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她甚至需要依賴體內的毒素活下去:當她沒指望地愛上一個男人,一種毒便滋生了。就像對鴉片的依賴。她或許還會獨自喝些酒,以助於毒素的發散。這種發散將她的孤寂推向了高潮。
《金鎖記》裏的曹七巧,明知三少爺薑季澤隻圖她分得的的家產,她對他卻是放不下。他來找她,為使她買他的房說了些撩撥的話,她望著他的眼睛——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吧?她把他罵跑了,卻又跌跌絆絆跑去樓上窗戶邊望他,想再看一眼——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何苦要戳穿他?
她成日在炕上吸大煙,還教會了兒子長安和女兒長白,同時把他們的幸福一手斷送了:她給他們的從來隻有一腔子怨,對親戚的,對男人的,對命的。她把她受過的毒,臍血般傳承給了一雙兒女。
毒藥常常是藏在身世裏的,像精神性疾病一樣容易遺傳。
什麼樣的詞語具備毒藥的質地?
罌粟、井水、月光、白帛、石碑……,還有京劇,很奇怪,不知為什麼會是京劇?但它的確讓我想起稀釋了的毒,緩慢地,冰涼地,一點點淌過喉嚨。
小時住在半部街一個有天井的大院。靠院門那家住著個單身女人,我們都喊她趙姨娘。據說她以前是有姿色的,不過現在怎麼也看不出了——隻除了她唱戲時。
她幾乎每天傍晚吃過飯就在屋裏唱戲,有時一個人,有時一幫人,屋裏拉的唱的很是熱鬧。
趙姨娘平日寡言,見了人點個頭而已。但傍晚的趙姨娘卻成了言笑自如落落大方的女人。胡琴聲裏,她套著水紅的水袖,頭發用水抿得光滑如鏡,真就有些像戲裏的人。似乎有種潮氣使她的眼睛與腰肢變亮了變軟了,那雙水袖就像口紅一樣,讓一個女人一下亮了起來。
趙姨娘快四十了,沒結過婚,她有個姐姐一家也住院裏,但非嫡親,她姐姐我們都喊她高姨娘。趙姨娘瘦削,高姨娘滾壯。
有多事人向高姨娘打聽趙姨娘為何不結婚,高姨娘隻含糊地說,趙姨娘在劇團時和一個唱戲的男人好,婚事都要辦了,但那男人生肺病死了,她就一直一個人。
半部街的院子早拆了,但我一直記得趙姨娘的瘦削樣子。她的白褂黑褲,她顴骨有些突起的臉和薄的嘴唇,還有她那對水紅的長水袖。怕毀色,她很少洗,洗了也是陰幹。
那對水袖,把她的一生貫穿起來了。
後來到家單位,有位老同事也極喜京劇,上班戴著單線耳機聽,下班也聽。他鄭重地說,京戲好。他的神情是掏心窩的,簡直像有說不出的好。我那時聽流行歌的年紀,很不以為然,覺得隻有“糟”的年紀才聽這玩藝。直到看完電影《霸王別姬》,還有《大紅燈籠高高掛》。
裏麵三姨太梅珊晨起在天台上唱戲,《杜十娘》,“四更鼓啊,滿江中啊人聲寂靜……”她的嗓子淒婉幽長,沾著露水的寒氣,仿佛一隻極長的白綢水袖。
京劇原是好聽。
它讓人想起深宅,朱紅脫漆的門,秋天的紫藤架子,繡花的旗袍緞襖,還有落雨天枯坐廂房的夜晚,一種悶得想發瘋的絕望,和絕望裏頭一種亙古的千絲萬縷斷不了的東西。
曆史是壯闊的,也是陰柔的,在淒切的唱腔裏,什麼炎涼都道盡了。熱鬧與淒涼,騰達與潦倒,團聚與失散,苦與樂,都在唱腔的一波三折裏,因為曲折,才蕩氣回腸——在高遏行雲處幽咽了下來,在行至水窮時卻又雲開霧散,戲仿佛可以永遠唱下去。
戲,最好在夜晚聽。沒有鮮豔的化妝和戲服,沒有闊大的舞台,隻有一把嗓子,把夜色鋒利地剖開。剖開的夜色不是墨黑的,是冷冷的青白,像宋窯的瓷。
後來離了單位才知道,那個老同事和愛人讀書時就要好,卻因分別下放在江西寧岡和甘肅平涼,近四十了才在一起。離異的她帶著個孩子,而他一直未婚。婚後五六年,她胃癌病故了。
他們都極喜聽戲,她還能唱好多折。
有很久沒看過那位同事了。我離開的第二年他退了休。
我想起走廊盡頭的辦公室,灰的牆壁,地板走上去有些岌岌可危。鰥居的老同事坐在最後一排窗邊,套著藍布袖套。辦公室時常空蕩蕩的,隻他,有時下了班,還坐在餘暉裏聽一架舊的半導體。他的發頂像初冬落了第一場小雪。
時間總會在每個人的體內沉積下挫敗與陰影的毒素,就如中醫理論中的“以毒攻毒”,毒是為幫助我們活得更硬朗些粗糙些,別那麼嬌氣。
這點曾傷害過我們的毒,使我們認清江湖不是麵透明的玻璃,也不是味甘性溫的湯藥,它有時讓你微笑著喝下去,頃刻間卻翻江倒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狠狠地折騰幾次你就有了免疫力,輕易的毒放不倒你。到老了,沉積在體內的毒或許卻化作甘草金銀花這樣的草藥。它曾經的毒性在歲月裏漸漸揮發了,轉化成溫和的泡茶與回憶的良方。
荊棘上的舞蹈
“蘇哈,我想和你結婚。但我們隻能秘密結婚,這對你來說很難承受,但我相信你是堅強勇敢的。我們必須保守這個大機密!”——這勿寧說是一個男人對一個27歲女人的求婚,倒更像一場起義前的莊嚴宣誓。
秘密結婚的理由是“局勢微妙,麵臨大起義與鎮壓,我們的人民理解不了我怎麼結婚了!”——這個男人,他不屬於她一個人,他首先屬於國家與民眾,屬於英勇的巴解組織。他是亞西爾·阿拉法特。
成為他妻子的女人蘇哈掩藏著自己的名份,像不能見光的情婦一般生活在他身旁,即便這樣,她還是遭到了許多批判攻擊。
阿拉法特一次空中遇難,所有消息都認為他已死亡。但是,無人向她表示安慰,隻有她獨自在黑暗中忍受著巨大悲痛。當阿拉法特從荒漠中生還住進醫院,她探視他的包紮情況時,竟覺得“不免有些難堪”,而他在探視官員大使的包圍中,也不能說一聲:她是他的妻子。
這兩天看鳳凰台紀念宋美齡的專輯,裏麵說到宋1943年出訪美國時風采傾倒一時,她身著東方旗袍,以流利英語在國會舞台上演講,引起無數盛讚好評,連羅斯福等巨頭對她都有一種微妙情愫。然而,回國後不久,就發現蔣與一小學英語女教師有染,這使她傷透了心,但雙方的身份使她又不能像市井婦人般鬧它個雞飛狗跳,甚至劈麵揪住他衣領,扇個耳光以解心頭之氣。她一言不發去了巴西散心。
——由此見,政治人物背後的女人,不僅要承受他的所有失意榮辱乃至至顛沛流亡,還得有風度地處理他可能的外遇,以免傳出成為曆史笑談。玫瑰與權仗的兩種質地,注定這場聯姻注定需以配合輔助為主,而不能太恣肆而為。
文藝名人的女人是否擁有更多浪漫?
弗朗索瓦從21歲和畢加索在一起,擔任他的第N任情人,他的年紀是她的三倍。
在生第一個孩子時, 他不同意她去醫生那檢查,他認為,一個女人對這種事如果太小心在意,就可能不幸。於是弗朗索瓦在那年冬天唯一去看的一個醫生,是位精神科醫生。
生第二個孩子時,醫生讓她趕緊住院做好臨產準備,她想讓畢加索的司機送她去,這位偉大的畫家說,你不是不知道,我得去參加和平大會——就是在這次大會上,貼滿了畢加索著名的和平鴿招貼畫。最後他好歹同意去會場後,再由司機送她去醫院。到醫院僅三個鍾頭,弗朗索瓦便分娩了。
他要求她裸身在房內活動——而且是並非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居所,房內還住著一對傳統的米歇爾夫婦,他們負責園藝和燒飯家務。藝術大師畢加索強調說,要是你不這樣怎麼讓我怎麼畫呢?尤其是我想畫站著或走動的人體時。為了使大師有隨時可描繪的活動人體模特,弗郎索瓦隻好在泳池邊支著把大陽傘,時刻準備用遮陽傘蓋住身體。就這樣,她還是有次不小心撞上了來找畢加索的鄰居多芒甘,他是位鬥牛士。畢加索知道後,大笑說,怕什麼,你又不是一頭公牛。
“愛情這種事情是不存在的,存在的隻是愛情的證據”,畢加索如是說。所謂愛情的證據便是女人對他藝術與生活上絕對的服從與服務。
在生了兩個孩子後,弗朗索瓦比先前瘦,畢加索挖苦說,我初遇你時你是個維納斯,而現在你成了基督,並且是羅馬式的基督——瘦骨嶙峋。你知道我討厭女人皮包骨。因為生產,弗朗索瓦身體一直不好,常大出血,醫生說需要手術,畢加索回答說,我現在太忙,你不能去住院。無論如何,一個女人不能總是這病那災的。
弗朗索瓦越來越意識到:家庭式溫暖是她永遠從他那得不到的東西,除了從自我奉獻中得到的安慰之外,再沒別的——當然,弗朗索瓦還不算最不幸。她和畢加索在一起十年後離開他,和位年輕畫家結婚,開始了新生活。
而在她之前的畢加索情人,富於才華的的女畫家道拉·瑪爾,卻因他的冷落而精神錯亂,她曾評價畢加索說,“他對誰都沒有真正的感情”;畢加索的妻子,曾是俄國芭蕾舞演員的奧爾佳,長期跟蹤他和他的情人,最後孤獨地死在戛納一家醫院。
——生活在一個名聲顯赫受人仰慕的藝術家身邊,看來並非像外人想得那般幸福。世界享用了他充沛才情的同時,把另些充沛的缺陷,比如自私冷漠、怪戾多情等留給了他身邊的女人去承擔。
這些女人,就如在荊棘上舞蹈,刺激,淋漓,每步足跡都印著血痕,每縷甜蜜都夾著刺痛。她們的血跡染紅了一路的花朵,像首詩裏說的,“神唯一要你做的,就是把這種折磨當作至高無上的幸福”,神說,當這麼做時,掙紮就會變得美妙,痛苦就會變得光彩四射。
是否真的這樣不知道,但的確仍有那麼多渴望援沿權仗(或是閃耀著別的光華的杖)開放的玫瑰。那些持杖而立的男人,麵容滄桑,才華卓著,眼神敏感犀利,靈魂沉重激烈——這使那些熱愛傳奇的女人心旌搖蕩,她們寧願在這尖銳的荊棘之上舞蹈,也不願徉徜於凡冗草地。
阿拉法特的女人蘇哈說,我很欣慰,我是他的一半;畢加索的女人弗朗索瓦也說,他迫使我去發現自我,從而幸存下來,為此,我將永遠感激他。
——荊棘上的舞蹈,真是痛並快樂著。快樂與流血有關。