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福克納的愛情,瓊積極回應著,然而,就在福克納的愛情火焰越燃越熾時,她卻開始猶豫。加之妻子艾斯特爾的反對,這段戀情又以痛苦告終。好在這時傳來他獲諾貝爾獎的消息,多少給了他一些慰藉。
福克納就這樣告別了一生中最後一次愛情:和第一次愛情沒什麼不同,都是來不逢時。
對愛情不再抱有幻想的福克納一心致力於寫作。
晚年,盡管身體虛弱,他卻對酗酒、打獵、騎馬保持著足夠的迷戀,他頻繁地從馬上摔傷,有好幾次傷勢嚴重。醫生說他是拿自己的性命胡鬧,他卻不以為然,堅持說,“我必須征服它!”,一並征服的還有疼痛,他甚至拒絕醫生開的止痛藥。
——他卻始終沒有征服過愛情。磕磕碰碰,愛而不得,得而無幸。
在他小說中那些激烈甚至極端的愛,是否寄寓了他這生情感太多的失意苦痛?
愛是美酒,也是毒藥。
而有時既便明知它是盞滲毒的酒,仍然忍不住飲鳩止渴——對一個渴著的人,毒酒也是過癮。
福克納,他一生飲過的皆是兌毒的美酒,老了,這些毒以孤獨的方式發作。那些劇烈的運動與頻繁的摔傷,也許正是他緩解毒性發作的一種方式。
莫待花枝老
陳蔚文
朋友雪碧,是那種立誌把婚姻當成畢生事業的女人。
我曾問她最向往什麼職業,她一下格楞都不打地說,全職太太。我說那能是職業嗎?她梳理著一頭青絲說,那就當半職太太吧。我說,是不是半職做不了,你就做兼職太太?
雖是玩笑,可知雪碧對做太太這個“事業”的向往。但她又是輕易不肯苟且的,她一心一意要找個成熟而實力的男人。
天違人意,總沒遇上理想的——不是年齡性格不對,就是認識方式不夠合乎想像。有位五官科醫生,各方麵倒還適合,但是是通過看雪碧在報紙上發的一個小文章寫信給她而相識的。雪碧認為這顯然不是一個有城府的男人該做的事,她連交往的興趣都沒有——她可不願被人問起戀愛經過時,回答說是筆友。
當然,雪碧也不是沒碰過鍾意的男人,但不是使君有婦便是半路變節。
雪碧一直堅守著自己的原則,強調“感覺”。時間卻漸漸緊迫起來,跨入新世紀,雪碧驚覺自己已跨入了“大齡女青年”行列——這是一個讓女人心驚肉跳的名詞,象征了內分泌失調,脾氣古怪,高不成低不就,對男性既渴望又懷疑,讓家人同事乃至至社會操心的群體。
雪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怎麼就從窈窕淑女蹉跎成了“大齡女青年”了呢?
雪碧的“感覺”就有些糊了,她發現“感覺”這種抽象的玩藝有時不那麼可靠。總之,她的適婚對象的範圍越來越窄——當然也可說更寬泛了,因為她把65年生至75年生都納入可考慮範圍。雪碧甚至放下麵子借谘詢為由打電話給昔日那個五官科醫生,但對方似已有女友。
雪碧想,自己做成點事業怎麼就那麼難呢?那麼多不如自己的女孩,倒還找到了不錯的肩膀。
雪碧下決心要在一年內成為某某太太。時間進入倒計時。
雪碧碰見年輕的女孩不拿男人的愛慕當回事,就惆悵地以身示例說,要珍惜啊,別等花落空折枝。
雪碧其實在公司很能幹的,但她堅持認為她最大的才華隻有在婚姻生活中才能發揮出來。
春節後,雪碧要去上海的一家新公司了,不要以為她是衝著發展自我——她覺得既在一個塘裏沒等到魚,就到另口大塘去試試運氣。說不定,就有條大魚在水中等待多時呢。
想著那條未來的魚,雪碧就很激動,她向我們表示,不成為某某太太,絕不班師回朝。又憧憬,說不定,第一天在新公司的電梯裏她就會撞見那個他呢!
雪碧又一次揚起了理想的風帆,向著希望起航,起航。
智齒
為蛀牙而寫的一首詩/很短/念給你聽/撥掉了還 痛/一種空洞的痛/就是/這樣/很短/仿佛 愛情。
台灣·夏宇《愛情》
去附近診所看牙,那兒有一個相識的女牙醫,她用冰涼的器械探看了一下,很快作出判斷,阻礙性智齒,已經沒有任何咀嚼功能。
她問,撥還是不撥?
撥嗎?我恐懼麻醉針,曾經有次撥牙時我嚐過滋味,長長的針仿佛貫穿整個下巴。
幹練而樸素的女牙醫冷靜地說,它容易引起炎症,對挨著它長的那顆牙也有損害。
她抬腕看了看表。離下班時間不遠了,年輕的男友在等她。那是個不大吭聲的高個男孩,談不上好看,可是強壯,有副很黑的濃眉。他正幫她清洗著一些器械。
牙科診室靠著馬路,玻璃門,以前路過時也看見過他幾次。看起來,他比她小。
要撥嗎?這顆已經失去功能意義,象征性的智齒。
她的男友不小心碰著了什麼,器皿發出清脆的聲響,她說,哎,小心。她走過去,站在他身旁,眼裏是有點兒疼愛的神情。
女牙醫轉頭說,當然,你現在不撥也行。等春天吧。現在天冷,止血慢。
我想他們約好了一起晚餐。
我從椅子上坐起,拿起外套,為暫時找到一個不撥的借口鬆口氣。
女牙醫笑了,說,其實我也有顆智齒,一直沒撥,習慣了也不礙事。
春天來了。去她那看。
隻有她一人,離下班時間又不遠,隨口問,你男友呢,怎麼沒來?
她沒吭聲,在我張開嘴讓她檢查時,她忽然說,我們分手了。
那個男孩是她快從醫學院畢業時認識的,白天實習,晚上同學拉她去食堂改的臨時舞廳。舞廳對外開放,常常有附近廠子的年輕人來玩。
他是與醫學院隔兩條馬路的電機廠工人,技校畢業。
她和他坐在一起,他們是舞廳唯一整晚沒跳舞的一對,既沒邀請也沒被邀請,於是認識了——事後,她覺得奇怪,他們來這兒仿佛就為了坐在一起,喝茶,沉默。
認識的第三天,他來她實習的醫院看牙。他穿了件大紅的恤衫,她有些吃驚,他這樣性格的人怎麼會穿這樣一種熱烈的顏色?
她比他大一歲九個月。
不覺,他們在一起快三年。
以她的學業成績,本可以去廣東一家醫院,她為他留了下來——所有人都當她是心血來潮,是一種花對一種草類的好奇,他們怎會有結果?
她自己其實也有預感,但她固執地堅持著。像一個人對一顆智齒的堅持。
喜歡他什麼呢,可能他是她見過最沉默的男人。周圍的男人能言善辯的多了,卻並沒什麼真的擔待。他的沉默讓她覺得清靜,安全。而且,他的臂膀溫暖有力。
三班倒輪休時,他常來牙科等她下班,不作聲地幫她做這做那,他有一雙很巧的手,接線路,焊東西,她著迷他的沉默,還有他的肩膀與高度,但卻有些茫然,他愛她嗎?
他父親死得早,他是家裏老三,他母親是個市井又勢利的女人,常跑來和她哭窮,又試探她有多少嫁資。她帶著一撥撥親戚來她這看牙,隻恨自己牙好,不能一周來撥一次,沒能享受她的免費診療。
她對他有種骨血中的痛惜,她總想替他分擔些什麼,卻不知從何下手。她從不與他談文學時政醫療資訊,她總是小心翼翼,不去碰觸他的敏感。她本來是個果斷爽利的女孩,現在變得遊移了。
雖然也覺得有些累,但她不肯撥除這段智齒般的愛情,她想就算要分,一定要等到這顆智齒先從自己的身體脫落。她情願被傷害,也不願傷害。
他來找她就少了。
一次她忽然想著去廠裏找他——她從未去過他的廠,問了半天,找到他的車間。
從玻璃窗往內看,車間像個巨大的倉庫,遠遠的一台機床後,她看見他,很輕鬆地和旁邊一個女工說話。那個女工也許進廠不久,頭發在腦後紮成蓬蓬的一把,年輕而拘謹,和他站在一塊很小鳥依人的樣子。
他手中拿著扳手之類的工具,在替她調試一台小車床,他說了句什麼,笑了起來,那個女工有些不好意思,也笑了。她站在窗口,像那天看見他穿大紅恤衫一樣吃驚,他笑起來也可以這般輕鬆?像明亮的光線,刺痛了她的眼睛。和她在一起,他總是心事重重。
她轉身走了,空氣中有凋謝的花香。
分手後,他母親來鬧了幾次,說她耽誤了兒子的青春,要賠償“青春損失費”。最後一次,他來了,對他母親鐵青著臉說,是我要分手的!你再來一次,就不會再有我這個兒子!
用近三年的時間來等待一顆愛情智齒的脫落,是不是太長?
從醫學來說,它是不必要的拖延等待,對感情而言,卻不一定。
我從未聽她說過悔。
毒 藥
陳蔚文
毒藥是種奇特東西,它頃刻能將人的生命了斷。但同時,一物降一物,總有一味東西可解毒。
——感情的毒另當別論。
每聽那英的《征服》總想起武大郎,這個老實勤懇的矮個子男人。
“就這樣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劇情已落幕,我的愛恨已入土……”這難道不像為武大郎而唱的挽歌嗎?在喝下潘金蓮喂給他的毒時,他未必不是心知肚明:從娶她那日,他何嚐不知道自己與這個美麗而不安分的女人間有著天壤?但一日他也心甘,也要用走街串巷賣燒餅所得供養這朵有毒之花。
有種著名的香水叫“毒藥”,形象地傳達了對於男人的殺傷力。這類毒藥型女人不但有潘金蓮,還有妹喜妲己,夏姬叔隗,這些既美又妖的女人就如一劑喝來甘甜卻巨毒無比的毒酒,斷送的不僅僅是一個男人,一個國君,更有整個江山社稷。
現在的男人沒那麼容易中毒了。不像夏桀商紂輕易便被美色衝昏了頭腦,他們既便醉也不會全醉,有一定劑量的解藥打著底,始終是心知肚明。
但女人,似乎總更改不了易被毒所侵的體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