汪琦在哈爾濱、齊齊哈爾和大慶訪問。他強烈的革命激情,他大氣勃勃的文字給我的印象很深刻。從中學時起,我就特別喜·歡讀他的散文。最近在“風人鬆”買了一本百花出版社出版的《劉白羽散文選集》,細讀起來許多文章仍然讓我熱血沸騰。白羽是帶著文學追求投身革命的,他親自參加了延安文藝座談會,聆聽了毛澤東的講話。後來到重慶,在周恩來領導下參與《新華日報》副刊的編輯工作,在解放戰爭中他作為隨軍記者,轉戰東北,直下江南,寫過許多戰地通訊和報告文學。建國以後他一直從事文藝的領導工作,同時也寫過一些頗有影響的散文。文革中受到磨難,三中全會後又拿起筆,在保持他原有的風格基礎上又有了新的超越。特別是他在1983年正式離開領導崗位,真正成為職業作家後.又寫出了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第二個太陽》和百萬字的長卷散文。白羽同誌是中國文學的巨匠和大家,他的革命作家的位置是別人無法取代的。

北大已故教授佘樹森先生在白羽的這本散文集的序言中對他的散文給予相當高的評價,同時也指出其不足。他說,時代的局限使劉白羽對曆史與現實都缺乏多角度、多層麵的觀察與思索,這就不僅限製了他的散文題材的廣闊性與主題的豐富性;而且當他把“崇高美”作標準,對自然和人生進行審美的“抽象”與“融合”時,有時過濾掉一些人生的複雜和深刻,將人生境界提煉得過於完美與明淨,這就同讀者親身感受的生活,產生了距離。在藝術表現方麵,他重視想像、色彩、光線和“畫法”.積極調動修辭手段,加強藝術感染力,但有時又讓人覺得,在濃烈和華美中,似應再增加些素淡和自然;他喜作政論與抒情交融的直抒胸臆,雖不乏精彩警句、奔放氣勢,但終覺少點節製與含蓄,顯得淩厲豪壯有餘,冷靜深沉不足,忽視了形象自身的啟悟性,容易帶上說教氣味;他慣於作曆史回顧,使用縱向單線結構,但是一旦“習慣”,遂成定勢,容易給人雷同感。我以為佘教授所言甚是。自羽同誌進人80年代中期,在思想解放、文學變革的大背景下,隨著年歲的增長,政務的解脫,在相對閑靜和孤獨中,對自然和人生有了新的審美觀照,他的散文無論從觀念到寫法都有了新的超越。對於我這樣深刻接受白羽影響的作者,在散文寫作中也應盡量避免這種種局限,而應像他一樣不斷地超越自己。

胡桃夾子

12月15日 星期一 晴

北展圓形的劇場裏回蕩著柴科夫斯基《胡桃夾子》美妙的音樂,舞台上出現了美麗的少女們輕盈婀娜的群舞。我沉浸在藝術的海洋裏,那種愜意和快慰,無法言表。

是北京舞蹈學院的李佳和他的朋友田浩為我安排這次活動的。李佳的爸爸李紹山是哈話的院長,媽媽是省歌的編導,都是我的老朋友。李佳畢業於舞蹈學院,然後留校當了老師,他的朋友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現在電子部的一個研究所工作。今天的演出是舞院芭蕾係畢業班的一次學習演出。

《胡桃夾子》是柴科夫斯基作曲的三部久負盛名的芭蕾舞之一,其劇本是根據恩斯特·霍夫曼的童話《胡桃夾子和鼠王》改編的。這是一個童話劇,故事情節很簡單:聖誕之夜,女孩得到一個心愛的禮物―一個胡桃夾子(胡桃木的玩偶)。夜晚,她夢見胡桃夾子變成了一個王子,領著一群玩具和老鼠作戰。然後又把她帶到果醬山,受到了糖果仙子的熱烈歡迎,觀看了她們精彩的舞蹈。這是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舞劇。故事隻是一個外殼,我們看到的是最優美的芭蕾舞的展示。這個劇最早公演於1892年,一百多年來久演不衰,成為芭蕾舞的保留劇目。許多國家的芭蕾舞團都上演過,給數以億計的人以快樂。

今天北展劇場座無虛席,每張百元的票價並沒有影響北京觀眾欣賞高雅藝術的熱情。李佳說,今年芭蕾舞在北京特別火,前些天莫斯科芭蕾舞團演《天鵝湖》票價都到了二百,仍然是場場爆滿。今天的觀眾中增加了許多孩子,這個童話劇更適合孩子。北京的孩子真幸福,從小就接受這樣世界一流的藝術精品,對他們的成長當然是非常有益的。今天舞蹈學院年青的藝術家們的表演非常成功,他們用出色的技藝,把這個俄國名劇展示得非常輝煌。精彩的表演,不時激起掌聲。北京的觀眾藝術感覺很到位,演出時全場非常安靜,而恰到好處的掌聲,又為演出增加了熱烈的氣氛。這個童話舞劇也特別適合舞蹈學院的學生演出,陣容整齊,身材苗條,滿台的青春活力,真是美不勝收。最精彩的是糖果仙女們的群舞,16個美麗姑娘輕盈優美整齊的舞步,合著柴科夫斯基和諧美妙的音樂,讓你有一種走人仙境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其他任何時候任何場合你都得不到的。藝術的魅力也就在這裏。

芭蕾舞這種宮廷藝術進人中國較晚,因為芭蕾舞《自毛女》和《紅色娘子軍》的誕生,使這種西方藝術借助中國的傳統故事和熟悉的音樂被中國人所接受。近幾年由於通俗文化的流行,這種高雅藝術一時又跌人低穀。經過幾年欣賞比較之後,中國人又重新喚起對經典的崇拜。《自毛女》和《紅色娘子軍》的重新公演,歐洲傳統劇目在中國的上演,在中國的大都市又掀起了芭蕾的熱潮。這是中國可喜的文化現象,經典和高雅的回歸說明了中國人文化水準的又一次提高。

隨著新年的臨近,初冬的北京的舞台上展示出了春意盎然的氣息。

難堪的曆史記錄

12月25日 星期四 陰

今天黨史部組織了一個很有意義的活動,領我們到中央新聞電影製片廠去看紀錄片。這是一次對我國社會主義時期曆史的痛苦回顧。這些紀錄片有反映反右鬥爭的;有大躍進時我們農業放衛星的,小麥畝產6萬斤,玉米畝產3萬斤,一棵白菜400斤;有人民公社社員一天挖煤400噸的群眾場麵;有北京出動300萬人,三天時間抓麻雀40萬隻;有清華大學40萬學生揪鬥王光美的場麵。這讓人啼笑皆非的場麵,讓我們心裏很難受。麵對現代中國出現的這一幕幕鬧劇、喜劇、悲劇,我們感慨萬端。在那些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的勞動場麵中,中國人都表現得非常真誠,勞動熱情無比高漲,一個個喜笑顏開,他們並不知道他們麵對的將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使2158萬人被餓死的災難;而那一個個畝產數萬斤的人造的騙局竟那樣鄭重地不可置疑地被從領袖到普通百姓們興高采烈地接受了;在那些發瘋的年代,連中國的麻雀也在劫難逃,為了消滅罪名並無根據的“四害”,連一個國家的首都都全民總動員,幾百萬人上街,從地上到天空,讓麻雀無處藏身,這是千古奇觀的鬧劇;清華大學那人山人海批鬥場麵,難堪的不僅是國家主席夫人,而是整個中華民族。

銀幕上的曾經熟悉的場麵引起我們許多痛苦的回憶,因為像我們這樣年紀的人還經曆了那些過程,即使是這樣,我們仍然感到內心的痛苦,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而那些年輕一些的同誌,他們簡直不能理解中國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而將來更年輕的一代會認為他們的前輩都是瘋子和傻子,幹了那麼多讓他們永遠無法理解的事。我們應該仔細想一想,那些事是如何發生的,我們黨的教訓在哪裏,我們每個人應該吸取什麼教訓。不要以為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如果不提高我們整個民族的文化索質,如果不在中國建立完善的民主和法製製度,不采取有效的辦法防止左的傾向,過去的鬧劇、悲劇還可能重演。我們必須保持高度的警惕。

經常用一定的方式重演一下我們的曆史,還是很有必要的。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嘛!像中影的這些紀錄片,應經常讓一些年輕的領導幹部看一下,對我們吸取曆史教訓,堅持小平理論,是大有好處的。

太陽下的蠟燭

12月27日 星期六 晴

誰也不會懷疑,郭沫若是中國的文化巨人。他在中國曆史、文學、戲劇等方麵的建樹,是誰也不能比擬的。但郭老又是一個悲劇人物,建國之後,他努力追隨中國的政治,寫了許多東西,除了曆史劇之外,幾乎沒有什麼價值。特別是文革開始後,他說:“拿今天的標準來講,我以前寫的東西,嚴格地說,應該全部燒掉,沒有一點價值。”他在江青在場的一次會議上即興朗誦新作:“敬愛的江青同誌,你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你善於活學活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你奮不顧身地在文藝戰線衝鋒陷陣/使中國舞台充滿工農兵形象。”在文革後的“四五”天安門事件之後,他寫的《水調歌頭·慶祝無產階級文化革命十周年》中為我們留下了“走資派 鄧小平 妄圖倒退”的句子,郭老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保全了自己,但並沒有避免他的家庭麵臨的悲劇。

郭老的六子郭世英較多地繼承了父親作為詩人和劇作家的氣質,喜愛寫詩,寫劇, 一也善於思考,深得郭老的喜愛。他1962年進人北大哲學係學習,因成立了一個“X小組”探討如社會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是不是階級鬥爭、毛澤東思想能不能一分為二這樣一些敏感問題,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團,在周總理的過問下,他先被下放農場勞動,後轉到北京大學學習植物栽培。1968年4月19日,他被農大的造反派綁架,生死未卜。郭老和夫人於立群當天便知道了消息,晚上正好郭老有機會見到周總理,於立群懇求郭老一定將情況轉告,請求過問解決,那晚郭老一直坐在總理身邊,最終也沒說出口。結果就在那一晚郭世英被人殘害致死。郭老從那一天開始,經常伏在案頭、手顫抖著用毛筆工工整整地抄寫世英日記。他整整抄寫了八冊。直到去世,它們一直放在他的案頭。

這些材料是我在昨天買的李輝的《滄桑看雲》一書的《太陽下的蠟燭》這篇文章中看到的。我的心情特別沉重。李輝說,我想到了太陽下的蠟燭,我願意用它們做比喻,形象地概括周揚這樣一種類型的文人。不僅僅周揚一個人,也不僅僅文人,許許多多著名或者不著名的人物。不管他們過去在各自的領域多麼傑出,一時間他們都仰望著毛澤東。在他們的心目中,他的確是一顆光輝耀眼的太陽,而且情願自己如蠟燭一般消融於他的陽光之下。這類文人中當然也有郭沫若。他曾經是他自己的太陽。在他寫《女神》的時代,他豪放瀟灑,傲視人生,傲視大自然。他喜歡漚歌太陽,他把太陽和自己的生命並列。當郭沫若全身心地崇拜另一個偉人時,他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完全納人了這個太陽的軌道了。因此他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自己的才華,失去了自己的精神。有時是自覺自願,有時是迫不得已的。失去了自我精‘神的詩人就成了禦用文人,失去了自我人格的文人,是一種可悲的墮落。中國的許多曾經偉大的文化人,沒有逃脫這種命運。這大概是時代的悲劇。為此我對郭老表示深深的理解和同情。但願這樣的悲劇人物在中國不再出現。

李輝的這本書讀起來很沉重,引起我對中國文化人命運的很多思索。如果我自己大小也算一個文化人的話,我也思考我自己過去走過的路和未來將要走的路。

沉重的話題

12月29日 星期一 晴

看完一本書,總要引起一些思索。可很少像看完《天道―周惠與廬山會議》這本書這樣心潮難平。1959年夏天的廬山會議是我們黨的曆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一場大悲劇。對這次會議的是與非,黨已作出了明確的結論。堅持正確意見而受到批判的彭德懷、張聞天、黃克誠、周小舟同誌早已被平反。但這一事件留給我們黨的教訓太深刻了。現在親自經曆那個事件的人在世的,已為數不多了,這一事件也漸漸地被人遺忘了。感謝作家權延赤為我們寫出了這本書,也感謝在這個事件經受磨難的周惠同誌為這本書的寫作提供了真實寶貴的材料。令人欣慰的是在黨校學習的許多青年幹部注意到了這本書,並認真地讀了。作為新一代的領導者,從前輩的沉重教訓中吸取營養是非常必要的。作為一個作家,我更多地思考了這一事件主要人物的命運。

毛澤東無疑是這一事件的第一人,他導演了這一場大悲劇,並成為了主角。這本書是比較客觀的.毛澤東是帶著反左的願望上山的,1958年的冒進、浮誇和大煉鋼鐵、大辦食堂所帶來的問題,他感覺到了。他想通過廬山會議統一全黨的思想,然後降低明年的指標,對整個經濟進行調整。所以,在會議開始階段,他極力鼓動“促退派”發表意見。彭德懷寫了“萬一言書”之後,情況發生了變化。這一方麵因為毛澤東與彭德懷積怨太深,作為最高的權力者,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政敵的挑戰;另一方麵.彭的觀點得到越來越多人的支持,毛主席所提出的“總路線”和“人民公社”和“大躍進”的那一套將被否定,他的領導權威將被動搖。這種情況下他不得不反擊了。而反擊的方法,不是批評自我批評的方法,而基本沿襲了我黨曆史上無限上綱,無情打擊的辦法,所不同的是“不殺降者”,給這些“右傾機會主義者”以“出路”。在這場鬥爭中充分顯示了毛澤東作為一個大政治家的謀略和鬥爭藝術,可惜這些本事中更多的是從封建帝王那裏學來的,這更證明了他對自己的評價―“我是馬克思主義加秦始皇”。其實這次會議是毛澤東的一個轉機,他在全黨已樹立起無與倫比的威信,誰人不能動搖也沒有誰想動搖,彭德懷隻是有些意見而已,他從來也沒有想取代毛,隻是全黨對這幾年經濟過熱有許多意見,當然對毛的領導作風也有些意見,彭德懷不過是代大家說了些實話,可是從這次會議之後,毛開始在政治上走下坡路了。可以說,在中國這樣又大又窮的國家搞社會主義建設,我們一點經驗也沒有,出現這樣那樣的錯誤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作為像毛這樣在中國殘酷的軍事鬥爭中產生的領袖人物,在和平建設時期在作風中表現出來的種種錯誤,也是很自然的。如果能利用這次會議的機會接受大家的意見,對國民經濟的高指標進行調整,對左的錯誤進行認真的糾正,對自己思想作風的問題能做些自我批評,那樣中國的經濟建設就會走出困境,有更大的發展。令人遺憾的是,毛走了相反的路,結果廬山成了他走向更大悲劇的起點,他領著全黨沿著極左的路線越走越遠,把中國拖進了災難的深淵,先是因人為的災難,全國有二千多萬人被餓死(死亡人數超過了八年抗戰),幾年以後他又發動文革.幾乎毀掉了一個民族。偉大人物的重大錯誤,就會造成一個民族和國家無法挽回的災難。毛澤東的悲劇是在廬山開演的,廬山會議的最大失敗者不是彭德懷,而是毛澤東。這是一個千古遺憾。

把廬山會議的錯誤都歸咎毛澤東也是不公正的。這一事件發生的客觀原因是,國際上帝國主義對我們的封鎖,蘇聯與中國關係的惡化,赫魯曉夫對斯大林的批判,國內的民主人士對我們黨的工作批評較多.這一切都使毛澤東思想高度緊張,把黨內的正常意見分歧和國際鬥爭聯係起來,對國內的政治局勢看得太嚴重了。同時黨內的一些高層幹部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把對彭德懷的批評擴大化,演變為路線鬥爭和階級鬥爭;有的人是出於對毛的熱愛,對毛的權威的維護,有的人則是一種政治投機和賣身投靠。廬山會議的風雲變幻,群起而攻之的陣勢,可以看出黨內鬥爭的殘酷性。也看出我們這個黨的先天不足,黨內缺少健康的民主生活,更缺少對主要負責人的監督機製。這種情況下封建專製,就在我們黨內滋生了,我們確立了毛澤東在黨內的領導地位,也確立了他在黨內的專製地位。黨內的許多同誌看到了這個問題,也想在廬山會議解決這個問題,結果非但沒有解決,反而使這個問題更加嚴重了,導致後來我們黨連續的失敗。在封建傳統影響最為深重,資本主義並不發達的社會條件下成立的革命政黨,也不能避免封建主義的嚴重影響。

我一直認為,彭德懷是中國的民族英雄,他和鄧小平一樣是中國人民的兒子,他熱愛自己的祖國和人民,在人民遭受壓迫的時候,他可以揭竿而起,拚死鬥爭;在人民麵臨苦難時,他可以仗義執言,無所畏懼。他是廬山會議上的英雄,而不是失敗者,雖然為了黨的大局,他不得不作了檢討,但他從來沒有放棄堅持真理,沒有放棄和毛的錯誤進行鬥爭。我想應該在廬山給彭德懷立一個雕像,讓我們的後代記住,在這座不凡的山上,我們黨曾經曆了多麼複雜的鬥爭,在鬥爭中出現了一位彭德懷這樣的英雄。但是彭德懷確實是一個悲劇人物,他是一位偉大的軍事家,但不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他具有充足的鬥爭勇氣,但缺少鬥爭的策略和藝術,結果在他們和毛的鬥爭中,本來真理在他這一邊,但是他不是毛的對手,這一點,他不如鄧小平那樣綿裏藏針,那樣韜光養晦。但是我們不能強求每個軍人成為一個政治家。彭德懷為我們樹立的這種堅持真理,剛直不阿的形象,對我們每個共產黨人來說真就是太寶貴了。

最後我還要說到這場鬥爭中曾和彭德懷站在一起,後來又不得不殺回馬槍的秀才們。他們是黨內的先知先覺者,他們對當時我國經濟建設上的失誤和毛的錯誤,洞如觀火,一目了然。他們想借助彭德懷的影響,說出自己想說的話。其目的是讓我們的國家好,黨好,毛主席好。如果沒有他們的支持,彭德懷也不會給毛寫給他帶來一生災難的那封信。而在彭德懷處於困境,他們又迫於毛澤東的壓力,紛紛揭發了彭德懷。這也並沒有改變他們的命運,他們心靈上經受的煎熬,可能比彭德懷還要痛苦。周小舟、田家英文革中的自殺,就是證明。這是一些真誠、善良、忠心報國、熱愛領袖勝過自己生命的知識分子。這是一批我們黨內的精英。但是在殘酷的政治鬥爭中他們的靈魂被扭曲了,他們的美好追求被利用了。在喪失了人格和自尊之後,他們就徹底地失望了。在複雜的政治鬥爭中,中國善良的知識分子的命運大體如此。對他們我是深深地同情的。

在政治煙雲散去之後.廬山又恢複了它的秀美和神奇。“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身中。”也許,廬山那場鬥爭的真實麵目,我們的後代才能真正認識。無論怎麼說,我們不能再讓那樣的曆史悲劇在中國的大地上重演了。盡管為了把我們的黨建設好,我們還要走很長的路。現在黨內的民主生活就已是今非昔比了,如果彭老總在天有靈,他也會欣慰的。

新年就要到了,我卻忍不住說起這麼沉重的話題。

晚上培訓部學員俱樂部的晚會氣氛歡樂祥和。我們二支部的男生小合唱相當成功,當我們唱到“回家的打算根本就沒有”和“家中沒有自由,才往黨校走”時全場熱烈鼓掌。學員交換賀卡時,我收到了西藏一班的仁青卓瑪的賀卡,上麵寫的是“願快樂與你永隨!”這是一句很讓我高興的祝辭。卓瑪姑娘的祝願,將會使我一年快樂。

今夜無人人睡

12月31日 星期三 晴

今天黨校已開始放假,多數同學都回家鄉了,真是人去樓空,寂寞蕭條。這正是讀書的好時候。為了準備研討的題目,我集中看了些有關黨如何領導文藝工作的材料。有鄧小平同誌在全國第三次文代會上的講話,有江澤民同誌在去年文代會和作代會上的講話,還有《文化學》這本書中有關曆史上原蘇聯及西方一些國家政府領導文藝工作的一些材料。還是有些啟發.也有了些想法。

下午又看了一本新書,是顧嚷編的《散文家喜愛的散文》,這本書編得不錯,都是中國當代優秀的散文作家選的他喜愛的散文,並且寫了對這篇文章的評價,也是一篇很好的文章。如季羨林推薦的朱自清的《背影》,徐遲推薦的馮至的《八月十日燈下所記》,艾煊推薦的冰心的《寄小讀者》,林斤瀾推薦的魯迅的《秋夜》等,也有年輕一代的作家的作品被推薦。讀了這些文章的突出感受是,好散文是作家真實情感的流露,越真越好。文字不必過分地追求華麗。往往越是大家的作品越樸實,用最簡白的文字,寫出讓人驚心動魄的思想來那才是大功夫。

晚上到人民大會堂聽新年音樂會,這是今年元旦最重要的文化活動了,江澤民、李鵬、朱榕基等黨和國家主要領導人都出席了晚會。長安街掛起過街的燈鏈,附近的建築物上被彩燈裝飾一新,大會堂內更是金碧輝煌。這是中國最高水準的交響音樂會,是由中央交響樂團、上海交響樂團和北京交響樂團聯合演出的。當代中國最有影響的指揮家陳佐徨、陳燮陽和譚利華聯袂執棒。擔任鋼琴伴奏的是劉詩昆,拉小提琴的是俞麗拿,擔任獨唱的是莫華倫和迪裏拜爾,他們無疑是全國最好世界一流的。陳燮陽首先出場執棒,第一個曲目是《紅旗頌》,這是呂其明作曲的中國為數不多優秀的交響曲,氣勢雄渾,凡是對中國革命曆程比較熟悉的都能受到強烈的感染。然後由鋼琴和樂隊合作演奏羅大佑的《東方之珠》,當瘦高精幹的劉詩昆走上舞台時,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劉先生回到使他經受磨難的北京演出,一定是百感交集。1997年中華民族實現了香港回歸的百年夢想,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演奏這支曲子,讓每一個華人都禁不住激動萬分。接著莫華倫演唱歌劇《圖蘭朵》中的詠歎調《今夜無人人睡》。19%年在香港回歸前的最後一次慶祝晚會上我聽過莫先生和麼紅領唱這一首合唱曲,當時就留下深刻印象。他生於香港的一個醫學世家,18歲在美國學習聲樂,1986年畢業於曼哈頓音樂學院,次年考人柏林歌劇院,成為活躍在歐美樂壇的著名華裔男高音歌唱家,他曾在歐洲許多國家的大劇院的著名西洋歌劇中擔任主角。這次他特約到北京參加這次中國最大型的交響音樂會。他高亢華美的歌聲在大會堂激蕩,讓全體聽眾激動不已。接著譚利華指揮演奏為每一個華人熟知的音樂瑰寶小提琴協奏曲《梁祝》,擔任小提琴獨奏的是俞麗拿,1959年當這部曲子首演時,18歲的俞麗拿擔任小提琴獨奏,一舉成名,她錄製的《梁祝》唱片發行百萬,成為中國之最。今天她的演奏精熟而富有激情。最後擔任指揮的是任中央樂團藝術總監的陳佐惶。他盛名於世界樂壇,被稱為“一位極有才華的音樂家”,“具有站在任何樂隊前的權威”,“陳可能成為自小澤征爾之後最重要的亞裔樂隊指揮家”。陳佐徨回國執棒.使中國的交響樂事業重現曙光。今晚他指揮演奏斯特勞斯的《春之聲》圓舞曲。擔任獨唱的是從新疆走向全國又走向世界的女高音歌唱家迪裏拜爾,她從1988年到芬蘭國家歌劇院擔任獨唱演員,1993年又到德國波恩國家歌劇院擔任獨唱演員。今晚她以比國內許多女歌唱家更流暢更華美更地道的花腔女高音讓全場聽眾一飽耳福。最後演奏的是一個充滿故事情節的交響曲《羅馬的鬆樹》,我們仿佛聽到森林裏的風聲雨聲和鳥鳴。音樂在金鼓齊鳴的高潮中,以磅礴的氣勢結束。在久久不肯散去的觀眾的要求下,在三位指揮的分別指揮下又演奏了《紅色娘子軍》、《白毛女》和《勝利喜訊到邊寨》,全場充滿歡樂祥和的氣氛。

回到黨校後還處於興奮之中,這正像莫華倫唱的那樣―今夜無人人睡。我們祝願偉大的祖國在新的一年裏繁榮昌盛。

一月,風雪迎春

串門兒

1月2日 星期五 晴

上午,梁國偉和蘇詠喻來看我,小蘇在北京辦了時裝店,國偉來看她,他們倆一起來看我。他們倆都是上海知青,而且還是初中同學。在北大荒的30年他們經曆了許多風雨,生活也相當波折。國偉經曆了兩次婚變,小蘇也離了婚。作為“同是天涯淪落人”,這幾年相互扶持走了相當艱難的人生之路。但是到現在兩人還沒能走到一個屋簷下。我曾多次勸他們早日結婚,小蘇沒說的,國偉總是態度不明朗。但是小蘇的事業一點也離不開國偉了。她本來在機關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在香港的一個姐姐的鼓勵下她辭掉了公職,在哈爾濱辦起了時裝店,現在又發展到了北京,在兒家大商場都有分店。她幹得很火,但也很累。國偉就是她的靠山。男人有力的臂膀總是女人的依靠。我們一家和他們都是多年的朋友。

中午我們在黨校附近的胖嘟嘟湖南水魚館吃了飯,我又應邀去看楊匡滿和程樹棒同誌。

匡滿匡漢兄弟是中國文壇兩位著名人物,都畢業於北大中文係,匡漢在文學所當評論家,匡滿是位有影響的詩人,也寫評論,報告文學方麵也是名手。最先揭露1976年“天安門事件”真相的報告文學《命運》就是他和郭寶臣寫的。我們是在幾次報告文學發獎會上認識的,1990年我又陪他門沿黑龍江訪問。前幾個月他還到黑龍江去過。

匡滿家住在甘家口附近,家裏很清雅,他的夫人李丹是排球運動員出身的記者,現在在新體育雜誌當排球編輯。在他家裏得知匡滿的一本新詩集《今天沒有空難》獲魯迅文學獎。匡滿說,老一代詩人不怎麼寫了,新一代的作品又難以被評委接受,而作為中年一代他的詩有代表性,就獲了獎。匡滿這個人從來不顯示自己的才華,為人總是謙和。他現在《中國作家》當副主編,這些年主要精力是為人作嫁衣。現在辦文學刊物很難,為生存問題操心。

離開匡滿家,我們打的來到亞運村的老程家。正好今天是程夫人的生日,她很高興,我們還為她送來束鮮花,她就更高興了。更使他們全家高興的是他們當了老爺和姥姥―他們在德國的大女兒丹梅為他們生了一個外孫。老兩口興致勃勃地拿出從德國寄來的照片讓我們觀賞。那隻有四天的孩子長得虎頭虎腦,照片上那孩子的德國爸爸笑得合不攏嘴。這個英俊的德國小夥子,在北大學中文時和丹梅認識的。前年他們在北京結婚時,他的父母和許多親屬專程從德國趕來參加婚禮。老程的老伴說,德國的人口呈負增長,這家生了一個男孩,整個家庭都高興。孩子一生下來所有費用政府都包了。小孩爸爸的外婆從外地打來電話想盡快看到小孩,隻要求十五分鍾的時間,實在不行,五分鍾也可以。

老程把他剛出版的散文《歲月軌跡》贈給我,這是他的第十五本文集。他的文學活動是從黑龍江開始的,天津大學畢業後,在富拉爾基重型機器廠當技術員,後因長篇小說《鋼鐵巨人》成名,後調到省裏當專業作家,又任省作協主席,那一片黑土地,留下他最多的歲月軌跡。他是1990年調到人民文學當主編的,我是他的接班人。

我們談話間,女作家李玲修來了,她已調到人民文學當二編室主任。玲修是長影的演員出身的報告文學作家,多次獲獎,還搞過小說和電視劇,其社會活動能力特強。她快言快語,性格直爽,在文學界朋友很多。

在餐桌上我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報告文學題材,本著女士優先的原則,匡滿讓玲修先找人為《人民文學》寫,如一個月內找不到人,匡滿找人為《中國作家》寫。他們還當場拿紙來寫了協議。雖然是半開玩笑,但看出兩人敬業精神多強。

晚上跑到北京人藝看了一場話劇《頭條居委會》,雖然不是一個很精彩的劇目,但地道的京腔京味,京城裏的凡人小事,典型的北京人藝風格,我想吃的就是這個“風味”。北京人藝幾十年形成的自己獨特的風格,凝聚了幾代藝術家的心血勞作,這是中國話劇藝術的瑰寶,我們格外地珍惜,並應有所發展。像《茶館》、《駱駝祥子》那樣的名劇,什麼時候演都叫座。現在看劇本創作相對落後,《頭條居委會》這樣的劇目也可以演,但和人民的需求相比,還不夠勁。人民企盼大師和名作。

受難的靈魂

1月7日 星期三 晴

今天把李輝的《滄桑看雲》這本書看完了。這是一本寫20世紀中國幾位大文化人命運的散文集。李輝是上海複旦大學的畢業生,在人民日報當編輯,同時從事現代文學的研究。這些文章是他研究的成果,用散文形式寫下來,在《收獲》上連載.曾引起文學界的廣泛注意。過去我看過幾篇,這次重讀了一遍,真是有許多感想。這些文章寫到了郭沫若、周揚、聶甘弩、瞿秋白、丁玲、田漢、馮雪峰、胡風、夏衍,這些耀眼的巨星彙成了20世紀中國文學藝術的天空。如果沒有他們的名字,我不知道,當代的中國文學史怎麼寫。他們每個人都具有深厚的中國文化的根基,又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和西方文化的影響,以他們非凡的才華為民族的獨立解放唱出過最響亮的戰歌。他們是帶著筆投身革命的,有人成了革命的領袖人物,有人成了中國社會主義文化的奠基人和組織者。然而在中國革命的紛紜複雜的鬥爭中,他們都飽經磨難,成為政治運動中的悲劇人物。在無休止的政治運動中,有人總是被整,有人先整別人後來自己也挨整。有人為革命慷慨赴死,死後又被整。有人即使沒被整,可心靈也總在痛苦中煎熬。

他們每個人都是文學的天才,但是誰也沒有達到自己能夠達到的藝術高峰。他們不是不想達到,而是不能達到。時代造就了他們,而曆史毀滅了他們。他們留給我們不算很多的美麗文章,但留給我們許多飽含血淚的曆史。

那是一個個受難的靈魂,他們是那樣地鍾情革命,那樣勇敢地投身革命,而革命總是把他們當成異己的力量。他們用自己的心血點亮了革命之火,而別人用這火去燒他們的心。在煉獄之火中,他們涅架成了鳳凰。

在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曆史中,中國的文化人總是扮演悲劇的角色。在20世紀的近代曆史中,中國的文化人還是在扮演悲劇的角色。而文化人在曆史的進程中,他們總是先知先覺者,總是推動者。但是他們從來沒有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們總是起義者或統治者的依附。他們沒有成為一個獨立的階級。知識分子出身的毛澤東,是把知識分子當成統一戰線中的同盟軍的,他說沒有知識分子的參加革命是不能成功的。對知識分子的政策,一是團結,二是批評、教育、改造。而在中國最優秀的知識分子被革命所感召舍身忘我地投身人民的事業的同時,無休止的“批評、教育、改造”,又在無情地消磨他們獨立的人格和豐富的知識和才華。盡管知識分子不斷地懺悔自己並在非人的折磨中贖罪,但是很難得到寬容。而他們真正得到解脫,是在整個民族已經走到滅亡的邊緣的時候,人民又扶起了他們。

也許21世紀是中國知識分子可以真正掌握自己命運的時代。

因為鄧小平已為知識分子驗明正身―他們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

因為21世紀進人了智能時代,而知識分子是智能的代表者。

玉泉山和中南海

1月9日星期五 晴

很榮幸,我們下午很難得地參觀了玉泉山和中南海中三代領導人辦公和休息的地方,都是一些重要的革命聖地。省農墾總局副局長張廣勤領著我和曉光廳長去的,他所在的農場負責對中南海的糧食特供,已經十多年了,和中南海警衛局很熟。警衛局專門派來一台奔馳車,先拉著我們上玉泉山。從黨校南行,向玉泉山開去,山上的一座白色的塔,清晰可見。整個山被灰色的院牆包圍成一個深廣的大院,院內樹木繁密,有雨道通向山坡或林中一棟一棟的灰色小樓。山上有古廟數座,山下有一湖泊,雖是冬日竟有熱氣升騰。景色極佳,幽靜異常。院內大小樓棟二十多座,主要供政治局委員休息辦公之用,平日為中央一些重要會議準備文件的大秀才們常在這裏活動。當年葉劍英和李先念同誌就是在這裏商定如何對“四人幫”下手的。我們參觀了1號樓,當年毛主席在這裏住過。樓已經很陳舊,設施也很落後,除了廳堂寬敞高大以外,設施都不如三星級賓館。我們參觀了毛主席的書房、臥房、打乒乓球的運動室,那桌案還是原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我們還看了江青的房子,除了牆是淺綠色以外,其他沒有什麼不同。我們還在山下湖畔照了幾張像,警衛局的一位科長為我們帶路,在院裏轉了一圈。給我們突出的感受是,中國領導人還是相當簡樸的,他們的住房除環境比較好外,其他條件,不如地方的高級賓館。如果和西方國家領導人的度假村和別墅比那就相差更遠了。可以肯定地說,中國的領導人的生活方式和外國人比還是相當樸素的。

從玉泉山出來,我們直奔長安大街,然後從東華門進中南海。我們從喧囂的鬧市走進了清靜的園林,盡管這裏的樹都落盡了葉子,但它們單調的枝條仍然組成豐富的圖案。中海和南海都結了冰,在下午的冬日下泛著晶瑩的光。在通過許多哨崗後,我們的車一直開到了豐澤園。打開門迎接我們的是毛主席的最後的警衛長老周。本來他已退休了,還守衛在這座神聖的院子裏。這裏已不對外開放了,但住在中南海的中央領導人還常來這裏看一看,來得最多的是江澤民同誌,到那時老周就擔任解說員了。這是清末留下的舊房子,建國後進行了簡單的維修,毛主席就住了進來,一直住到文革後期,他搬到了離這兒不遠的遊泳池去住了。這是個四合院,房子不寬敞,走廊又黑又窄。穿過走廊.我們先進了院子,當年毛主席常在院子裏散步,也在這裏會見客人。院子裏高大的鬆柏是曆史的見證人,已經發黃的草坪上還留著領袖的足跡。我們先看了主席的辦公室,那寬大的辦公桌上還擺放著文件和報紙,好像主席剛才還在工作。桌上的電話和台燈都是老式的。旁邊的一個小過堂.是主席吃飯的地方,小方桌上還擺放著簡單的碗筷。這裏是主席自己吃飯的地方,孩子平時回來,也要到大食堂去吃,隻有星期六晚上才能和主席一起吃飯,邊吃邊打聽學校裏的情況。最令我們感動的是主席的寢室,一張很大的木板床的一大半都擺著書,這一半是主席的行李,枕頭是草席包著,那一條毛巾被上竟有四十多塊補丁,已補了一層又一層了。掛在旁邊的睡衣上也有補丁。我們還看了主席的會客室,一切陳設都相當簡單。

離開豐澤園,我們又來到遊泳池,看到了主席在這裏和尼克鬆會見的客廳,看到主席最後住過的床。現在中央政治局的常委們來這裏遊泳,朱榕基愛打台球。池水清澈見底,室內溫暖如春。

最後我們到了懷仁堂,參觀了政治局會議室,所有關係中國最重要事務的會議都在這裏召開,胡耀邦就是在這裏發病,搶救無效而逝世的。我們還在江澤民同誌每次接見外賓的大廳照相,留念。

晚上中南海警衛局的領導留我們在他們的食堂吃了飯,高副局長、閻副局長都出來陪我們,高是負責總理警衛的,明天要去英國,為朱銘基4月出訪做準備。閻是負責李瑞環同誌警衛的。這兩位少將都很謙和文雅,看不出來他們高級警衛官的身份。說來可能不信,平時他們都騎自行車上班,和中南海的普通工作人員沒有區別。

中南海一行,終生難忘。

吳晗和文字獄

1月11日 星期日 陰

北京的東廠胡同,在明朝是特務機關所在地,現在其附近多是文化機關。李輝的《碑石―關於吳晗的隨想》就是從東廠胡同寫起的。在清華大學讀書的青年吳晗在他的老師胡適的指導下開始研究明史,最使他產生興趣的是明朝的政治冤案。他在25歲時就發表了長篇論文《胡惟庸黨案考》,胡惟庸黨案是明代初葉的最大的黨案,前後十四年,一時功臣宿將誅夷殆盡,前後達四萬餘人。40年代吳晗寫了對他有重要意義的著作《朱元璋傳》,其中寫得最精彩的還是對朱元璋之所以大興文字獄的性格分析。傳記的最後一節是《晚年的悲哀》,他這樣描繪出朱元璋“高處不勝寒”的精神狀態:“母族絕後,妻族也死絕了。到文正被殺後,諸子幼弱,基業還未穩定,孤零零一個人,高高在上,找遍周圍,沒有一個可以寄托心腹的。得掌持著,時刻警惕著,提心吊膽,不讓別人暗算。正如駛著獨木船,水把獨木船衝得團團轉,幾十年到不了岸,看著水是敵人,礁石是敵人,連天空飛的烏鴉也是敵人,誰都要害他,都在譏笑他,諷刺他。從得了大權,成了皇帝之後,害了高度的緊張病,猜疑病,恐懼病。”

在後來的歲月裏吳晗不斷地修改這部作品,1964年他最後重寫了一遍,我們再也看不到年輕吳晗的身影了,他那對文字獄的激憤、敏感、犀利不再是作品的主要部分,上麵引述的片斷及其類似的描述幾乎都蕩然無存了。

吳晗因寫《海瑞罷官》受到批判最後冤死獄中。姚文元批《海瑞罷官》的文章拉開了文革的序幕。1959年初.毛澤東在上海召開的中共中央工作會議上,提出盡管海瑞攻擊皇帝很厲害,但對皇帝還是忠心耿耿的,應該提倡他那種剛直不阿的精神。會後胡喬木找到吳晗,請他撰寫有關海瑞的文章,他先為人民日報寫了《海瑞罵皇帝》,後來又寫了曆史劇《海瑞罷官》。但是後來因為1959年廬山會議彭德懷因“萬言書”被罷官,《海瑞罷官》這出戲就被推上了罪惡的深淵。根據領袖的指示,姚文元寫出批吳晗的文章,接著全國共1一寸之。結果吳晗通過《海瑞罷官》為彭德懷翻案成了中國文革中第一個最大的冤案,為此吳晗遭迫害,病死獄中;夫人一也被迫害而死;女兒難以承受政治壓力,自殺身亡。

一個愛黨愛國無限崇拜領袖、緊跟領袖的曆史學家卻被領袖親自發動的政治運動毀滅了。而批判《海瑞罷官》的真實目的,是為了打倒北京市委,繼而打倒劉少奇和鄧小平的“資產階級司令部”。吳晗是這場運動的犧牲品,盡管他一再地做出違心的檢討,還是沒有躲過這場災難。

兩千年的封建政治是冤案政治,這是封建專製製度的必然產物,封建帝王為了維持自己的統治,千方百計地打擊和排斥異己,極盡陰謀陷害之能事,“文字獄”是其中一個惡劣的表現。一些小人也製造事端,陷害忠良。沒有想到這種罪惡也延續到了現代的中國,其教訓是沒有民主監督的政治專製,也可能製造新的“文字獄”,使大批忠於黨和人民的知識分子,甚至黨的高級幹部也冤死於無辜。值得慶幸的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我們黨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平反了曆史上的大量冤假錯案,為無辜死去的同誌昭雪。同時在改善黨的領導,推進政治體製改革,加強以法治國等方麵采取了一係列措施。這是國之大幸,人民之大幸。吳晗先生在天有靈的話,也會含笑九泉的。

今天又跑了一趟中關村,在“風人鬆”書店裏又買了幾本書,李輝的《秋白茫茫》中關於吳晗的這一篇,吸引了我,看過後的這些感想,不吐不快。

做官和做人

1月13日 星期二 雪

北京下雪了,真的下雪了。從上午開始,那白色的絮片,便紛紛飄落下來,一陣緊似一陣,天也變得蒼茫起來。地下的雪也越來越厚了,走在上麵可留下深深的足跡了。這雪好像是為我下的,因為前些日子曾抱怨北京的雪下得太_輕薄、太纏綿。為此我還寫了文章,已發表在家鄉的報紙上了。現在看北京的雪和家鄉的雪相比,也並不遜色。很少見雪的南方的同學,高興地跑到外麵照相。雪落在他們的身上、臉上和頭發上,一會兒,就為他們披上新裝。吃中飯的路上,笑意寫在每個人的臉上,大家都在談雪。雪是大自然給人類的禮物,它帶給人清新、浪漫,給人快樂、欣喜。雪使整個世界都變得純靜和安寧,也使每個人變得單純和安詳了。不知為什麼,下雪的時候,人的心境都特別好。天人合一,也許在下雪的時候體現得最好。

當然暴風雪也會給人類帶來災難。從電視上看到,張家口地震災區的人民在解放軍和當地政府的幫助下,正冒雪搭建帳篷,令人欣慰的是當地沒有一個人凍死凍傷。

上午支部組織黨性分析的大會發言,我講了三個問題,一是做官和做事,二是做官和做人,三是熱和冷。第三個問題是說,青年幹部要減少應酬,甘於寂寞,多讀書,多思考問題。同時要注意公眾形象,謙和、文雅,富有公益心,富有人情味。要少上電視,少講沒有新意的話,少寫官樣文章。特別還講了少“作秀”。這是一個外來詞,其意是“表演”。現在一些幹部旨在通過傳媒在“表演”自己如何深人群眾,如何深人基層,其實在嘩眾取寵。老百姓很反感。

因為講得生動,大家笑聲不斷。笑後想一想,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會後有幾個同學都表示讚同我的意見。

從政和從文

1月15日 星期四 晴

早晨到人工湖公園去轉了一圈。雪後的園林別有一番風情。雪覆蓋了湖麵,成了一片雪原,鬆軟的平麵上,留下一行行足跡,像一位浪漫的詩人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一行行的詩。湖畔的亭台樓閣,披上銀色的鬥篷,戴上了白色的禮帽,好像在顯示貴族的身份。各種樹木像淘氣的孩子,伸出手臂,接住了下落的雪花。那雪掛在枝權上,沾在樹葉上,閃著晶瑩的光,像孩子亮晶晶的目光。掛滿雪的鬆樹,成了塔形的聖誕樹,隻是樹下找不到聖誕老人灑下的禮物。柳樹有些尷尬,因為枝條太細落不下雪,隻好低著頭看著腳下那一片白色而發呆。更風光的是那一片竹林,每一片葉子都像一支小手,舉著手裏的落雪給過往的行人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竹林不必抱怨冬天的無情了,.今天在自色天使的裝扮下,風情更嬌。我看過許多畫家筆下的雪鬆,卻沒有見到雪竹。其實雪竹更有風情,雪鬆是雪中的英俊的男子,而雪竹就是雪中婀娜的女子了,冰潔玉清般地動人。夏天的竹林,是一群瘋姑娘,而冬天的竹林就是雍容的貴婦了。我在雪竹中輕輕地走過,生怕碰落了她們身上的珠光寶氣。

上午和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散文海外編輯部的甘以雯同誌通了一個電話,她說我最近給她寄去那幾篇稿子都不錯,他們準備在下期給我搞一個散文小輯,以示隆重推出,這真是一個意外的驚喜。這正是歪打正著了,寫散文我還是個初學者,這幾年也寫過一些,也時常有人說好,可我並沒在意。散文海外版是中國的散文名刊,影響很大,我看到他們為馮驥才、肖複興、李薦葆出過專輯,我能與他們為伍,當然是一種承認,也是一種榮耀。這對有的作家來說,是很平常的事,但對我很重要,它堅定了我寫下去的決心和信心。

今天我又翻看了梁衡在散文海外版發表的那篇《讀柳永》,已看過多遍,還想讀。柳永在中國曆史上並不是一個大人物,但他那歪打正著的成就,揭示了做人成事的道理。

梁文中說:“柳永像封建時代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總是把從政作為人生的第一目標。其實這也有一定的道理,人生一世誰不想讓自己有限的生命,發揮更大的光熱?有職才能有權,才能施展更大的抱負,改造世界,名垂後世。那時沒有像現在這樣成就多元化,可以當企業家,當作家,當歌星、球星,當富翁,要成名隻有一條路―去當官。所以就出現了各種各樣在從政大路上跋涉著的而被扭曲了的人。像李白、陶淵明那樣求官不得而求山水;像蘇軾、白居易那樣政心不順而求文心;像王維那樣躲在終南山而窺視京城;像諸葛亮那樣雖說不求文達,布衣躬耕,卻又暗暗積蓄內力,一遇明主就出來建功立業。柳永是另一類人物,他先以極大的熱情投身政治,碰了釘子以後沒有像大多數文人那樣轉向山水,而是轉向市井深處,紮到市民堆裏,在這裏成就了他的文名,成就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他是中國知識分子中一個僅有的類型,一個特殊的代表。”

中國知識分子誌向的多元化,是一種巨大的進步,但是從政的路上還是太擠,因為在中國的現實社會中,為官從政會顯示更大的作為,也會得到更多的個人私利。於是無論有抱負的還是有野心的有私欲的人都蜂擁而上。我也不能說自己高尚得不想當官,隻想當一個有追求、有品位、有獨立人格的官,而半官半文就是一個追求。官要當得正,文要做得精,官文並舉,相得益彰。而我現在的職務,也是文化官,管文者要習文能文,才算稱職。而文學對我,已是一種生存方式,樂在其中。這次到大有莊學習更堅定了我的誌向,要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晚上在人工湖公園中心島的薈芳園聚餐,參加的是在黨校學習的北大荒的老知青,此活動是黨校的副秘書長王偉光動議的,上海徐彙區委書記錢景林、中央統戰部三局副局長樓誌豪、黨校馬列所副所長康紹邦和我出席,還有黨校管理局的一位局長,紹邦還請來了薑昆,他正忙著準備春節晚會的節目,也抽空趕來了。在座的都是知青,大家都很開心,每個人先說明自己原來是哪個團的。多數同誌在兵團時並不熟,但一見麵就都成了老朋友,因為我們都有一塊黑土地上的共同經曆,就好像身體裏有了相同的基因。無論你在哪裏,都會表現出相同的品質,一見了麵就有一種難得的親情。今年是上山下鄉運動30年,偉光說,在玉蘭花開放的季節,我們再在這裏相聚,到時候再把梁曉聲和張抗抗等知青作家都找來。

薑昆說到他新創作的一個相聲,是講老年問題的,他說得我們笑聲不斷,笑後又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他說,老人應做到一個中心:以身體健康為中心。兩個點:開明點,瀟灑點。三個忘記:忘記年紀,忘記有病,忘記過去的恩怨。四個老:老窩、老伴、老友、老底。五個字:笑、俏、跳、嘮、掉(掉價)。這是有意義的老人養生哲學,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很有意思,錄以備忘,還要講給老前輩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