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第八章

與牛仔褲有關

陳蔚文

因為你的姓名比較一般,念起來比較簡單,因為我們都孤單,因為不想晚餐吃不完,

因為一個人不夠浪漫,才會對你喜歡。與你無關。

因為你不算難看,因為你牛仔褲的蔚藍,因為沒什麼打算,因為隻想順其自然,因為整

天一個人遊蕩,才會對你喜歡。與你無關。

——蔡健雅《與你無關》

第一次聽,很詫異,平實得如此入木三分,還給不給愛情麵子?或者,這就是大多數愛情的真相?

但其實有那麼多“與你無關”的原因,已經是幸運了,因為結果是“對你喜歡”。與你

無關就無關吧,與愛情有關就行。

怕就怕與你無關,與愛情無關,隻與寂寞和打發時間有關。那樣的愛情漫不經心,去留

無意,不過聊勝於無。

“與你無關”的愛情平淡中其實蘊積著一種深厚——說來與你無關,實則與你有關。姓

名一般的不止你一人,不算難看的不止你一人,晚餐吃不完可少做一點,牛仔褲也不是你一

個人蔚藍,憑何對你喜歡?自是有別樣情。

所以,開頭聽著讓人有些沮喪,多聽幾遍,卻發現溫情脈脈,是對自家人的愛,找這樣

那樣的理由,生怕對方驕傲自滿。當然,也還有幾分無奈的真實。普通人的愛情更多是片斷

的連綴,晚餐、背影,一個人在遊蕩中愛上個平實男人,爾後順其自然。

唱這歌的蔡健雅自己亦貌不驚人,看來像街上隨便走過去穿牛仔褲的女孩。據說她的戀

人也是相貌普通的音樂編導。兩個穿牛仔褲的人在一起挺搭配的。

那日一個性情不拘的女孩跑來,聽見這首歌,歎一聲:我要能因為姓名晚餐牛仔褲喜歡

一個人就好!她喜歡的那個男人姓名不太一般,長得也比較出眾,隻穿紳士品牌從不穿牛仔

褲,她愛的全部與他直接有關,也就愛得比較熱烈、奢靡與糾纏。

一個穿牛仔褲的女孩愛上這樣一個不太一般的男人的結果是:非但他不能替她分擔晚

餐,反而她常常因為他而製造浪費的晚餐。在烹製晚餐與等他的過程裏,她懊惱地覺得自己

都快變成一個哀怨的小女人了。那本不是她的性情。因此她歎,愛上牛仔褲的蔚藍是多麼簡

單。

真的,與牛仔褲有關的愛情其實很好:舒適、體貼、樸素,除了不夠隆重排場,但適合

過日子。無論上哪,隨意一套就行,不用處心積慮搭配以求驚豔效果。

對於兩個人的長途旅行,一條舊牛仔褲比晚裝高跟鞋要實用得多。

初 雪

很晚,在電影頻道看到《伊豆的舞女》。川端原作簡淡而美,日本的竹寮、櫻花、名古屋的白雪……,電影又讓人感動一次。

從東京獨自來旅行的“我”與一夥四處飄泊的藝人結伴去下田,和其中一位長著一張“又美又調和”的臉的歌女有了一些難以言傳的情愫。她叫薰子,“一個十四歲的巡遊藝伎,有著豐厚漆黑的秀發和鮮花般嬌美的麵孔,眼角處塗抹著古色胭脂紅”。單純的歌女對我充滿“依戀”,因為身份道路懸殊,她的依戀表現得熱烈而無望。

“這時來到了山頂,歌女在枯草叢中坐下來,要撣腳上的塵土,卻忽然蹲到我腳邊。我趕忙向後退,她不由跪了下來,彎著腰替我渾身撣塵,對我說,請您坐下吧”。

到了下田街上,道路對麵堆著好多捆竹子,歌女跑著追來,遞來一根粗竹子叫我做手杖,哥哥榮吉怕人看出是偷的,叫她送回去,“歌女回到堆竹子的地方,又跑回來。這次她給我拿來一根有中指粗的竹子。接著,她在田埂上跌倒在地,難受地喘著氣等待那幾個同伴。”

——有著溫潤圓臉,梳著日本髻的的歌女愛得單純而又謙卑。那是種遏製不住的,一個青春對另個青春的愛慕。明知道往下的道路是兩條相去甚遠的路,但沒什麼阻止得了這一刻,她傾盡她的真心:那是一顆從未愛過的,純白無塵的心。

一個是孤僻的青春期旅行,一個在流浪的江湖賣藝路上,愛,隻帶來稍許的溫暖,緊接著加倍令人悵惘,就像“我”在途中獨自呆在旅館,眺望著這座夜間的城市,城市黑洞洞的,從遠方微微地傳來了不斷鼓聲。我的眼淚毫無理由地撲簌簌落下來——這是種由男女情愫漫延開的更廣大的人世憂傷。

“我”要回東京了,清晨很早的船。

秋天冷冽的晨風中,快到船碼頭時,歌女蹲在港口的身影撲進視線。她緊閉雙唇沉默著,船開出很遠,才看見她拚命揮動著白色手帕。“船艙燈光熄滅了。船上載運生魚和潮水的氣味越來越濃。在黑暗中,少年的體溫暖著我,我聽任淚水向下流著。”

永遠錯過了,這樣一種白如雪國的情感!細膩,哀傷,純淨。主人公間無一句關於“愛”的表白,彌散出的愛卻有北海道初雪的光芒。

那個散發著淡淡海水鹹濕氣息的碼頭,一經駛出,便不能駛回了。

——什麼都沒開始便已結束,伊豆舞女和她的愛,成為“我”一生的追憶。通過追憶那個純樸女孩,“我”同時也在追憶那個年紀的自己:那個“二十歲,頭戴高等學校的學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紋上衣,肩上掛著書包,獨自到伊豆旅行”性情孤僻的年輕人。那樣的憂傷與多情的旅行,此生不會再有了。就像雪落過後,凍成了霜。

寒武記

又翻到福克納著名的短篇《獻給愛米麗的玫瑰》。

在自私專橫的父親死後,主人公愛米麗決心重新開始生活,並愛上一個叫荷馬·伯隆的男人,然而在小鎮嚴厲的清教幹涉下,她一生中最後一次幸福也遭到破壞。絕望的愛米麗殺死愛人,並多年緊閉門窗,與他的屍體相擁而眠——她本可以選擇更輕巧的死亡,然而,她沒有,而是用那麼多晨昏守候著一具愛情的標本。 像福克納另篇小說《野棕櫚》中的那個男人,她寧願忍受巨大的創痛,而不願墜入虛無。

《野棕櫚》中的女人流產死去,在獄中的男人得知後托人給自己帶來一顆毒藥,然而,他打消了自殺的念頭——她不在了,一半的記憶業已不在,如果自己再死去,餘下的一半記憶也不複存在。

在悲傷與虛無之間,他選擇了悲傷,以此作為留住愛人的最後方式。

這悲傷如此痛楚,猶如刀尖上的舞蹈。隻能在記憶中愛一個人,即便是幸福,也是血跡斑斑的。

愛人之間總有一人先告別,誰先離開?如果是你,你忍受不了愛人獨自活在世上的孤寂,誰和他在夜晚說話在黃昏裏牽掛?而如果不是你,愛人走後蝕骨的悲哀會將你從陸地推進海裏,再沒有岸可上。

誰為誰而生,誰又為誰而死?

聽王菲的《寒武記》,悠遠清冷的前奏,讓人想起那個在悲傷與虛無間選擇悲傷的男人。

“故事從一雙玻璃鞋開始……直到伊甸園長出第一顆菩提,我們才學會在湖中邊走邊尋覓……”,愛從始前伊甸園的禁果開始繁衍, 照了幾千年的月光透過窗欞,“寒武記”, 這以古篆寫在泛黃的竹宣上的三字猶如三顆清冷的淚。

它讓人想起心碎的愛情,兵荒馬亂的愛情,盛世裏如電光泡影般的愛情,還有那個男人,把毒藥藏起將愛人深深鐫刻進回憶的愛情。

他把自己當作一隻痛楚的陶罐,盛滿她的氣息。他為她而活,兩個人疊加在一起,才有了這隻生命陶罐。他牢固地守著記憶,就如攫住了她的一點白色裙裾,他不能撒手,世上那麼多人,隻有他,是她還活著的憑據。

他一撒手,她,連同他們的愛情都將無影無蹤,他還會再與她遇到一起嗎,像一粒遊蕩的灰塵碰上另一粒。宿命充滿玄機,他無法保證。而今生,此刻,他緊捧住自己靈魂的陶罐,照見她逝去的麵容。

——在寫作中的福克納是怎樣一種心情?幸福的人是體會不到那種銘心的失落的,福克納顯然不是個幸福的人,因此才會構想那樣強烈而痛苦的愛。

年輕的福克納愛上近鄰的女兒艾斯特爾,她比他大兩歲,漂亮聰明,而福克納身材瘦小,常常幾個小時坐在廣場發呆,他被視為一個遊手好閑的人。艾斯特爾訂婚了,新郎自然不是21歲的他。

福克納並未停止給她寫信,向她表達他絕望的愛。

艾斯特爾結婚前三個星期,他離開了,去了英國皇家空軍的誌願組織,他夢想著成為一名戰鬥英雄,到那時,他想,艾斯特爾會後悔的。然而,在訓練最後階段,停戰協定破滅了他的夢想。

艾斯特爾婚後三年,福克納將自己寫的88首詩裝成冊,題為《春天的幻影》,贈給艾斯特爾。

4年後,他傾心愛上一個叫海倫的女子,然而海倫的母親對這麼一個無“正當”職業,沒錢且看不到前途的男人竭力反對。至於海倫,雖然也同他在海灘上漫步,但那隻是出於一種消遣,她對作家的生活並不感興趣。她嫁給了新奧爾良一個有錢律師。

在遭受幾次戀愛挫折後,32歲的福克納結婚了。戲劇性的,新娘是結束11年婚史後的艾斯特爾,兩個男孩的母親——她希望結婚,他卻有些猶豫了。畢竟分開太久,他怕已不是他當初為之顛倒的愛情。

但許是為圓一個宿夢,他和艾斯特爾結婚了。

婚後諸多問題暴露無遺,他不修邊幅,是大學發電廠鍋爐房的運煤工,而她喜歡打扮,買新潮的衣服。1936年,艾斯特爾的揮霍使福克納深陷債務,他在報上登出啟事,對她簽的支票概不負責。並且,自女兒出生後,他們間便沒有了性生活。

婚姻沒有出現他當初所期望的愛情畫麵,仿佛一次失敗了的冒險。

但因為心愛的女兒,他最終打消了離婚的念頭。

1949年,52歲的福克納獲得諾貝爾文學提名,他迎來了他生命裏創作及榮譽的高峰期,以及,新的一次愛情。他愛上比他女兒稍大的21歲的大學生瓊,她是他的崇拜者,在拜訪他之後給他寫了封熱情洋溢的信。這個漂亮活潑的女孩使福克納又感到了“年輕、勇敢、純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